“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我家也有许多不懂的书,所以我不怎么理它们。”
他显出有些惊讶的神色:“那些书是谁的呢?”
“我母亲的。”
“你父亲呢?”
“我从小不知道父亲是谁,去了哪里。”
“小兄弟,其实隐者应该有隐者的思想,隐者的书,否则我为什么要当逃兵而成为隐者?你父亲也许是一个隐者,他逃离了你们去独自生活。也许他有他的思想和书。我遇到过不少隐者,有一家隐居的,有夫妻隐居的,也有像我这样独自一人隐居的。其实,我认为独自一人隐居的才算隐者,他把自己完全融入大自然中,再也不会顾及人世的任何东西,可是独自一人隐居生活艰难,他独自一人在和大自然搏斗,他要维持自己的生活,像我这样,不耕不织,差一点饿死。”
“为什么要当隐者?”
“这个问题问得好,比问‘司马大军是什么’要高明的多。当隐者的原因有很多,大多是与社会和世俗有点关系,当这两个东西不容人于世的时候,就只有当隐者。”
“叔叔,我想知道这两个东西怎么不容人于世?”
“你问的问题越来越高明了,我只有回答,谁让你的箭术和你的问题同样高明呢。比如现在这社会,嗨,还是先回答‘司马大军是什么’这个问题吧。”
欧阳义胜又来回走了几步,继续说:“司马大军是司马氏家族控制的军队,起先他的军队是曹老板的。还是从头说起吧!曹老板召集一群勇将和谋士,统一了北方,但是,他还只是取得了天下的三分之一,东吴与西蜀,依然鼎足而立,这就使得军队依然是最重要的东西。司马懿鹰视狼顾,曹老板早已心中有底,不予重用,可是他不能保证他的孙子不重用。司马老家伙不但深谋远虑,而且寿命又长,他直接把曹老板的孙子也熬死了,终于受到曹老板的孙子的托孤,成为辅国大将军。说实话,如果不是东吴与西蜀势力的存在,司马老贼绝对没有利用的价值。他和诸葛亮对磊,败而又败,终于熬死了诸葛亮。他没有对手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他的使用价值降到了最低,但他当傻装病,终于一次又一次熬过了危机。他还有一个令人佩服的长处,就是善于教育下一代,他把两个儿子时时带在身边,时时进行教导,终于使他们像他那样,虽然智谋没有他那样深沉,但也不至于太差。”
“讲一讲现在的社会。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司马家族将要篡夺曹魏的政权。曹老板辛辛苦苦统一了北方,不敢称帝,这使得天下的民心安定,这使得西蜀的刘备也只是称王,天下在名义上仍然归汉。而他西归之后,他儿子曹丕却贸然称帝,子承父业,向前发展,似乎无可厚非,而就在这贸然上,在称帝上,司马家族认为他们也可以做到,司马老贼在他西归的前一年,竟然夺取了曹爽的兵权,为他的子孙夺取曹魏政权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终于熬死了自己,他的辛辛苦苦的熬,能改变什么呢?不但没有留下什么哲理,也改变不了社会的一丝一毫,士人集团依然统治社会,他的子孙为了保住帝位,不得不进行血腥统治,不得不从传统礼教上去扼杀人性,不得不把自己所有的子孙都封王,凡是姓司马的,都得意洋洋。司马大军已是整个国家的军队。”
“你现在随母亲隐居,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果你到了都市,你就会感到所有人都在看你,他们为什么要看你呢?因为他们要保命。因为所有人都是有罪的,他们需要立功赎罪。他们如果能够抓到敢违背礼教,敢不赞同司马氏统治的人,就是立了大功了,他们就可以活下去。所有人都有负罪感的社会,你难道还不逃避吗?只有当隐者,当散民,才可以有自由呼吸空气的权利。如果你有司马老贼具有熬的功夫,那么你能熬出什么呢?你只能把自己熬成一个木头一样的工具,很快就会当成劈柴烧掉了。”
张小高舒了一口气:“叔叔,社会没有像你说的这么恐怖吧?”
他笑一笑:“我来自社会,还不知道吗?如假包换。不过我们既然已经当了隐者,就应该过好隐者的生活,幸亏在这世界上,有很多隐者,我们可以和他们交往,和他们谈天说地,饮酒下棋。就像现在我遇到了你,我们谈了这么久,不也是开心的事吗?”
“叔叔,你还遇到了哪些隐者?”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有一家隐居的,有夫妻隐居的,像我这样独身隐居的,是很少的,不过,我认为我才是真正的隐者。我明天带你去拜访一家隐居的,好不好?”
他点点头。
“那一家是有身份的,有些傲慢,不过像你这样身怀绝技的人,也有傲慢的资本。他家有一个女儿,气质冰冷,我想那应该是一种隐者的气质。”
“叔叔,你听到过其他的有名的隐者吗?”
“当然了,咱们这个社会人才辈出。大汉势危,你攻我打,近百年的混战,使大汉的统治思想也彻底瓦解了。有的人不再遵守儒术,而崇尚自然。认为只有自然的才是最真的,不断揭穿虚假的东西。”
“自然有什么好崇尚的?我们现在不是最贴近自然吗?我认为自然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很恐怖。”
“小高,你还不知道比自然界更恐怖的东西,你我打猎是凭本事吃饭,狮子老虎打猎也是凭本事吃饭,可是就有那不凭本事吃饭的,猎物就会自己送上门来。”
“那也是凭本事啊!”
欧阳义胜怔了一下:“那确实是凭本事的,可是自然界的打猎,大多是一类物种降伏另一类物种,如果是同类,不凭本事猎物就自动送上门来,终不符合自然规律。”
“我听不懂啦,你还是说说有哪些有名的隐者吧。”
“怎么会听不懂呢?比如在现在,你一去都市,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看你?对你不利?”
“不懂,我想我如果练好自己的功夫,以一敌十……”
“不,以一敌一百,敌一千,你能吗?你练好功夫,可以去打猎,敌异类,那没问题,可是敌同类,那就没有胜算。”
“还是不懂,叔叔,我们隐居是不是就是因为敌不过同类?”
“这个问题问得同样高明,我们就是因为敌不过同类才隐居,可是,你也应该问我们为什么敌不过?”
“那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他们思想一致,他们分工明确。”
“为什么他们思想一致?”
“这个问题又是同样高明的,我希望你一直问这些高明的问题,因为不高明的问题,无法高明地回答。他们之所以思想一致,是因为他们吃了不少苦头,随机应变,欺软怕硬,为了自保,从思想上认同一个东西,成为习惯,以确保一生平平安安,并把认同的这个东西传给子孙后代,成为传统,可是更朝换代之际,还是免不了遭殃。”
他想了想:“叔叔,我问不出来高明的问题了。”
“问不出来也没有关系,今天你已经问了不少的高明的问题。你看,已经过了晌午,咱们也该吃些东西了。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最大的问题就是吃东西。”
欧阳义胜说着,干练地去找东西,很快找到一根木棍,熟练的串起一只大雁。
“一只够不够吃?”
“够。”
“咱们吃烤雁。”然后像先前那样,熟练地燃起火来,木棍的两头搭在两块石上,转动着在火上烤,不久,香气便涌进了张小高的鼻孔。他觉得跟着这个有思想又能做的叔叔,生活是幸福的,和与母亲一起生活,是一种别样的幸福。他想,剩下的这八只大雁,如果都让叔叔烤了,一定都是好吃的。
大雁在火头上转着,雁皮渐渐变黄,变成棕褐色,雁皮上滋滋地冒出油烟来,那一种香味就是这油烟的味道。
“叔叔,有名的隐者还有谁?”张小高又问。
“哦,忘了告诉你了。”
欧阳义胜觉得大雁已熟透,两手抓住木棍的两头,轻轻一扳,木棍从雁处断了,轻轻松松取下大雁,然后两手各扯住一只雁腿,把大雁分开来,递给张小高肉多的那一半。
“吃吧。”
张小高不客气地吃起来,只觉香溢满嘴,两人斜对着坐着一起吃。这样的美餐,张小高实在是第一次吃到。
“如果再有酒,”欧阳义胜说,“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野餐了。”
“叔叔,隐者之所以要当隐者,就是因为能够吃到这样的野餐吗?”
欧阳义胜笑笑,“这个世上有比我们更加快活的隐者呢,他们不但有野味吃,还有酒喝,而且他们一喝,就是酩酊大醉,其中有一个人,可以连续喝两个月,每天都是酩酊大醉。”
“这么厉害,怪不得听你说,现在是人才辈出的时代。”
欧阳义胜抹一抹嘴上的油,“我说的这些隐者,就都是人才,他们有七个人,世人称他们为‘竹林七贤’,为首最有名的两个人,一个叫稽康,一个叫阮籍,他们不但文章诗歌写得好,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特别是稽康,如果你听到了他弹奏的曲子,你大约会明白人生的真谛是什么。”
“叔叔,他们既然是隐者,为什么还那么厉害?不,我想问的是,他们是当隐者之后才厉害,还是厉害之后才当忍者的呢?”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们从小聪明颖慧,喜爱读书,看到政局有变,于是选择当隐者,隐者,不能抵抗而逃也,或者说,不能不抵抗,不能不逃也。他们逃至山水间,然而却忘不掉为什么逃走,于是相互大发议论。然而,坏就坏在他们名气太大,文章诗歌写得太好,于是逃无所逃。”
“叔叔,看来有名并不是好事。”
“非常正确,如果一个人很有名气,他就不得不肩负着什么东西,如果你不想肩负,那么你就不要有名气,不要写什么文章诗歌,不要有什么才华,浑浑噩噩地活一辈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死掉完事。可是就有一些勇敢的英雄,他们也许不经意间,就获得了名气。于是,一直为名气所累。”
“叔叔,看来要当隐者就不要有名气,如果有了名气,就当不成隐者是吧?”
“正确,自生自灭是一般人的现状,而如果不甘于现实,大声说话,大胆做事,那就需要负一定的责任,当最高层的领导需要你的时候,你就不得不出来当一个角色,当你不服从命令的时候,你就完蛋了。‘竹林七贤’就处于这一种矛盾之中,他们追求人性自然,这是一种冒天荒的举动,于是他们将要分崩离析。”
“什么是分崩离析?就是要各自分开,独自隐居吗?成为真正的隐者吗?”
“没有这么简单,他们可能要单独地受到最高领导者的惩处或奖赏,就看他们变不变节。”
欧阳义胜已吃完,扔掉了雁腿骨,张小高还在啃来啃去,不过已没有什么肉了,好像在品味这美餐的遗味。欧阳义胜看他吃得这么馋,不觉好笑。太阳西斜得厉害,金色的阳光照在四周浓郁的灌木上,好像要把青翠的绿叶染成金色,阳光照得两人影子的线条,显得温柔绵长。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张小高觉得他从来没有过过这么美的隐居生活。不用说这是因为有欧阳叔叔相伴,所以当欧阳义胜说明天再会的时候,他满口答应。不但有好听的话,而且有好吃的,怪不得“竹林七贤”,他们有七个人,不但有野味吃有酒喝,那相互谈天又是多么快活,那是怎样的一种神仙般的隐居生活啊!
欧阳义胜说要分别的话时,叮嘱他明天要穿帅气一些,他猜到可能要去拜访别的隐者,心中不免快活。可是让他过意不去的是,欧阳义胜非要让他把剩下的八只雁全带走。他猜想可能是因为他看到他的馋的吃相,认为他爱吃雁肉,或者认为家里还有他母亲,人多饭多,所以要带走。他不顾自己的饥饿,这样的行为,又让张小高佩服。他想,明天要多带一些干粮。欧阳义胜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你把这卷书借给我看一回就好了,书也能顶饿。”他讶异地留给了他。
张小高回家,又没有向母亲提出他遇到了什么人,虽然没有学到什么厉害的功夫,但母亲抑武扬文的思想没变,如果告诉她遇到了什么人,恐怕连那不厉害的功夫也学不到了。他母亲把那八只裸雁挂起来,准备做成风干肉,也许她想道:“张小高成熟了,能干了,打了猎物也会拾掇了,越来越能动脑筋做事情了。”
照例,母亲当晚又逼他读了一会儿圣贤书,很奇怪,却没有提起他带走的那卷书,那晚他读得比平时认真了一些,耐性也强了一点,这使母亲觉得他成熟了,当他问母亲是否有好一点的衣服时,母亲更惊讶了,因为他平时是不注重打扮的。
第二天一早,他穿了母亲给他备好的蓝袍子,腰里束一条蓝带,弓箭挂在右后面,如果再配上一把剑,看上去就像一名英俊挺拔的侠士,可惜家里没有。他提起干粮的时候,也奇怪母亲多准备了不少。
张小高来到石潭旁,叫声欧阳叔叔,只见他从窝棚钻出来,身上还是昨天那身衣服,却干爽了不少,整个仪容看起来,比昨天齐整的多,脸上呈现着书卷气,长发挽在脑后,实实是一名秀士,难道是昨晚读了书的缘故吗?
“哇,青春美少年。”他赞叹他说。他也想赞叹他“成熟俊秀士”,但很快把干粮拿给他,欧阳义胜也不客气,大噘起来,吃得津津有味,好像比昨天他带来的干粮好吃多了,而且吃饱了才休手。欧阳义胜从窝棚里拿出一把刀来,刀鞘是树皮做成的,拔出刀来,锈迹斑斑,再合上去,并没有那么不好看,他把刀负在背后。
“这是我的防身武器。”
“叔叔,是不是有一件防身武器,心里才踏实,才有一点自信?”
“那当然,人多少是应该有一点自信的,否则他更加惨不忍睹。”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自从我练了能够射中目标的箭术之后,我才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很舒坦。”
“咱们今天就去拜访那隐居的一家,其实我有很久没有去过他们那里了,也许因为碰见了你的缘故,小朋友,就促使我去拜访别的隐士的想法。”
“那就是说隐士也是会去想别的隐士的,像竹林七贤那样,如果能够聚一聚,相互畅聊畅聊,也是不错的。”
“也许是不错的,竹林七贤让人望尘莫及,咱们普通的隐士,串一串,可能也不错。况且咱们这一路,也算是一种打猎的行经吧,猎到猎不到无所谓,正与拜访与不拜访无所谓一样。”
“叔叔,听你口气那家隐者似乎并不怎么样。”
“非也,三人才成一社会,两人相交永远不可能判定出谁对谁错,竹林七贤七个人,就很明确谁对谁错了。我刚才已说过了,就因为遇见了你,才产生了去拜访别的隐者的想法。”
欧阳义胜说着就带他起身,他们走向了另一方向,这一方向张小高也去打过猎,可是猎得不深,大概他认为没有很好的猎物的缘故。当然,这条山路也是崎岖难行,旁边并没有淙淙而流的溪水,灌木的长势也和别的地方的长势差不多,然而不用拿木棍开路前行,似乎也不见猎物的踪迹。
他们越行越远,果然不见猎物,张小高对地形陌生了,无非这些地方是他没有来过的,到达陌生的地方,心里有一种探险的感觉,觉得一切都新奇。攀越一段艰难的山路,到达一座山的山顶,面前开阔起来,原来这里是一条延绵不断的山脉,沿着山顶的道路前行,弯弯曲曲不知通向何方。他们两人迈开大步前行,假如有猎物,也能看得清楚。然而走不多远,忽然有两条大汉不知从什么地方闪出,拦住了他们的路。
欧阳义胜对他说:“在艰难崎岖的道路上遇不上强盗,却在康庄大道上遇到了。他们也是抢东西抢得明白的。”
“叔叔,”张小高说,“我只有干粮和放在屁股后他们看不见的弓箭,而你有一把废刀,背在背上十分耀眼。”
“不,咱们还有两条性命,以及穿在身上可以遮羞挡寒的衣服,不知道他们要不要,他们有权拿走的时候,会不会滥用权利,拿走不该拿的东西。”
“叔叔,如果权利在他们那方,那也只得由得他们,他们乐意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正确,那么咱们现在要和他们争权夺利,如果咱们争得权利,咱们想拿就拿,想不拿就不拿。”
张小高说:“正确。”他心里其实没有恐惧,因为他觉得叔叔能够打发这两个人,他的自信建立在别人身上。他也是第一次拥有建立在别人身上的自信。因为自信,他能够泰然地看清对方的相貌,一个是胖子,一个是瘦子。胖子是蜡黄脸皮,鬓毛旺盛,脸上不知道是威气还是怒气,一副不讲理的样子;瘦子脸色红润,明显看出是因为营养不良而造成的孱弱,可是还是装得威风凛凛,一瞬间,给人一种好商好量的感觉。两人各持一根木棍,说明两人还没有拿铁器的权利和资本。但不知武功如何。
欧阳义胜把废刀从背上取下来,树皮刀鞘交给张小高,走向前去。没想瘦子先开话了,声音有些抖:“先生们,咱们只是想取一些买路钱,别的什么东西都不要,别误会。”胖子斜了他一眼,接着说:“咱们向来是遵照礼法的,‘伏路把关饶子敬,临江水战有周郎’,打过打不过是另一回事,可是事情是要做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不可虐待俘虏而已。”瘦子接着说:“虽然家各有老小,然而攻城掠地,你攻我打,近百十年没有停止过,因此上咱们这次战斗,不分正不正义。”胖子接着说:“所以打是一定要打的,知道大家各有骨气,不会束手就擒。既然碰上了,就要约法三章。”
欧阳义胜说:“不用约法三章,那是很遥远的事情,是老刘与民休养生息的策略,与打仗关系不大。既然大家认为咱们这是战争,正不正义也争论不清,只有用武功说话,谁的武功高,谁就是正义的,好不好?”
“好。”胖子说,“你这一番话,打消了我们心中的顾忌,我们现在认为,你们是我们的仇人,你枉杀了我的爱妾,双方并没有其它的利益冲突。”瘦子悄声对他说,“你不是想要他那一把废刀吗?”胖子又斜了他一眼,不理他。欧阳义胜让张小高离他们远一点,表面上的意思是他要以一敌二,但张小高明白,让他站在远处是便于放箭,近距离肉搏是没有机会放箭的,张小高向后退了十几步。
也许这一种小看他们的行为激怒了胖子,胖子不但心无顾忌,似乎满腹仇恨,把一根木棍舞得像风车一般,只听得风声呼呼,误打地面上的青草,草叶满天飞舞,渐渐欺上前来,看上去绝对是一流舞棍高手;瘦子没有那么多花样,但动作实用,就像张小高用木棍敲打灌木开路一样,一棍一棍地敲着欺上前来。欧阳义胜毕竟是一个逃跑的老兵,见过大仗面,他似乎不在乎这些花样,击倒对方,或者使对方受伤,这才是实际的东西,不管用什么方式,有效的杀伤战术,是他需要的。他挺刀格挡,刀棍相击,只见削下来一条长长的棍皮,可见兵器上占了优势。但胖子使棍的速度又快又凶狠,欧阳义胜勉强每一棍都能接住,接住的瞬间,又是兵器上占了优势,他毫无怯意,反而自信满满,他相信张小高在一瞬间就能射杀这两人。瘦子一棍一棍地敲来,欧阳义胜乘机把刀刃朝上,啪的一声,他的木棍被削为两截,瘦子瞬间气馁,心中又虚又怕,做势要逃走了。然而胖子对自己的棍法信心满满,只见他把木棍打个旗鼓,左敲右敲,上挑下砸,显是颇有一些功夫,欧阳义胜断定他的功夫略胜自己,但他仍不心怯,他知道在战斗中,如果双方功夫相当,自信心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两人又斗了几十回合,仍然不分胜负。欧阳义胜已气喘吁吁,额头上沁满了汗珠。如果要分出胜败,就看谁的力气先消耗殆尽。然而瘦子看到久斗不胜,心中更加又虚又怯,悄悄地沿着边沿要溜走,张小高忽然放出一箭,嗖的一声,谁也没有看见这箭是怎样射出来的,正中在瘦子的屁股上,瘦子大叫一声,“哎呦!”摸着屁股连滚带爬地逃走,这一箭才让他下了逃走的决心,不再犹豫。没想胖子忽然扔掉棍子,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地逃得更快,瘦子远远地被撇在后面,瘦子向胖子大喊:“他妈的,你图人家的那把废刀,人家就只有一把,会给你吗?那小子有一篓箭,那么多箭,你为什么不要一支?我就得到了一支……哎呦呦……”瞬间两人逃得不见了踪影。
张小高连忙去看望欧阳义胜,他那身衣服破了几处,脏了几片,额头上的汗水还在流,气喘吁吁,显得很是狼狈,但他笑了起来。张小高想不到他有这么好的刀法,这么强的功夫,他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武斗,不禁对欧阳义胜更佩服了一层,他央求欧阳义胜有时间教他这些功夫,这种央求无非是对他的一种赞美和肯定。
“你要是早一点放箭,叔叔也不会这么累了。”欧阳义胜哈哈笑着说。
“好吧!”张小高说,“如果再遇到强盗,咱们就当猎物去射吧。”
“对咧。”欧阳义胜说,“我的长项不在于武斗,文斗还差不多,我不是一个武士,而是一个文士,我没有想过让自己变成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武功这事,我已废弃很久了。”
“但是,叔叔,”张小高说,“恰恰正是武功,却能保护咱们的安全,‘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倾心于武功,不重视文功,我怎样也说服不了你,因为你还没有到明白这道理的年龄阶段,可惜叔叔并不是一个武功高手,并不能帮你什么忙,但叔叔的思想明白,并不希望你学什么武功。”
“叔叔,”张小高说,“咱们两人的思想产生了分歧,是不是就要分道扬镳了?”
“不,”欧阳义胜说,“咱们两人的思想产生了分歧,是有着非常正当的理由的,是因为咱们两人的年龄不同,当你长到我这样的年龄,有可能就会产生和我同样的思想的,我早看透了武功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不再热心于武功,然而就有和我同样年龄的人,思想和我不同,比如我们正要去拜访的这一家,正因为思想见解不同,我有很久没去他那里了。”
“那么,叔叔,我们为什么要去呢?”
“也许因为我遇见了你,想让你多长一些见识,你和你母亲都是隐者,大约也应该知道一些别的隐者,隐者与隐者相见,我想好处一定会大于坏处的。”
两人说着继续前行。欧阳义胜感到浑身乏力,与人武斗消耗了不少体力,他想,有时候武斗是不得不进行的,这些年来他刻意避开武斗,而今天就碰上了一场。当隐者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避开武斗,而事实上,避无所避。武功这玩意儿,也许是有缘分的,他年轻的时候也刻意练过武,但都不精,练的好像是别人的武功,所以他与武功没有缘分。而张小高的箭术出神入化,那应该是他与箭术有缘分,他练的是自己的箭术。他应该算是一个很幸运的孩子。
两人越往前走,两边的灌木越茂盛起来。张小高箭篓里的箭在咣啷咣啷地响,还剩下九支箭,如果再遇到十个强盗,必定麻烦,但就这九支箭,让人丢失不了信心。这一路他们也遇到了兔狸,但为了节约箭,都没有去射杀。越往前走,却多了竹林,竹林越来越茂盛起来,笔直的竹子,清脆的竹节,茂密的竹叶,风一吹,像山涛一样,不由得让人产生一种清幽的旷达的情怀。张小高想,有这样好的地方,他和母亲怎么不隐居在这里呢?看来还要多去外面走走,像欧阳叔叔说的那样,多长一些见识。
“快到了。”欧阳义胜说。他们在竹林里向上前行,在爬一座土山。山涛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到了山顶,更听得下面的涛声,如翻涌闹腾的海洋。然而翻越山顶,眼前开阔起来,却见到一片大湖,湖水碧绿,波涛荡漾,见到几只水鸟在盘旋飞舞。湖边有几片五彩缤纷的野花。欧阳义胜领着他向左边走去,竹林的茂盛不减于山背后的竹林,到了一条老河沟边,却见到了一处大宅,宅屋均是竹木构建,那一大片平坦的地方,恰巧容下那片屋子,周围的竹子把宅屋围得密不透风。他们走过去,见宅屋距湖边有几十米远,宅屋的左边有一条土路沿湖边延伸开去,原来那才是交通的要道。大门及围墙,均是竹子构造,分为几处院落。因为没有见到什么人,张小高向湖边走去,意预更清晰地欣赏湖光景色,过了几片灌木,湖边碧草连绵,湖水清澈,一波一波地拍打着湖边的石块。那条老河沟并没有水,但也许因为这河沟,才产生这片平坦的地方。张小高沿河沟走去,这样无非到了宅屋的后院。由于灌木的遮挡,他望不见欧阳叔叔,信步走去,有一种曲径寻幽的感觉,也有一种探险的感觉。脚下草丛里虫声叽叽,他想,这些虫子也许也可以算作隐者,正想着,忽然听到了吆喝的声音,欧阳叔叔又和人动起手来,他感到诧异,欧阳叔叔来拜访老朋友,没想是受到这样的招待。他用手轻轻拨开灌木的枝条,见到欧阳叔叔正在和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较量,这一次欧阳叔叔大占上风,毫不客气地把家丁揍得连连败退。忽然,又听到了一声喝声,一个年龄和欧阳叔叔差不多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一身褐袍,显然是主人,喝退那人,拱手作揖,说道:“欧阳先生久别重逢,老朋友,想煞我了。”又指着那人说,“此人刚从长安回来,没见过故交,请多多见谅。”欧阳叔叔拱手还礼。没想那人十分热情豪爽,攀着欧阳叔叔的肩膀,进屋招待,大声吩咐家丁使女们,赶快准备宴席。
“老朋友好久不见,武功还是这么强悍呀。”那人哈哈大笑地说。“还有一位和我同来的小朋友。”欧阳义胜说。两人驻足四周望去,张小高连忙蹲下隐身。“你这位小朋友也是隐者吗?”“是的,”欧阳义胜回答,“他有一项绝技,能够百步穿杨。”“是打猎的吧?隐者一般都会打猎,我的这些家丁们也会,獐子兔子都是他们经常打回的猎物,他喜欢读书吗?”“不怎么喜欢。”欧阳义胜回答,然后向湖边喊去,“张小高,回来,小高。”
张小高把身隐得更低,不知怎的,他却不想见人了,特别是很客气的人,他觉得那些客套足以让人烦死,如果那些客套是真实的,也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的假来,真假难辨,大约能惹出一些麻烦来。自己是一个隐者,就不要去做违反“隐者”的事情,世俗礼节在社交上是有用的,可是坏处也不少,作为一个隐者大约能看得更清楚。总之他不想参会,等欧阳叔叔交涉完毕,他和他就返回,况且这里风景优美,欣赏大自然的风景,远比与人的交涉舒畅。
欧阳义胜见他没有回应,就和主人向大厅走去,他大概亦理解了张小高一些,自己不也是不想来的吗?
“夏侯兄,此次突然造访,多有冒昧。”
“哪里哪里。”原来那人复姓夏侯,恭敬地让欧阳义胜坐于客席,使女献上茶来,在远处大概就能嗅到茶的清香味道。那人聪明事故,立刻讲起他们思想一致的兴趣相同的话题来,所谓崇尚自然,所谓人不得已而为之的惨悲,所谓局势的不妙,等等。
张小高听他们畅谈的是他曾听到过的那一套,于是起身信步走去。竹子依然这么挺拔矗立,他们的笔直似乎永远不会受到外物的干扰。他沿老河沟向上走,这里没有风了,所以听不到涛声,这才是清幽的高雅所在,而夏侯住宅的后院就在此处。张小高背负弓箭,踅近竹制的院落,忽然听到一两声清脆的琴音。
他相信没有人发现他,于是驻足屏息听琴。幽静的环境,清新的空气,悦耳的琴音,他一生没有经历过这么舒畅的妙境,而这妙境似乎就为这琴音而造就的。
琴声又响了几下,似在调音,高低粗细各调一次,大约已完备,只听到一首连绵不断的曲子弹奏起来。张小高不懂音乐,但他越听越入迷,因为这曲子是在反复弹奏,一遍又一遍,而每一遍韵味不同,他渐渐明白这样反复弹奏同一首曲子,是在反复诉说,诉说一种始终难以抒怀的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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