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自然生态的生命本原
——孙频小说《海边魔术师》解读
悬疑拉动的故事主线,神秘主义的自然氛围,哥特式小说的人物设计,浓墨重彩的色调背景,构成孙频之前小说的大致风貌。这位八零后作家的不同凡响在于,她一直处于不断自我革新中,在那些优点和缺点同样明显的小说里,这种革新不仅体现为近年作品外在风貌的演变,更体现为作者深层生命意识的蜕变形之于作品后带给读者的真切感染和深长悸动。从《因父之名》《东山宴》等凛冽成长故事,到《鲛在水中央》《以鸟兽之名》有意无意投向的历史与现实关怀,再到《海边魔术师》日渐宽厚起来的浑茫天地间的生命场域,孙频用十年时间完成了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完不成的认知成长,这些转化到作品中就有了一股正向的启示的力量。
发表于《收获》一期的《海边魔术师》是迄今为止读过的孙频小说中我最偏爱的一篇。小说的魅力首先来自其异质感,在这个思维和感知力都很有纵深度的四五万字的小说里,一条走失与寻找的故事主线,渐次拉出刘小飞这样一个边缘人化腐朽为神奇般的生命状态,泼墨皴染的自然环境铺排,北方人看南方自然风物的陌生感,以及寻找之路所见的“域外人物志”般各色人物及其提供的多样化生命形态……都构成这篇小说浓郁而强烈的风格特征。
开篇“我”已在终点——大陆最南边的木瓜镇,开着二手的房车,载着父亲寻找消失的哥哥刘小飞。母亲去世早,小时候哥哥为了让“我”开心,送“我”各种礼物,一开始亲手制作,渐渐的一些需要花钱的礼物显得来源不明,直至导致他大三退学,过上一种现代游牧般的生活……“我”先在县城里到处寻找,在废弃的房屋,在塔吊上,在改成住处的旧汽车里……这一系列看去简陋的环境条件,因了刘小飞的生命意趣而焕发出道家思想传承的“风物淳真似故丘,茅茨结处自深幽”的意味,贯穿了作品始终。
后来刘小飞离开故土,生活在不同的省份和城市,并从不同的地方继续给妹妹和父亲写信,直到消失于他留下最后痕迹的位于大陆最南端的木瓜镇。在寻找过程中,刘小飞无迹可寻而又无处不在。开篇就在寻找,到最后也没有找到,但又似乎找到了,因为寻找的答案在寻找的过程中已经显现。面对生存环境逼仄,我和哥哥对辽阔的大海都充满了向往,不同在于“我”更多表现为对逼仄生存环境的不满,而刘小飞却表现出随遇而安的旷达。寻找之路就是作者带领读者从逼仄走向开阔的物理路径和心理路径。除了经见各色人物,更多篇幅是对于环境、植物、大自然的描写,作者对环境氛围的极力铺排有浩大的诗意存焉。尤其在木瓜镇,这个大陆最南端也是最后留下刘小飞足迹的地方,作者以文字为画笔,不遗余力地描摹呈现出自然界的丰沛、盛大、繁茂、神奇,以及人类存在于斯的各种天然自适,以此证明刘小飞来信里所说的“大地上没有偏僻之处”的深意。“大地上没有偏僻之处”是小说文眼,在文中的出现有奇异的说服力,改变了我的各种陈俗陋见,所谓贫富,所谓城乡,所谓贵贱,都不过以世俗格局的标准来框定,而生命放之四海,寄存于天地之间——这正是孙频在此篇所要表达的主旨,可以说整个小说都是在对这句话进行的文学具象。
除了谋篇布局的能力,语言的天分,非凡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孙频还有一个极富吸附力的心灵,好像那些树叶、水果、草木到她眼睛里就有了更旺盛的状态,连最细小的微粒都被精密的捕捉吸收,化而为一种铺排的能量。好像作者经见的每一粒尘埃都没有浪费,化而为小说里闪闪烁烁的光影,再辅之以清晰的故事主线和奇异的人物设计,然后开出一朵朵艳异的文学大花。其中以《海边魔术师》为最,正是这种不加节制的铺排渲染,成就了作品深远广大的自然气息与人类生命的恬然自适。我不由猜想,一个孙频这样的小说家,是能够回一趟老家,勘探一趟工业遗址,就写出一篇《鲛在水中央》;到山民搬迁进县城的小区居住月余,就写出一篇《以鸟兽之名》;再去一趟热带小镇暂住,就孕育出了这篇奇幻、瑰丽、浓郁的域外人物志般的《海边魔术师》。这是让我羡慕的。
《海边魔术师》的结构跟平常小说不太一样,它既不是单线的,也不是复调的,更不是多声部共鸣的交响乐,而是通过刘小飞的来信,“我”先从文字中闻说和想象,再由“我”和父亲沿着那些地点和人物一一去对应,似是而非的不断重叠中铺开小说主场,一种创新性的奇妙的结构。至于木瓜镇上的各色人物,看上去也都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可能都有原型,但一到孙频笔下却好像不再普通,房地产大亨破产后成了哲学家,103岁的越南老太太像猴子般灵活敏捷,还有一个马来西亚的人像鲤鱼精……而刘小飞本身就奇人异貌,他的脑袋是“一根细长的脖子,上面还结着一个大大的头”,脑袋是“结”出来的,如植物或水果一般……这些又寻常又奇异的人物,纷纷从现实生活的缝隙里蓬勃而出,偏偏在孙频的笔下,这种奇质异貌又都当成最正常的人来写,而完全不是打量怪物的猎奇视角。所以木瓜镇上的一切植物,水果,人,都是寻常又非同寻常的,由此产生了“域外奇人录”般的视觉效果。
这种投向原始生存形态的意向,很容易让人想起一百三十年前的后印象派画家高更,某一天,这个法国巴黎的证券经纪人忽然离开繁华都市去往太平洋中的塔希提岛,艺术家跟植物亲近了,也就跟大地和性灵亲近了,这样一种人在天地之间、植物之间的生存状态,是“帝力于我何有哉”(《击壤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屈原《渔夫》)、 “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苏轼)的古典传统,也是印度的《微物之神》和英国乡间的《万物有灵且美》、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屈原笔下湘楚一带巫气森森的《九歌》之《山鬼》、张大春《大唐李白》里的太守戴天山上遇到赵蕤呼唤来的百鸟翔集……总之,人、神、自然为一体的哲学理念沿袭了最古老的斯多葛派,也接通了老庄、陶渊明乃至自然主义的卢梭之遗脉……在人类从远古而来的文明路线图中,看上去总在扯后腿的自然主义永远不是主流却永远占据一席之地,所以这种发现和倡导并不新鲜但又永不过时,具有为不断发展的人类文明进行纠偏的朴素的力量,尤其在当下这样一个时代。
孙频的生命意志和性格底色决定了她的小说是一条独行的路,一种自行修得的文学智慧。如果说《以鸟兽之名》中作者还是作为一个外来者、一个旅客来打量大足底村的移民生活,到《海边魔术师》把人物放回天地之间,回到一种永生般的存在时,作者就跟诠释之象更加切近乃至融为一体。从形式上来说,《以鸟兽之名》节奏仍是绷紧的,但到了《海边魔术师》,孙频彻底放弃叙事的急管繁弦,而完全进入一种渐次打开的状态,自主而自由,节奏是从容的,舒缓的,向深纵处延伸的,让万物解甲归田的自然而然。
推崇现代文明的人,可能对于乡土或者说田园情结不以为然。也有说中国虽然是农耕文明但文学的乡土化自鲁迅始,总共不过百年——以前的文学都是士大夫式的。这是囿于二十世纪百年中国的乡土文学而将这个概念定型乃至狭义化了,如果乡土文学一定要归在城市所代表的现代文明的对立面,那我们不如将乡土称之为大地更恰切。是从古老的诗经,楚辞,陶渊明,一脉相承来的文化余脉。
当下文学写作中的城市文明立场与乡土文明立场,有时各执一词只投射出每一人群囿于切身经验的自我捍卫和辩护,而不是孰高孰低的分野。城市文明晚于乡土文明,所以城市文明代表先进的或者说正确的一方,但这只能是放在某个历史阶段之内。将来的人类文明究竟会走向一个什么方向,可能它既不是二十世纪文学里的乡土之谓,也未必是现有的城市文明格局,而应该是一种新的现在尚未出现的事物,这种新的形态可能涵盖两者而又不好清晰构想,至于实现的时间是五十年,一百五十年,还是五百年无从预测。而当下人文主义对于大地的怀旧和回望,只是因为村落文明所代表的种种自然生态即将在现实中沦陷和消失,对即将消失之物人们不会心存警惕,最多发出垂挽与歌吟,这其实是所有文明和文化的终极宿命。在城市文明占据主流且仍强势发展的当下,哲学的任务以及后现代文学的应有之义,对其反而更有保持反思、审视和警惕的必要。在这种意义上,孙频的近期小说所向,至少带来一种启示,尤其在当下这样一个时代。如果说“海边魔术师”的命名来自对自然生命状态的神往,这个小说本身则可视为孙频给予读者的伟大魔术般的馈赠——因为小说就是一种魔术师般的创造。
求全责备的话,孙频小说在浓郁强烈、极富辨识度的风格之下,掩盖了内里并不微不足道的瑕疵。首先小说人物往往露出明显的设计感,这种设计感带来阅读的张力,悬念拉动的故事主线下,很多场景和人物会按照故事的需要及时出现,而不是按照自然的逻辑,于是故事推进不乏机械和人为的痕迹。以近两年作品为例,在《以鸟兽之名》中,根据故事需要“我”到了哪里,又到了哪里,看见了啥,又看见了啥……《海边魔术师》同样,在木瓜镇,该出现的人和事一个个排着队出现,场景切换人工痕迹较重而缺少更精心的铺垫,只要故事需要,想碰上的一下子就遇到了,真就是“讲故事”。作为严肃文学来说这略显生硬的故事衔接其实不够严肃。第二个问题在于,木瓜镇的人物如在伊甸园,没有任何社会的矛盾和经济带来的生存压力,甚至没有人际之间的纷争,好像真的就是一个世外桃源,黄发垂髫们神仙般怡然自乐。这并未丧失生活的本真,却也停留在了农业社会的表面,一种作者主观投射的乌托邦,忽略了现实生存的矛盾和苦难,让我想起鲁迅先生说的,“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但……有些不合事实……九斤老太正在大怒……”这种扫兴描写也许才更符合人间的真相。但是我又想,伊甸园,桃花源,塔希提岛,无不是把一种理想生活放在一个封闭的,至少是有限边界的范围之内,也就是说理想生活从来都是画地为牢才能成立的。更广大的世界地图上更常态的还是另外的样子。就此,孙频在小说里主观的投射不仅可以理解,反而是值得尊重和珍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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