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首发于《星火》杂志,ID李石头。文责自负。
风一年又一年,从庄稼地和湾崖沟畔的树桠间穿过,青翠过的树木也许早已被村人砍晒烧掉,年轻过的人也许已经人亡骨朽。村里的房舍,风雨中已不知翻拆几次。在顺天命而顽存的老年人,如张老太眼里,世界是早已完全陌生了。
张老太袖手立在门前,一双老眼茫然而空洞地望着门前街上那些来去的人。那些来去忙碌的人,在她看来只不过一个个大些小些、浓些淡些的移动的影子,一些模糊的影子。他们大多是漠然地走过去,也有人会大声喊她,和她打招呼,但这声音传到张老太耳朵里的时候,便成了一些模糊不清的似有所无的声响,她便唔唔地点点头,嘴里说着,忙啊忙啊,人便走过去了。
张老太十多年前就患了白内障,看周围都是模糊的一团,儿子张浩年送她到医院动过一次手术,切除了瞳仁上的荫翳,可是这几年又逐渐长上了,周围又变得麻麻糊糊。她的耳朵也不好,现在聋得更厉害了。要问她聋了有多久了她也说不上来,似乎是刚刚的事,又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满屋里的白衣白帐白头绳,一阵阵低俯下去又忽而高扬的哭声。这满屋里簇拥着的白影子一忽儿都涌出去了,她便也放声大哭。她们已经又回来。她不明白,那是出去迎接张老爷子的骨灰。出殡,是应当在午后进行的。她早忘了所有这些事的规矩。她也忘了,她曾经多少次在这样的仪式里送走那些熟悉的人。终于人们都真的离去了,所有来参与送殡仪式的人,一个个都走了,只有她依靠在炕围的短墙上。这老屋忽然大而空虚。
她颤颤地挪动小脚走出屋门,屋门外是院子,树,天,去茅房的碎砖铺就的窄蹊道。茅房后是间猪屋,早已空了多年。多年以前,那里一直养着猪。伐倒的老枣树,靠在废弃多年的旧碾盘上。灵棚还没有撤去,但因为完结了使命而有了倦态,布幅和柱子有一点歪斜,很快就将拆掉了。
这时一阵大风忽起,飞砂走石,她很觉得冷,要回屋里去,顺便也给他取件大袄。可是等等,他呢?他哪去了?她想起了一些什么。是的,他死了,死了是怎么了?就是走了,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了,啥也不是了。他撇下她自己了。她没有力气抬脚,一下子拌倒,便看见了许多梦似的影象。他说:你怎么不小心呢!就来搀扶她。她问:“好歹你又回来了,我说你怎么就走了呢!”搀扶她的手一松,她闪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曾孙子,一个三岁娃娃的胖软小手。
小孩子定定看着张老太,有一些怕,但又看见曾祖母灰暗的苍老的脸上,嘴唇翕动着,一切都是亲切又熟悉的,便也不再觉得怕。
同族的人和亲戚走散之后,张浩年夫妇在忙着分送借来办丧事的器具,方桌,椅凳,碗筷。骨灰盒已不见,张老太不知人们把它放在了哪里,也不想问,所有这些人与她都是大的隔膜。她若再哭,便有人来劝:哭什么!自古以来哪有不死的人!都八九十岁了,高寿了。天下像你们这样白头到老的还不多见呢!你看你看,重孙子都这么大了。
果然,那个歪歪跌跌的小孩儿便跑过来,头上也系着白绳,鞋上也绷着白孝布。张老太讨厌这些白色了。是它们一再提醒她那个人走了,不是错觉。于是所有的人都成为无关紧要,只有昏花的老眼里滚出一行行浊泪。
人们像摆布一个孩子似的摆布她,他们要搬走她,搬到她的儿子张浩年那边屋里去。房子已收拾好了。但张老太聋得更厉害了,她听不清人们嘈嘈切切说些什么,她只顾自己说:“我不去,我还在这里。我到人家家里做什么!”听的人就都笑,围看她像看希奇的事物。张浩年的女人暗示性地向众人笑笑:“我娘就是这样,你们不信,她就是拿我们当外人。可她一个磕着碰着的,教人怎么放心?爹在的时候,毕竟老两口有个照应,除了烧火洗衣做饭,也用不大着我们。”
她还是和张浩年两口子挤在了一张大床上。灯关了,他们也以为她早睡了。她用被子蒙着的头这时探出来,望着空洞的黑暗。被窝铺得柔软舒服,还专门给她铺了电褥子。她呆着呆着就觉着了一些什么,不自觉伸过手去,到旁边的枕头上摸去。一只大手从另一个被窝里伸出来,将她的手握紧了送回来。她又伸过去,想抓着那只手,灯就亮了,张浩年大声呵斥道:“你要做什么!你怎么还不睡觉!”张老太便惊醒似的喃喃:“是你呀?我当是你爹呢。”
灯又关上了。张浩年翻了个身,张浩年的女人也醒了。这十几天来的忙碌,把他们都累乏了。先是健壮的老爷子忽然病倒,一倒便屎尿不觉,只有心里还是明白的。他们将他送到医院,给他挂吊瓶,做特护。老爷子含笑去世,并没有什么不放心。接下来便张罗着四处亲戚家报丧,借丧事用的家什儿,彩车纸马,聘雇厨师,蒸买馒头……毕竟也都六十多岁的人了,熬持下来,都已累脱。
张浩年的女人说:“这个白公事,花去了多少钱?”张浩年刚朦胧欲睡,又醒转来,黑暗里支吾道:“那帐我也没顾得上细算,大略翻了翻,进帐有一万多,花出去了不过五六千,还剩了有四千块吧。”女人说:“又完了一件大事。只等娘这一件了。我看爹去了,娘也好像没有大待头了。你看见她那脸没?与从前很不相同了。唉,多快呢,我到你家来,已四十多年了。我还记得刚来的时候,爹不到五十,我好像觉得爹还年轻着,总觉得他还活着似的,一忽儿,就老了,再轮,就轮到咱们了。”
这时就听见张老太在窸窸窣窣地响,黑暗里隐约看得见她坐起来。张浩年的女人以为她要尿,才说开灯,张老太却苍哑着喉咙道:“咳,你看那是谁家的小孩子,怎么那么小就死了,怪叹人的。一家子哭得多恸啊!”张浩年便开灯坐起来,拍着老太太瘦如鸡骨的脊背,附在她耳边大声说:“你在胡说什么啊!你怎么还不快睡!”张浩年的女人问:“娘,你要尿吗?”就披了袄下床,扶张老太下来。张老太本不要尿,也下来了,挪到尿桶边,哈啦一声响,过了一会儿,又呖呖几声,就站起来回到了被窝里。
张老太的饮食起居都和儿女在一起。别人当她是糊涂了,她却忽然清醒起来:“现在天冷,我先在你这边住着,开春我就回家去。我怎么能扔下那个家不管,天天在人家家里呢?”
她的两个已白了头发的女儿也都回来看她,这时听了这话,呵斥她道:“这是谁的家?可别瞎说了,不叫人家笑话——这就是你自己的家!”
“这怎么会是我的家呢!”张老太觉得可笑,老脸上浮出一个自得的笑容,“我的家在后边,崖头下。”她用手指指。
此后每天她都颤巍巍地回到老屋,一样一样把炕上的箱子里的陈年被褥抱出来晾晒。张浩年的女人不放心她,总是紧后跟了来,这令张老太大为恼火: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我还一头去往墙上撞杀啊!”张浩年的女人抱着孙子——张老太的曾孙子,转身出去忙农活,院子又一下子空起来。
张老太一个人呆站着发怔。老头子和她一样,拖动自己的身子都太费力了,但他还是每天都提着马扎,十步一停,五步一歇地到街上去。他去桥头,凑那个一年少得一年,一天少得一天的老人群,他们拌着指头数,还剩了几个没死。他读过书,年轻时在村里负责,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几句诗文,因此一直很得这些老庄户们的尊敬。这也是张老太一生自许的事,自己的男人是个体面男人,她比所有人更顾惜他的体面,使他在那些老庄户中永远是最刮净、最漂亮的。他一季有一季的新衣,没有新的就翻拆浆洗旧的,总之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他们一辈子极少吵闹。她小时候接受的家庭教育就是三从四德,不管时代怎么变化,她恪守如一。她有着裹得最小巧的脚,一双最灵巧的做针线的手,这都是她的美德的构成。嫁到张家来,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的男人又俊朗又聪慧。大半辈子相濡以沫、相敬如宾,在街坊邻里中是难得的楷模。
每年天不冷儿孙们就早早预备下了引火的劈柴和烧火炉的煤炭,早早给装好火炉。屋门是木头的,外面还有层挡风门。这十几年来老两口就这么和和睦睦、温温暖暖地过下来。少年人和青年人的十几年是那么漫长,发生那么多的事,心境上大的起伏。而对于六七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几年二十几年全都平静乏味象一望无际的沙漠,或浅滩的水面上,漂水的竹片一下滑了过去,全无风波起伏,慢悠悠只等着老死。
年轻人不去管他们的事,他们也懒得管年轻人的事。有什么事没人来找他们商量,不幸的事更是瞒得很紧,比如大闺女前年做脑血栓的手术,一直康复出院才给他们知道。而这时风险都已过去,不再枉费他们的身心担忧了。只有像孙子娶媳妇啦,孙子媳妇生了重孙子啦,这样的喜事才早早说与他们知道,让他们高兴,只等到那重要的一天去担任他们重要的角色。被摆放在宏大仪式的最中间,如一个必不可少的道具。
其余时间都是两老相伴。他们不喜欢年轻人来干涉他们这种充满了默契感的生活。比如冬天的早晨,老早就睡不着了,太阳从木格窗户棂子里透进光明,两老还躺在各自的被窝里。张老爷子问:“你一夜睡得可好?暖得过来不?你夜里听见刮大风了没有?”
张老太便说:“你夜里冷?再到夜来,睡前我再给灶膛里烧把火。我昨儿梦见四儿了呢!我怎么梦见她病了呢——她老时间没回来了吧!”
张老太就起了床,卷起自己的被窝,又把一件老羊皮袄盖在老爷子的被窝上。她去挂上窗挡板,张老爷子说:叫你别管嘛就是没有听!呆会儿我起去挂就行。
张老太还是固执地挂,挂了好久,因为眼神不济,还是没有挂到钉子上,只得又放下来,说,那就你挂吧。然后就下炕,自己端了尿盆出门去倒。
张老爷子生上火炉之前,张浩年的女人就从前屋里捧了热汤热饭过来。他们吃下,张老爷子就开始生炉子了。张老太缝补东西是多年来的习惯了,破了的衣服长一针短一针地缝补起来,没破的衣服也贴缝上一块新布片,要不就把枕头拆了,晒一天枕心里装的秕谷,再缝起来。老头子把火炉生起来后,老太太就坐在炕沿上,把小小尖尖的脚放到火炉边去烤暖。老头子马扎上坐着,将一把小斧头敲砸着大些的煤块儿,一边说:别烤糊了你的鞋。
这是前几年的光景,到后来他们的耳朵都不怎么好使了,说和听,都只能捕捉对方一两个似是而非的音,往往又捕捉错了,也就将错就错只管按自己的心思说下去,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看起来两个暮年的老人在平静地对话,但你过去一听就知道,他们说的完全天南地北,互不相干。两个人,一高一矮地坐着,谈着互不相干的话题,其中却别有一种默契在,一种超越了语言的默契。
如今张老爷子死了。张老太吃过饭,从张浩年住的前屋出来,回到这个空空的院子里。猪屋后有一棵国槐,合抱粗了,每年夏天这老槐树都搭起覆盖半个天井的荫凉。窗下的鸡窝旁,是一棵洋槐,每年春天都开满繁白的槐花,院里院外都是淡淡的甜香。现在是冬天,槐花,荫凉,全都没有,只有一片空旷。太阳白花花地照着。老太太孤零零的,落寞地站在一隅。
“嬷嬷。”有个声音唤她。她听不见。直到一只手臂挽着她的胳膊了,她才回过头来。虽然眼神不好,她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四儿,你回来了?”
“过年了,我们放假了。”小青说。
“还有几天?这就过年了?”
“明天就是除夕了!”小青说。她没有很大耐心向祖母解释清楚,和一个聋人讲话,她嫌费劲。再者和她说详细了,她也是接着就忘掉。她上班都好几年了,张老太每次见她回来还是问:“四儿,你放学了?”小青说我早就不上学了,工作了,下一次她还是问,四儿你放学了呀?
“嬷嬷,我们上前屋吃饭去。晌午了呢!”
“都晌午了么?”
张小青挽着祖母的胳膊,走到路上,一边抱怨:“嬷嬷,你没事就不要回老屋来!过来过去的,你这小脚也不嫌磨得疼!”她声音不高,张老太听不见,只顾说自己的,小青听见是:
“他活着的时候还觉得他啥也没有,怎么死了,看看啥都是他的呢!”
切近年关。照例张家的儿女都送了年礼来,鱼呀肉呀,张家亲戚多,年节待客的开支远远超过一般人家,但这些送来的年礼也足够了。出嫁的女儿还给张浩年的女人过年的钱,三五百,一两千,依据各家的经济情况。嫁出去的女儿与娘家就不是一家人了,免不了还要客气。年轻的一代就不耐烦了:“快别再推来搡去的了!你心里要过不去,就别声张,只年后多给你外甥些压岁钱,不就行了?孩子他爸看了还高兴!”
小青放假后,张老太便不肯在前屋里睡,执意要回后屋的老地儿去,还要小青和她做伴。小青很不情愿,老屋里黑咕隆咚的,听张浩年两口子说,张老太夜里还总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吓人。贾平凹的《废都》里就有这么一个老太太,意识忽明忽暗,忽阴忽阳,和张老太不差多少。总之,张老爷子去世后,她是糊涂得更厉害了。
老屋里没有电路,只能点蜡烛,光线太暗了,更没有电视可看,只得早早躺下,可又睡不着。被窝很暖和,身子底下是一盘土炕,每晚临睡前烧上两把柴火,夜里就能睡得安暖。因为是塑料纸钉的窗户,透光很差,所以蜡烛一灭屋里格外黑,浓,厚,摸不到边。况且又是农历月底,没有一点月明星光,只模糊看见墙上年画的一团白影子。老爷子年内去世,新年是不兴贴红对联和新年画了,那都是去年贴的旧画。
小青翻了个身。听得张老太苍老的声音好似一个男人:一冬天也不见个雪花,你黑黑的路上连个明儿也没有。
小青是祖母抱大的,当年母亲多顾着庄稼地里的营生,孩子们都跟着祖母,所以也早熟悉了张老太的声音并习惯了它的变化,只是这夜里听来依然格外奇异。张小青清醒起来,大睁着两眼,只听得祖母顾自说:“你是死了呢,还是走了呢?你又没病没痛的,怎么会说死就死了?这么些年,你也没有嫌过我什么,也没有这么老时间不回家,别人都说你死了,我知道,那都是哄我,你是走了,这么些年你都没有嫌过我。”遂叹了一口长气。
小青静静地听着,窗外檐上的麦草嘎啦一声响,又簌簌吹过一阵风去。便也隐约好象真有个或人或魂的什么,不知在哪个黑暗的角落里默默听着呢。此时她有一阵恍惚,往常,是祖父睡在祖母的身边,可如今,他人呢?死了,可是死了又是怎么了呢?又想到自己的男朋友,总有一天也会死的,再怎么相爱,日子总有一天终结。将来,自己的那一天到来,他也死了的时候,她烦恼伤心了,悲哀委屈了,又去找谁呢?世界那么大,但可以相守相爱的却只有这么一个人。那个温暖的拥着自己的怀抱,那个说着切切情话的人,真的有一天会失去,再也找不见了吗?
“四儿,你今年多大了?”张老太不再自顾自地叨叨,忽然想起似的问她。
“过了这个年,我就二十三了。”小青凑过头去大声说。
“也该找个婆家了。”张老太叹息似的说。“哪里有闺女在娘家待到这么大的?我十九岁就到你家来,二十岁就生了你爹。”
一过了年,张老太就没有清闲了。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同族的侄侄孙孙,探望安抚的,年节走亲拜望的,人群络绎不绝。她是分不出谁和谁了,也听不清他们在讲些什么话。但她是必须坐在屋里,接受这些人或礼节或真心的朝拜,授受着他们留下来的各种礼品。她觉得简直收藏不下,袋袋兜兜里,针线笸箩里,枕头底下,到处掖着藏着,是多年的习惯了。只记得孙儿孙女们绕膝打转,藏掖不住一点的吃食,有块糖,也拿把锁来敲碎成小块儿,塞到那一张张待哺的小口里。她预备着有小孩子来再拿出来分,然而她没有发现,当年那些孩子们的孩子也都长大了,而且早就不稀罕她这点东西了。他们只吃巧克力,玩变形金刚,高兴接收大额的押岁钱。
老太太看到这些吃食引不起小孩子的兴趣,很觉得寂寞。
年节的忙碌告一段落,不再有人来看她,于是益发寂寞起来。她是一吃过饭,就回老屋里去,静静坐着,或者站起来挪着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走来走去。有时三岁的曾孙颠踬地跑来,花团锦簇的毛衣毛裤包裹着,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嘴里喊着“老嬷老嬷”,拽着她的手去吃饭。有时也会当她是一件特别的玩具,拖了斧头来剁她小脚前那个尖尖,要不就拿秫秸棵敲打她的头。
“哪有打自己老嬷的!”她威严地呵斥。曾孙子只是咯咯地笑。听见动静的张浩年女人赶紧跑来,一边夺了小孩子手里的斧头或秫秸棵扔掉,一边呵斥并恫吓住小孩子,将他抱走。
小孩子走了她愈是寂寞,抬眼看看院子里被风雨剥蚀的矮墙,残破不全的老瓦盆,废弃多年的石碾和磨盘,碎砖铺就的蹊道,猪屋,茅房,鸡舍,好像朝哪一边转过头去都会看见那个老态龙钟、拄着拐杖、脚步蹒跚的老伙计,可是现在哪里也没有他了!他死了!
她便觉得异常的孤单和清冷。
再也没有那个伴儿了!她不由哭将起来。哭啊哭啊,街上玩耍的小孩子们听到了,就跑进来看,围蹲在她周围,然而在她是全不相干了。小孩子们便燕儿般飞跑去前屋报告,说:“你家那个老嬷嬷又在那哭开了。”张浩年的女人就急忙跑来,劝她,劝不住。因为哭得大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引得街坊邻居也来劝。
就有人说:你哭啥呢!你看还有比你好的没!你这儿啊孙子啊,都过得这么好,重孙子都有了,又不缺你吃,又不缺你穿,自个的身体又没有毛病,你是哭个啥呢?人哪有个老来不死的?你凭着兴兴头头的过吧!这么有福的人,你不是净自己找不自在!”
人们兀自劝着,她兀自哭着。周围那些隐隐约约的话声一点也掺不到她的悲哀里去。于是人们也厌烦了,不再劝她。于是人们对她的悲哀和哭泣也不再觉得同情,反而可笑。于是人们习惯了街口老屋门前一年到头站着那么一个佝偻着背、干瘦如一棵发育不良的小枣树的张老太。
她的衣衫破旧,因为她非常固执,强烈反对儿孙们强行给她换穿那些新做的整洁的外衣。她倚在门外,老眼昏花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不知是谁送她到这里来,这里没有她熟悉的事物,没有她的年代,没有她的亲密的伴侣。这里一切都是别人的,她的一切已经全都没有了。只有老屋,却还是那么空的。
她哭得无力了,又两手习惯性地缝补起来,却只是在比划手势,一下,又一下,空空的两只手,里面没有针也没有线。
她在老园子里走来走去,小脚后跟磨疼了,也不肯停下来。
有一天,她在老屋里摔倒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张浩年的女人不在,只有曾孙子跑来,磨磨蹭蹭挨在她腿边,拉了她的手,说老嬷我们吃饭去呀!她终于迷迷糊糊有了知觉,便任由小孩子牵领着,张浩年的女人也来了,挽起她另一条胳臂。
但张浩年夫妇一直没有发觉老妇人的异样。一直到坐下吃饭,张浩年的女人将馒头塞到她手里,她就握着,给她筷子,她就抓住,却不知道去夹菜了,筷子忽然掉在了地上。张浩年的女人说,娘这两天哭得不对,我们要小心看护着——今晚你就家去,和她睏在大炕上,看夜里起来什么的。
在县医院上班的二孙女回来,看了她的状态也是大异:
“我看嬷嬷没有大待头啦,她这样子,熬不过两三个月去!”
又过了两天,张浩年女人偶然发现,张老太半边额角淤青着,一直蔓延到眼眶下面,才猜到她的木讷迟钝全来自一次意外的磕碰,但谁也说不上来她是怎么碰的,在哪里、被什么东西伤成这样。问她,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嗫嚅着,重复着几个含糊的字,任别人怎么刨根问底,只是含糊着。她已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至于记忆,更早就丢失了。
年小的不免心痛难过,特别是二孙女,自小由张老太带大,一见她现在连句话也不会说了,不由放声大哭。但是也没奈何,谁又能替代她的老迈和丧偶的孤苦呢?
张老爷子百殇那天,儿女、孙子孙女都回来。看着这么多人,老太太忽然问:“你们这些人,都来做啥呢?”
“不是我爷爷的百殇吗?”二孙女见张老太精神比前略有好转,很振奋地凑过来,抱了她的两肩说。
“你爷爷?你爷爷看麦场去啦!”张老太语气肯定地说。
“我爷爷死了一百天了。”张小青正挨在张老太身边,此时道。
“胡说些什么!满嘴里胡说八道!你爷爷在坡里看麦场,你们天天也没有一个人去替替他,让他也回来吃顿如昨饭。”
众人谔然。张老太确已忘记张老爷子死亡一事。大家为免得再惹她悲伤啼哭,真相便不再提起。
五七,百殇,周年,是亡者去世一年内的大节。过完百殇值春夏之交,小青单位因为生产淡季而放假,本来说好和男朋友出去游玩,因为闹别扭临时取消,回到老家帮母亲带小孩子,照料张老太。
此时的乡间,麦收还未开始,而春种早已结束,正是农闲。大片的麦地,油绿如锦缎,麦地边缘是村郭河坝,正蓊郁葱茏。贯穿田野的林荫路铺了一层细沙,偶尔有拖拉机、汽车、摩托车经过,便扬起一阵沙尘,过后便是长久的寂静。田间的静,很给人的心灵一份沉淀,尤其夜晚月下的田野,地面上因为连日频繁的落雨,蒸腾起一股潮湿的烟蔼,融在这月色里,予人心中一份特别的详宁。
张小青回到老屋的时候,邻里的灯还大都亮着,照着湾崖头的树丛团团神秘的黑影。嬷嬷的灯早熄了。小青躺到炕上。夜风轻轻吹着,沙啦啦地穿掠树梢和窗纸。夜的树丛间仿佛隐藏着一些古老的鬼魂,窃窃低语,秘密传递,又倏忽远去了。
张老太的意识,梦和真,往事和现实,睡和醒,互相交叉,模糊了确切的界限。她似乎是睡着了,听不见夜声怎样响动,脑子里却自有另一些声音,也断断续续记着一些事,又好像在做梦似的。她十九岁来到这个陌生的村庄,一心一意拉扯张家的人口。亲手抱大的孩子一批批走远,一代代地各自成家,又有了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最亲密依赖着她的人先后离开了她,各自过各自的了。就是回来看她,也好像不再是原来那一个,当初她抱着、搂着、哄着,哭了就把干奶头子塞进他(她)的嘴里去,哄他不哭了的孩子。连儿子张浩年都像个邻里街坊了。然而老太太并没有为这些难过,只有张老爷子,过了大半辈子的伴,怎么忽然就没有了,不见了呢?
他若在场院屋子里,谁照顾他的吃喝?谁又给他预备单的棉的衣服?
张老太有个念头,是忘记了又想起来,她要亲自去坡地,到离村一里半的麦场屋子去找张老爷子。她越来越坚信他就住在那里,他躲起她来了。
她柱着拐杖,一个人向村东走去。她依稀记得,下了村东头的桥,过两棵合抱粗的老槐树,就是一个个岗哨似的麦秸垛。过了桥,再过一片菜园就是麦场。麦场东南角有个场院屋子,有一条老狗和张老爷子做伴,老狗常常趴在他脚边,有时还舔他的脚趾头。他坐在横放的麦个子上磨镰刀呢,哧——嘎、哧——嘎、哧——嘎。
可是,她怎么也走不到那个场院了,过了两棵老槐树的桥,并没有麦秸垛,也没有菜园,只有新起的一溜儿红砖房,哑哑的好像有动静,却顺风吹过来一股浓郁的家禽的粪臭;又看到另一边新起的花墙,围着亮闪闪的一大团白光,飘来的是一阵鱼腥的气味。红砖房里走出来一个穿藏青色衣裤的男人。
“嬷嬷,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你要去哪里?”那个男人俯在矮小的张老太的耳朵边大声问。
张老太昂着头,茫然地盯着眼前这个人。
“连我也不认得了?我是庆昌啊。”男人弯着头,凑到她的眼前给她看自己的脸。“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唔唔,你是庆昌。”她终于听出来了。庆昌是长嫂的长孙,她的侄孙。她不解地盯着他花白的头颅,疑虑重重:“你是庆昌呀?庆昌你的头怎么都白了呀?”
“这都六十多的人了,我过了这个年六十多了啊!”庆昌说。“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呢嬷嬷?”
“咳,我这不是,我这不是,要去叫你爷爷回家吃饭嘛。他天天在场院里不回家,也不知道吃啥,喝啥,谁管顾他。家里那些人,也没见一个问问的——庆昌你怎么就白了头了呢?”她盯着特别显老,实际也不年轻了的侄孙子困惑地说。“可我就是找不到路了,啥也不是原来那个样儿啦。我不认识这里了——你爷爷的场院屋子到哪里去了呢?”
“这边是我的养鸡场,”庆昌指指红砖房子,“那边是村里的渔池,被人家承包了。我正要回家呢,我先送你回去吧。”
张老太便顺从地回来,一边嘟哝着你爷爷没饭吃。村里的闲人立时围过来看热闹,听稀奇。庆昌对人复述了张老太的话,一边叹息。“唉,人老了呀,老了,就是真老了呀。”
张小青十分反感这些村人嬉笑祖母的态度,排斥他们那不尊敬的语气,把张老太看成一个怪物一般的神气,都格外令人讨厌,于是板着脸把她领回了家。
老太太睁开眼来,望着这夜光模糊的老屋子,她什么也看不清,却又非常明白每一个物件的大致位置。在这个老屋里,她早就不是靠视觉,而是全凭印象和习惯走过来、走过去而磕碰不到。哪里是砖台,哪里有不用了的小推车常年停放,哪里有棵什么样的树,哪里是废弃的粮仓。这么些年来,她和张老爷子在这里,早就遗落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也差不多忘记了他们。这些都不要紧,只是,与她的生命节奏,生活惯性契合如榫的那一半,一下子就没了,剩下这一半,就这么孤零零地显露着,一切都不适宜,一切都不习惯。这个世界,就这么日渐模糊、日渐冷漠、日渐遥远起来,再不是她能适应的了。
——张老太的去世都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大家似乎只等着这么一天了。很快的,又是灵棚,又是彩车纸马,又是殡仪。骨灰盒上,干瘦如一根发育不良的小枣树的张老太,瞪着空洞昏花的一双老眼,茫然漠然地望着满屋白素的儿孙。大家都说,张老太、张老爷子都这么有福,能这么白头偕老的人,这个世上也难找啊!儿孙又孝敬,衣食又宽裕,身体又没什么毛病,都是寿终正寝,这是喜丧啊!大家就这样互相宽慰着,议论着,沾泪的脸上又挂了笑容。
张老太附身在那张薄薄的相纸上,粘贴在那个金碧辉煌的骨灰盒上,并不很在意着人间的为她而来的悲喜。她眼神里的空洞和迷茫,就这么执着地混杂在这场热闹的丧礼上。
风还是一年又一年,从庄稼地和湾崖沟畔的树桠间穿过。青翠过的树木也许早已被村人砍晒烧掉,年轻过的人也许已经人亡骨朽,一代又一代,一代又一代……
写 于1997冬
重新修订于2022.12.9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