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老梯

作者: 徐云喜 | 来源:发表于2020-05-07 00:23 被阅读0次

    1。

    家里的梯子断了。

    那是一架有着40年工龄的木梯,桑木做的,高三米,共九极,梯腰中有一道小弧度,以至靠在墙边有一种曲线之美。

    岁月的浸蚀,木梯的水份早已蒸发,由原木色变成蜡黄色,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消瘦而沉寂。平日里梯子静静地靠在墙角,家人只有在踮起脚尖够不着,甚至踩着椅子或桌子也够不着的情况下,才搬来梯子取物。

    现在的农村,石磨、风斗、米筛等老物件已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田界与林间,少了牛羊的身影,甚至连猪都很少有人喂养,屋旁的树木,屋后的竹院,也没有了,水泥钢筋筑造的楼房孤独地矗立在马路边。少了茂林修竹的映衬,于是少了绿色的风情,少了鸟语花香的点缀,少了与大自然的融洽之感。

    儿时的乡村,单家独户居住,每家屋前屋后都有闲置的土地,来栽树种竹,主要的树木有柳树、杨树、桑树、杉树、椿树等。制作梯子一般用杉树或是桑树,杉树直而轻,桑树结而重,农具犁耙磙耖基本上都是桑树制造,还可以摘桑叶养蚕,增加一些经济收入。每到春末,还能结出美味的桑椹,红红紫紫的挂满枝头,红色的涩,紫色的甜,黑色的便掉在地上了,桑树与竹院便是小孩子的乐园,胆大的爬到桑树上摘又大又甜的紫色的桑椹,胆子小的只能到地上捡黑色解馋,于是从残留于嘴唇的颜色,便能猜出所吃桑椹的品级。

    2。

    老家地处湘鄂边界的江南小镇,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都是砖砌瓦盖的基建房,三正间两小间,正间为左右两主卧,居中为堂屋,主卧后面还有两间小房,相当于现在的四室一厅。堂屋后面有一个谷仓子,能储备一年的粮食,

    正屋旁边,是标配的“猪火屋”,猪屋在火屋的后面,一般会隔成两个猪栏,每家每户都会喂养两三头猪,一头在年底宰杀了吃肉,余下的卖钱,主要用于学生娃读书,和春耕的生产费用。火屋即厨房,可谓设备齐全,土灶铁锅文坛子,水缸苕缸提桶子,筲箕涮帚“抹伏子”,瓜瓢砂罐“渣仓子”,还有烧火棍配吹火筒、急勾扁担“沙戳子”,多于竹木自制的简易厨房用具。

    当公鸡啼叫三变后,东方的第一缕霞光便破晓而出,此时厨房上方便飘起了袅袅炊烟,与树上的鸟鸣相映成辉,形成一幅美妙的山水画,声色交融,情景交汇,给贫瘠的黄土地,带来勃勃生机。

    家乡习俗,冬至过后,会备年货,腌制腊菜,以肉鱼为主,那时候没有冰箱,乡亲们便用绳子把肉鱼挂在木棍上,木棍吊在两根檀子之间,凌空悬挂,既可通风保鲜,又能防老鼠的偷吃。

    于是,梯子的用处便体现出来,每次想吃腊肉腊鱼,便爬梯子去取。梯子往日的主场,上屋顶维修天盖,或上树锯枝,反而派不上用处了。

    梯子陪我的时间不长,我十三岁便离开家乡到石首上学,哥哥姐姐相继成家,于是,这架梯子便在老家又静静地陪伴了母亲三十年。

    近十多年,母亲把腊肉腊鱼从后面小房移到堂屋,挂在堂屋左侧的檀子上,紧挨着左室房门,梯子便靠在大门后墙边,每当想吃腊菜,只需稍许移动梯子,爬到第六级便能取到腊菜,母亲习惯了自己动手,这些年也平安无事,哪知今年梯断人伤,母亲受了身痛之苦楚,儿女受了心痛之挂念。

    3。

    平淡的日子,悄然流逝,来不及回味一路走过的喜忧悲欢,便印上“孩奴”“房奴”的标签,背着沉重的石头涉河前行。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春节期间的“新冠”病毒,从省城武汉席卷全国,给全国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居家隔离两个月,人们都在惶恐中度过,我也经历了此生最彷徨的日子,封城封路封村,媒体上铺天盖地的真假新闻交织如梭,对未知的恐惧与日俱增,外出工作也遥遥无期,对于没有多少积蓄的老百姓来说,可谓是度日如年。

    祸不单行,尿结石突然发作,痛得我死去活来,正月二十六,得知母亲从梯子上摔下来,把右手臂摔成骨折,封路时期,谁也不准外出,我困在石首,想回红旗老家照顾母亲,虽然只有23公里,却如万里之遥的梦境般不能实现。

    母亲在五年前摔断了左手臂,到现在还不能扬起垂身至九十度,如今又摔骨折了右手臂,骨科医院又没有医生,医生都去驰援“新冠”患者了,就连民间中草药医生都不准开门营业,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我苦命的娘亲,没有服用任何药物,是硬撑过来的,两个月内都没有躺下睡过觉,她用枕头与袄子,厚厚地垫在床头,每晚都是斜靠在床架上似睡非睡,因为躺下去后,两只手臂都不能用力,别说支撑坐起来,就连翻身都困难,又怕麻烦同室的重孙女,所以选择最简单的休息方式。

    直到二月二十一日中午12时,市里通知解封,拆除所有主干道的卡点,市民可以自由活动,但还没有开通公汽,多谢王志华兄与闵勇兄,开车送我回老家,到家后,到处叫“姆妈”没人答应,原来母亲在菜园里用左手锄草,右手用一条旧围巾吊着,望着满头白发、佝偻瘦弱的母亲,我辛酸欲泪。都说养儿防老,可母亲养育了我们姊妹六个,根本上没沾到儿女什么光,自己省吃俭用,连鸡蛋都舍不得吃一个,可是只要是后辈去看她,母亲总是三五十个鸡蛋慷慨给予,菜园的蔬菜,用袋子塞了又塞,酱坛子里的盐菜、榨胡椒、酱萝卜,用瓶子按了又按,中国式的母亲,都是把最好的东西,无私地送给子女,不求回报,不想拖累,没有怨言。

    有人说,这个万恶的“新冠”病毒,只有一个好处,就是让高飞的子女,老老实实地陪在父母身边,哪怕只是埋头玩着手机,父母只要望着子女的背影,心里就踏实,哪怕家务事忙得团团转,也是满心的欢欣,这可是多年来最长久的一次陪伴。

    我在母亲身边照顾了16天,能承欢膝下,为母亲排忧解难,是我这些年来内心最充实的日子。我给母亲洗头,梳子滑过母亲苍老的头皮,稀疏的银发,阻挡梳子顺畅地滑行,似在倾诉这些年的辛酸。我给母亲擦背,弯曲的脊椎,已经枯瘦如柴,这根勤劳的脊椎,或许从来就没有挺拔过,一生谨小慎微的母亲,很多年前就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无论是年轻时被父亲随意打骂,年老时受儿媳冷眼恶言,母亲总是默默地忍受,不敢抗争,不忍争辩。我把母亲所有的衣服鞋子全部洗刷干净,所有床上的行李搓洗干净,母亲总是说谢谢,说沾了儿子的光,我哪里受得了这声谢谢啊!母亲给了我两次生命,我这点付出根本上微不足道。

    在家的第三个晚上,我给母亲洗脚时,母亲说久病无孝子,她若是生活不能自理,决不连累子女,自己想办法上路,我的眼泪滴在洗脚盆里,一滴又一滴,小心地帮母亲擦干双脚,给母亲边剪指甲边讲王祥卧冰求鲤的故事,说那样才是真正的孝子。母亲说这辈子值了,子孙满堂,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温饱有余,善良有加,早些年可从未想过能过上现在这么好的生活,只希望走的时候安然平静,少受点病痛的折磨。

    母亲说村里人都羡慕徐家岗的上军大爷,走时如梦中,那可是前世积了德。上军大爷年轻时曾在老部荡的南边包村里的田种,与我父亲关系尚好,去年秋天,在茶馆打麻将,自摸一把后,突然说不舒服,恐怕不行了,让牌友转告家里人,别找茶馆老板的麻烦,众人忙送他到村医务室,刚刚到还没来得及挂上吊针,便闭上了眼睛,享年71岁。

    一般的老人可没有这个福分,莫不是在病痛中离去。医保是普及了,但小病小灾的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特别是伤偶的老人,子女远走高飞,而老人舍不得离开故土,宁愿在寂寞中留守,生活能自理还好,就怕生病,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其实,随着生活条件的好转,子女都给老人生活费了的,只是少了陪护,终究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尽孝。虽然老人到处夸自己的子女如何如何好,但她们内心还是有怨言与期望的,只是不想说、不能说、不忍说。

    我因尿结石在村医务室输液六天,看到一位拄拐杖的颤颤巍巍的大爷,请求医生打吊针减少痛苦,说是浑身骨头疼,但因为没有子女陪同,医生坚决不给打针,怕出事了找麻烦,前车之鉴不久远,后人莫敢任性之。听医生说,在江北,有一位老人在没有子女陪同下,到医务室打针,结果出了事,子女扯皮,医生被迫赔偿了十多万。望着大爷失望地转身离开,那拐杖拄在地上的声响,声声敲在我的心头。

    4。

    母亲的一生,基本上是在带娃中度过,小时候在家里带侄子,二十岁嫁到我们老徐家,同父亲一道,养育了六个儿女,后来带孙子十年,带外孙九年,再后来,带重外孙两年,带重孙女十年,现在还带着重孙女上初中,洗衣做饭,生怕孩子冻了饿了。

    母亲不识字,连麻将都不认识。一辈子忠厚老实,从未与别人生怨结仇,从小就教育我们勤劳善良,不怕吃亏,要我们不忘本,不忘根,不忘形,不忘恩。母亲独居在老家的日子,得到很多邻里乡亲的帮助,每次回家,母亲总会把我们带的礼物分给邻里,每到农忙的季节,母亲会到邻里间帮忙做饭,晚上帮她们剥棉花,剥完东家剥西家,将心比心,母亲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来回报邻里对她的好。特别感谢友珍姐与成香姐,像自己家里的长辈一样照顾着我的母亲,就是弄碗“榨糊涂”,也会做好了给我母亲送过来一小碗。古人云远亲不如近邻,此言大善。

    都说老人如小孩,对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母亲开朗了很多,给我讲小时候的故事,母亲知道很多俚语谚语,问我知不知道“清明前,好播棉,清明后,好点豆”这句话的意思,考我二十四节气的名称与特征,我故意说漏了白露与秋分,母亲哈哈大笑,立马给我纠正,八十四岁的老人,除了耳朵有点背,脑筋还是很敏捷的。但那些代表年龄的天干地支组合,我还真不如母亲熟悉,母亲能一口气把六十年的干支属性一个不错地背出来,而我要掰指甲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可见老一辈的长者,虽然没有读过书,不知道书本上的文化,但在生活的体验中,沉淀了在自然界生存的智慧,如那参天的老树,扎根于泥土,虽斑驳沧桑,却顽强坚韧。

    老年人爱唠叨,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有道是人老话多树老根多,很多年轻人根本上没有耐心听老人唠叨,三言两语就借故躲开,其实老人寂寞久了,是心疼孩子,想倾诉自己的想法,却只会用最简单的表达方式,平白直叙地交流,往往一件事不停地重复,十个手指个个痛,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心头的宝,心里总是牵挂这个担心那个,哪怕孩子都老了,只要娘在,在她眼中,依旧是儿时的模样。可惜的是,只有瓜连籽,没有籽连瓜,父母倾尽一切给了孩子,而一心想着远走高飞的孩子,是体会不到父母的善心苦心与揪心的。更别说孙辈重孙辈,与老人间更是少了交流与感情,直到年华老去,自己为人父母,才会体味父母的艰辛与不易。

    也有尴尬的时候,母亲总是无意中说到张家的儿子买了房,李家的女儿买了车,王家的儿子当了官,刘家的女儿当了老板,我没有逃避,告诉母亲,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别想太多,只有我们平安快乐就是最大的幸福。

    母亲特节省,晚上总是只点亮一盏灯,从厨房出来,必然顺手拉下电灯,其实马上又会返回厨房,她宁愿摸索着去找开关,于是房间堂屋与厨房的灯具,如夏夜的萤火虫,总是不停地眨着眼睛。不知说了多少次,隔夜的菜不要吃,但母亲总是改不了那个节省的习惯,把没吃完的菜放在冰箱,第二天热了再吃。

    母亲勤劳,除了把家里收拾得整洁卫生,屋前屋后也整理得干净平整,反正闲着没事,每天把地扫个两三遍,桌子椅子抹个三五遍,做三餐饭,忙活下菜园,一天也就过去了。

    5。

    转眼到了三月初七,厂里打电话要我过来上班,除了湖北人,其他的职工都上了一个多月班了,为生活所迫,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自己生活压力也很大,母亲坚决地催我早点来上班。早上我买了够吃两三个月的米和油,吃过午饭,我千叮万嘱,要母亲多保重身体,拥抱母亲,依依惜别,母亲与我双双落泪,我一步三回头,母亲如以往我外出时一样,站在屋后,目送我很远,很远。

    我知道,母亲并不是自己说的那么生活惬意,没有一个儿女在身边,米吃完了,母亲不会打电话告诉我们,她自己用自行车去红旗推一袋20斤的米,一路上会非常艰难,用小桶提粪去肥菜园,屋前屋后的荒地里,每年会种两分田的大豆,自己打药施肥,到年底了制成豆腐,腌成豆腐干,每个子女送一点。

    农村的生活条件大有改善,沾政府的光,最偏僻的村庄,也重修了卫生间,一改过去挖坑为粪池的厕所模式;牵标准电线到每家每户,且农村电费这些年一直没有增涨;牵水管到每家每户,一改过去从挑水到摇井的饮水模式;取消农业税,倒给农业补贴,一改数千年来农民苛税如虎的生存模式。但是,随着老龄化的高峰期到来,以后的年轻人都不会种地了,且这些年的有机肥料与农药把良田种成了板田,虽然产量巨增,但粮食口感与营养还不如往昔。老年人干农活,中年人坐茶馆,年轻人外出打工,对家乡的情感越来越淡泊,可见,经济的增涨,还需与土地资源,绿色环保,及道德修养齐头并进,才能使社会平稳健康的发展。

    母亲就是我们的梯子,让我们踩着她的肩膀长大成人,自己却形消影瘦,寂寞留守。

    那断成两节的梯子,母亲没舍得丢,放在门后,挂抹布与电饭煲的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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