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喂，大龙！过来帮我一把！”
张俊卿打开工具间的小门，从中取出一架折叠梯。这一架完全用金属制成的梯子很长，长度比他的身高还要高一点。他把折叠梯从几乎可以说是嵌入墙壁之内的工具间里摆出来，摆放到张贴在墙壁上的两张宣传海报之前。
坐在靠近楼梯口的藤椅上的江攀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毫无顾忌地打哈欠，满脸都是没睡醒的样子，一边用手背揉眼睛，一边向宣传海报的方向走去。
“帮我扶住梯子就行！”
张俊卿抬起手，把折叠梯分开，让梯子在墙边摆成人字形，又伸出手指，指向张贴在墙上的两张宣传海报。这两张海报的顶端都已经从墙壁上脱落下来，边缘部位还都有几处显而易见的破损。
江攀龙默不作声地点头，站到梯子的一侧。等到师父站到梯子上方，他再张开双臂，用双手紧紧握住梯子的两侧。
张俊卿小心翼翼地把宣传海报的顶端揭下来，并将它们一点点地从墙壁上往下撕。当初，在把它们贴上去的时候，他先用胶棒涂抹它们的内侧，再用胶带贴住它们的外侧，以免它们轻易脱落。由于这个原因，在摘除它们的时候，他也十分小心。在将两张海报都撕下来之后，他又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螺丝刀，将残留在墙壁上的纸片以及胶带的痕迹一一清除。
等到师父从梯子上下来，江攀龙才松开手，从地上把两张被撕下来的海报重新捡起来。他眯着眼，看向海报边缘的破损之处和已经有些旧的表面，随即把它们团成一团，扔进摆放在楼梯口边缘的垃圾桶里。
“你怎么啦，大龙？没睡好吗？”
张俊卿把自己从墙面上取下来的碎屑也扔进垃圾桶里，随即把折叠梯往回搬。
“我没事，师父。”
江攀龙摇摇头，走回到自己原本所坐的位置边缘，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卡盒，把卡盒中央的二十面骰子取出来，用掌心压住它，让它在桌子表面来回滚动。
“你是不是又在和思颖吵架？”
张俊卿重新关上工具间的小门，大步走回到江攀龙身边，伸出手，拍江攀龙的肩膀。
江攀龙没有立刻回答，双手十指紧扣，用力捏自己的手指关节，随即坐回到藤椅上，仰起头，并把眼睛重新闭上。
“为什么啊？还是因为找工作的事吗？还是因为别的？”张俊卿坐到对面的藤椅上。
“什么事都有。”
江攀龙用力摇头，像是想要把这些事从脑海里删除掉，又像是根本不想谈论这些事。
“我现在觉得，她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我真是有点无法忍受。”
“哎呀，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啊？”张俊卿摊开双手，露出带有几分无可奈何的笑容，“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肚量啊。”
“有肚量不等于把自己变得像垃圾桶一样。”
江攀龙仍然双眼紧闭。他现在真的不想和任何人仔细谈论这一类的话题，即便是和自己的师父。
“好啦，好啦！”
张俊卿不得不强行挤出一丝苦笑，抬起双掌，用力击掌两下。
“那就不说这个！今天晚上，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饭？”
“吃饭？去哪儿？和谁吃？”
“和我的几个老同学。去一家新开的音乐餐吧。他们请客。不过，超神他们几个也要一起去。等到傍晚的时候，咱们再去，和他们几个一起去。”
“好吧。”
出乎张俊卿的意料，江攀龙完全没有表示不满，也没有说什么发牢骚的话，反而很爽快地点头。
“嘀嘀！嘀嘀！”
正在这时，江攀龙的手机提示音突然连续地响起来。他没有去看手机，反而直接按下手机的关机按钮，将屏幕上弹出来的消息关闭，随即将手机重新放回到外套口袋里。
店里的客人渐渐地多起来。无论是在一楼品尝饮品和点心的普通客人，还是来到二楼玩游戏的卡牌游戏玩家，都渐渐地多起来。
张俊卿回到一楼，重新开始变得忙碌起来。江攀龙也取出自己的卡组，开始不停地和陆续来到游戏区的玩家们打牌。他把自己的情绪重新调整回自己平日里的状态，尽可能地不让其他的玩家看出他的情绪异常。玩家们也确实没有看出他的不对，最多只是向被去除掉两张旧海报的墙面看一眼。
临近黄昏时，王克、耿博和鲁大东才来到青冥卡牌。王克和鲁大东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推开自己面前的大门，大大咧咧地把自己面前的玻璃门推到最大。
“老板！我们来啦！”
张俊卿不得不从吧台里走出来，向被王克和鲁大东的大嗓门吵到的几名客人露出“实在很抱歉”的表情，随即快步走到店门前方，伸出双臂，拉住王克和鲁大东，让他们先上楼。
“超神，咱们什么时候去啊？等客人都走完吗？”王克摇晃脑袋，让自己五颜六色的头发左右晃动。
“嗯，”张俊卿点头，并往楼梯口的方向一指，“再过一会儿，客人们就应该走得差不多。咱们坐两辆车走，我开我的车，桦哥开他的车。”
“两辆车？”耿博率先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
“对啊，”张俊卿说，“我们这边一共是七个人去。飞龙也会去的。”
王克和鲁大东同时停下脚步，用带有几分不满的眼神看向张俊卿。以他们两个人的长相和气质，同时露出这样的表情，并摆出几乎相同的动作，几乎可以去拍摄一系列表情包。
“你们这是干什么？”张俊卿也露出有些不满的表情，“只不过一起去吃顿饭，都不愿意吗？”
耿博抬起手，示意自己的两位同伴不要太介意这件事。他始终面无表情。
等到店里的其他所有客人全部离开之后，一辆黑色轿车从隐没在茂密的树林中的马路中开出来，停靠到青冥卡牌的店门口。驾驶座上的司机没有把车熄火，仅仅是把车停在路边。轿车的灯一直亮着，照亮方圆十几米之内的路面。
黑色轿车停稳之后，准备去赴宴的客人们排着队从店门走出来，在店门和马路中间的小路上排成一队。
张俊卿最后一个走出门，掏出自己的钥匙，把门锁好，随即走向自己停车的地方。没几分钟，他便开着自己的白色轿车回到店门口，把自己的车停在距离黑色轿车约有五米的位置。
江攀龙仍然眯着眼睛，脸上也仍然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视线早已落到师父的车上。这是他第一次坐师父的车，尽管他已经见过自己师父开车的样子。从外表上看，这辆白色轿车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辆普通的二手家用小轿车，个人收入水平不算低的中年男人都可以买得起。但这辆车非常整洁，表面看不到一点灰尘，更看不到磨损或者碰撞的痕迹，看上去和一辆新车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飞龙！上车吧！”
张俊卿转过头，按下副驾驶座的车窗按钮，把车窗调下来，一边对江攀龙喊话，一边用自己的右手拍副驾驶的座位。
江攀龙眉毛一扬，把斜挎在自己右肩上的背包取下来，拎在手里，大步走向白色轿车的副驾驶座位，拉开车门，坐进去。他先把座位的位置调整好，随即把背包放到两腿之间，扣好安全带。
另外两位玩家先后看向江攀龙的身影，随即向白色轿车的后座走去。王克、鲁大东和耿博则向黑色轿车的方向走去。
“嘀嘀！嘀嘀！”
手机的提示音再次响起来。江攀龙完全没有去理会它，只是把脑袋转向车窗的方向，用头顶住车窗边缘。不一会儿，他便发出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
两辆轿车先后停在一家饭店前方的一整排停车位上。八个人先后从车上下来，看向这家新开业不久的音乐餐吧。
从门面上看，这家餐吧的外部装修似乎和某些烧烤店有些类似，两大片结实的钢化玻璃组合成类似于大棚的形状，顶部全透明，正面半透明，从外面往里看，能够隐约看到店里的人影，以及被五颜六色的灯光反复投射的墙面。两扇玻璃门虚掩着，像是在引诱顾客主动拉开它一般。富含激情并充满节奏感的音乐从店铺中传出来。
“进门吧，各位！”张俊卿把自己手中的车钥匙一甩，“他们几个已经在包厢里！”
率先走到门边的鲁大东张开双手，用力拉开自己面前的两扇玻璃门，随即沿着台阶往里走。
江攀龙跟在后面，一边仔细打量餐吧内部的环境，一边用手去按自己不停振动的手机。由于现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餐吧大厅里的大多数位置都已经坐满，如果不仔细找，根本找不到空着的桌位。大厅里的环境和酒吧或者迪厅有些类似，悬挂在天花板中央的巨大球状吊灯向四面八方投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每一道光芒都在不同的桌子表面反复游走。几乎所有坐在大堂里用餐的客人都是年轻人，至少也是还没有完全步入中年的人。桌上的食物也大都是几种不同式样的简餐或套餐，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每个在大堂中忙碌的服务员都穿着类似于摇滚乐手或者舞者一般的工作服，有几个服务员还在客人们的要求之下站在桌边即兴跳舞。
大厅被分隔成几片不同的区域，每一片区域分别播放不同的音乐，最靠近吧台的那一片区域还有一支乐队正在高台上表演。
守在大门边的服务员自动把张俊卿一行人指引到包厢区，并拉开其中一间包厢的大门。大门刚刚打开，原本坐在门边的两个青年男人便先后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转向刚刚钻进包厢里的张俊卿。这两个男人一个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一个顶着一头散乱的酒红色长发。
“哎呀，老张！你终于来啦！”
“老王！老刘！”
张俊卿露出热情的笑容，和迎向自己的两个青年男人热烈拥抱。从动作和神态上看，即便不用问，也能够看出，三个人一定是相隔很长时间都没有见面的老朋友。其他几位已经在包厢中落座的人也纷纷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要么笑着鼓掌，要么主动走上前和张俊卿握手。这些人全都是和张俊卿年龄相仿的青年男人，一个女人都没有。
寒暄一番之后，两个青年男人便开始招呼张俊卿的同伴们落座。在这一刻，两位服务员打开包厢的门，开始上菜。悬挂在包厢的墙壁上方的音箱也开始播放音乐。
“各位，有没有不喝酒的？”
几道菜肴先后端上桌之后，一位服务员端着一个宽大的托盘走进包厢。托盘上装的，是十几杯五彩斑斓的特调鸡尾酒。
“这里的特调鸡尾酒很有名！我按照每人一杯的量点的！有谁不喝吗？”
“有谁不喝酒吗？”张俊卿转过头，问自己的同伴们。
江攀龙再次把手伸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按下自己手机的关机键，随即向自己的师父示意，自己没问题。其他人也先后表示，自己没问题。
喝完鸡尾酒后，“老王”和“老刘”又先后打开自己预备好的盒装酒，给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倒满。
全场每个人都在边吃边喝，没有一个人客气。
很快，每个人都喝到微醺。酒量稍微大一点的开始吆喝，酒量小的便开始摇头晃脑、说胡话。最后一道菜上完之后，包厢的门便再次关闭，没有人再进来。但音箱中播放的音乐始终没有停。
江攀龙也略微有点醉，但没有失去控制，只是半倚靠在自己的座位上，睁开朦胧的眼睛，盯住自己的师父和他的那两位老朋友。三个人都已经喝得有些神志不清，满脸通红，一边勾肩搭背，一边吆五喝六。两位“老朋友”口中的话几乎都已经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哎……老……老张……我算是……明白了……别……别他妈的……跟……跟女人过不去……”
“就……就是……你开店……见的女人……肯定多……女人……不就那么回事……吗……”
“轰轰轰轰——”
火车轰鸣般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江攀龙直接把手伸进裤子口袋里，用力按住手机的关机按钮，狠狠地按，像是要把手机捏碎。直到他的手机再也不发出任何声音，他才松开手，口中呼出一口有些发热的浊气，随即再次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202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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