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嚆徒

                    01

知了躲在高树的枝叶间拼了命地叫着：＂热啊…… ＂天是真的热！黄梅天的热虽然不像三伏天那么火辣辣，但低气压的燠热让人憋闷凹糟。

踏进娘家院子，娘从厨房间出来，头发湿漉漉的，留海全都粘在额头上，红通通的脸上淌着水，我问：＂娘，你刚刚洗头了吗？＂

娘说：＂没有啊，今朝热煞了，本来想烧脚爪的，热得来，勿高兴了。今朝吃素哦，茭白肉丝毛豆子，冬瓜烧咸肉，一块白鱼清蒸蒸，还有一只空心菜。 ＂

＂娘啊，这叫吃素啊？＂

娘笑。她说：＂你快点到屋里去，你爹在房间里，空调开着。＂

看来，今天是真的热了，否则这个时候我爹应该在地里，即使在家里，也不会开空调。

饭后，陪爹娘聊天，反复关照他们，天热了，地里要少去去了，顶多早晨风凉时去一会儿，热中心是绝对不能去的。

爹说：＂晓得咯，我们又不是嚆徒喽，嘎热的天还一日到夜钻在地里。＂

爹一说，我想起来了，刚才我看到嚆徒蹲在山芋地里割草，头上戴着的凉帽上盖着一条毛巾。

                    02

嚆徒是我娘家邻居，小时候常犯哮喘病，乡邻便给他取绰号＂嚆徒＂。

不知是因为小时候多病还是别的原因，嚆徒读书连小学都没有毕业。

嚆徒个子虽然只有一米七左右，但卖相绝对不比我娘家贴隔壁的癞痢差，如果说癞痢有三分古天乐，那么嚆徒该有四分吴彦祖，只是他的声音缺些男人的浑厚，总是沙沙的，若他会唱歌，估计有杨坤的味道，可惜嚆徒五音不全。

人称嚆徒的嚆徒，是个狠人，七十年代初期，还是毛头小伙子的他，某次与一帮苏插青打架，他操起扁担冲上去，一阵乱挥，把那帮苏插青吓得两股瑟瑟，然后作鸟兽散。

嚆徒动作之稍劈，在大队里是出了名的，因此人们有时候也叫他＂猢狲＂。拔秧，他最快！插秧，他最快！割稻，他最快！捆稻，他最快！种油菜，他最快！开沟，他最快！罱河泥，他最快！挑担，他挑得最多＂噔噔噔＂走得也最快！……总之，随便哪一样农活，他都是第一块牌子！

大约八十年代中期，嚆徒被人介绍到邮电局去做临时工一一竖电线杆。这是一个苦力活，相当于做泥水小工，可能比做泥水小工吃力得多。那时候的电线杆都是水泥浇成的，要移到汽车开不过去的地方，只有靠人力抬，把水泥杆竖起来，也只能靠人力。三十出头的嚆徒年轻力壮动作快，邮电局相关负责人非常赏识。

后来的后来，邮、电分家后，嚆徒七混八混成了电信局的合同工，工种与之前有了些变化一一架电缆线，还当起了小组长。

不知不觉间嚆徒家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化了，村里的好多个＂第一＂归属于他，譬如，第一个造小别墅，第一个买汽车，第一个投资房产，第一个每周都会开两小时的车把孙子送到城里去上培训班……

还让人想不到的是，当初到邮电局做苦力的嚆徒，最后还有每月四千多的退休工资，要知道他的同龄人拿的农保只有每个月五六百啊！

渐渐地，人们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嚆徒的财大气粗了。一天，他和爱吹牛皮的癞痢相骂，他狠狠地甩出一句：＂你倒犟犟看喏，阿相信我用钞票砸死你喏！＂癞痢马上像漏气的皮球，只是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那么嚆徒到底怪在哪里呢？

                      03

嚆徒不会搓麻将，不欢喜打牌，还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扎堆跟人谈山海经，这样的＂五不＂之人，在整个村子里是绝无仅有的。

村东头的独头子家巴，是村里脑子最不灵光的一个，他养了十来只鸡，每天傍晚都要＂七个八个＂反来复去数上一阵子。家巴还患有心脏病，装了心脏起搏器，但他隔三岔五要老酒咪咪，一有空就去搓搓小麻将。跟人聊到嚆徒时，家巴会说：＂个（这）只么，怪胎！＂

嚆徒怪吧？怪！没有人不这样认为，但他的怪不只表现在＂五不＂上。

＂五不＂嚆徒，按理退休后的日子该是空虚寂寞又无聊的，但几十年来都是一个快速旋转的陀螺的嚆徒怎么可能让自己停转呢？

一一他扛起铁搭锄头种地去了。

生产队的田全部被大农户承包去了，但家家户户都有几小块种蔬菜自给自足的自留地，不过这几小块地，嚆徒三下五除二就把该干的活干完了。

于是他相中了一块地，这块地原来是五保户猪头阿六的住宅地。猪头阿六死了很多年，房子塌下来，村干部觉得村路边上有这么一座破败的房子有点刹风景，与不远处画着墙绘的村落很不协调，于是派人把它拆除了，又派人把地整平了。

不知嚆徒通过什么办法把这块地承包下来了，村里对他的要求是，只要把这块种满营生就可以了，至于种出来的营生的去路，由嚆徒作主。

当把这片地都种满了营生之后，嚆徒又踏上了新的征程一一他＂捡漏＂去了！

阿良家闲置的地，他去种上了玉米；猝死的行龙开出来的荒地，他一声不响种了毛豆；大农户的稻田边上，他开了个芋艿塘，种上了一溜芋艿；公共厕所旁巴掌大的地上，他栽了三棵南瓜苗，南瓜藤渐渐爬开去，爬到了阿珍家的空心菜地里……

嚆徒虽已六十开外，但还是一只猢狲，稍劈，一刻不停。如果哪一天他不出现在地里，那么左邻右舍就要说一句：＂咦，今朝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有福不享的嚆徒，怪吧？

                    04

而其实嚆徒最怪的还不是这一点。

你猜，嚆徒种了那么多地，种出来的营生怎么办？

卖？

换成其他人，卖是百分之一千的事！村里来娣家、阿林家、小菊家都是以卖蔬菜为生的，他们通常就是把自家地里种出来吃勿完的拿到小菜场上去卖卖。不过从来没有人看见嚆徒卖过营生！

嚆徒的自留地边上是乡村公交车首末站，某日，公交车司机阿王对嚆徒说：＂你家的玉米好吃的时候，我跟你买点。＂

没想到嚆徒说：＂勿卖咯，你要么送点给你！＂

阿王倒也是个硬气人，他说：＂送给我，我不要！＂

我坐阿王开的公交车时，阿王跟我讲了这件事，最后他说：＂种了这么多，自家吃勿掉，又勿卖，种来做啥呢？真格奇怪咯！＂

那么他到底种来做啥呢？这个问题在村里是个谜一样的存在。

                    05

有一天，家巴在搓麻将的时候发布了一条惊人消息：＂有人看见嚆徒经常夜里开车去村主任家白相。＂马上有人鼻子里＂哼哼＂两声后说：＂怪勿得！＂

                      06

阿琴跟家巴说：＂租她家房子的外地人种在公交车首末站边上的丝瓜，今天早上想去采的时候，发现不知被谁全部采光了。＂

家巴说：＂谁让外地人把丝瓜种在嚆徒的自留地边上呢？除了伊，还会有谁做这种事？＂

嚆徒自己种了那么多丝瓜呢？会是他吗？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