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

夏天，他能看见太阳刚要升起的温柔；冬天，他能看到树叶房屋还有自己在路灯下的影影绰绰。

他喜欢清晨，这个时候，人、车还没热闹起来，有时恍惚中，这个城市都是自己的。

老王是这个城市的环卫工。

又到了中秋节，不同于往年，今年终于能回老家与家人团聚了。

老王记得，过节零嘴多，还是半大孩子的他一定会因为贪食而拉肚子。

夜里的月亮又圆又大，好看极了，他一直盯着月亮看，仔细瞅着月亮里面的一棵大树。

城里的灯光太多太亮了，他好久没有抬头看看月亮了。

（一）

起初，老王是跟着村里的人来到这里乞讨的。

那时村子里面家家户户都靠着一亩三分地过活，只够温饱，没有闲钱，但也安逸。

老王那个时候别人还叫他小王，二十岁出头，刚娶个媳妇，过着回家有人伺候，农闲在村子里和一些大老爷们吹吹牛皮小日子，感觉过得可美；过两年再抱个大胖小子，那一生可就圆满了，和村子里老一辈一样。

村里的王二和老王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王二这人从小就比老王他们这些孩子招人待见。

王二不仅脑袋瓜子转的快，那张嘴能把丑的说成美的，死的说成活的，现在娶的媳妇也是邻村的一朵花。

有时候还焉儿坏，老王和其他小孩子没少吃亏，替他背黑锅，但就是这样，王二一吆喝，他们都忍不住跟着王二屁股后面下河摸鱼，满村的瞎转悠。

王二这人不仅在他们村子里吃的开，其他的七里八乡的也玩的转，到处都是他的拜把子兄弟。

王二把人情来往打理的面面俱到，人缘广，消息灵，手里有不少的活计。谁家盖房子做家具了，王二知道后嫌累自己不干，介绍给别人还能得包烟得瓶酒；碰上白事喜事需要吆喝的，轻松有工钱的的王二自己干，几年下来，王二在村子混得风生水起的还备有面。

老王和王二不是一路人，他没有王二的小聪明，也学不会王二的能说会道，王二也看不上老王的老实木讷。

王二说南方发展快，钱比家里好赚，他问村子里的人要不要一块出去，好有个照应，没人敢跟他冒险，他们都怕钱没赚来还赔了车马费，还是在家里稳妥不费钱。

他们以为王二会歇了这个心思，但是中秋节过后，收了玉米，种上麦子，村子里的男女老少等着春节来的时候，王二跟着旁边村的拜把子兄弟出远门了。

这年冬天，村里老爷们、小妇人聚在一起东扯西扯的时候总会聊到王二的发财梦；一个个比着进行保证，别看王二在我们七里八乡吃的开，那外面哪是好闯的，山外有山，哪能显着他王二。

大家都等着王二赔了夫人又折兵，灰头土脸的逃回来。

但村子外的世界开始变了。

眼看到了除夕，王二也没有回村。

王二的媳妇说，王二已经托了早回家的拜把子兄弟捎信回来了，说过年的时候钱好赚，过了年等赚够了就往家赶。

老王他们都不信过年这么重要的日子没回来，一定是惨的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没脸回来。他们也庆幸自己聪明，没有跟着王二出去赚钱，不然过年的肉钱都折进去了。

大年初八的时候王二回来了，穿着大头皮鞋，一身新衣。

村子里的小孩都往他家跑，每人回来的时候口袋都拿装满了糖果，王二大嗓门喊着那是南方人过年孝敬他的。村里的男女老少把王二围了一个圈，听着王二唾沫横飞的讲述在外赚大钱的经历，说的村里人满满的羡慕嫉妒。都说是王二家的祖坟冒烟了，保佑他赚了大钱。

村里的人拿着舍不得吃的烟酒肉菜去王二家，都心疼的表示王二过年在外面受苦了，一定要让王二收下这些小意思，临走之前都说正月要跟着王二一块赚大钱去。

王二笑呵呵的一并应下。

王二当时真比村长还要威风。

（二）

正月还没过完，王二就带着包括老王的好多个村里人出去赚钱去了。

他们都以为王二在南方混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干的是体面活。他们这些人靠着同村的情谊，也能赚到大钱。赚到钱就能送娃去上学堂，买庄稼种子、养猪养牛了，生活越过越好。

他们是地道的农民，不会怕苦怕累。

到了那里，老王他们才知道王二在那边是看人家脸色讨饭吃的。

老王他们气得要死，他们虽然穷，但要面子，嚷着王二骗了他们来到这个陌生地。

王二嗤笑着这群人死要面子一辈子只能是个穷人，但面上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当初可是你们求着跟着来的，现在你们嫌丢人后悔了想回家，我不拦着你们，来的车费是我出的，都是老乡，钱我就当是送人情了，但回去的车费我可不会当冤大头了，赚钱的机会也没喽。

老乡们都在怔愣着回去的车费该怎么办时，

王二接着说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现在这个社会有钱了才是大爷，跟着我，你们以后都是万元户，孩子有学上，老婆有新衣穿，老娘有人养….

王二说的唾沫乱飞，无比激昂，一个乞讨被王二说的天花乱坠，倍有面子。

最后所有人都决定跟着王二赚大钱。

王二带着老王他们在这个南方县城里溜达了几天，还带他们去下馆子吃过年才能吃到的肉饺子，王二的出手阔绰，让他们都铆足了劲，准备拼一把。

他们感叹这日子可比在村里风光啊。

王二笑着说，饭也吃了，路也熟了，接下来就是你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每个可怜人背后都会有个可悲故事。

没可悲事，也不要紧，王二可以帮他们编故事，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故事。

老王得了一个他都觉得可怜故事。

妻离子散，孤苦无依，老王很不乐意，认为王二这是不望着他好，

王二睨着眼看他，你一大小伙子，故事编的不好，谁看你可怜，赏你饭吃？

王二的乞讨方式并没有什么高深的技术，反而直截了当。

老板，生意兴隆，发大财，

老板，行行好，赏可怜人一口饭吃，

老王他们不远不近的跟在他后面，看到老板拿出来一块钱丢给了王二，

快走快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王二的脸笑成了一团，

老板，好人呐，好人一生平安。

众人眼里带着光的看着王二把钱揣进脏兮兮的口袋，

纷纷应和着王二，你这动动嘴皮的工夫赚的钱赶上俺们在村里累死累活干上一天了。

王二趾高气扬的说道，

赚钱靠的是脑瓜子可不是你们这双黑峻峻的手。

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每个人的行情都不一样，能说快板，哼个小曲的自然钱来的多一点，装胳膊断腿瘸的也不少要钱，像老王这些技不如人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能干的老乡如鱼得水，或者逮到机会，酸上几句。

他们都说王二这个真的是猴精猴精的，别看王二把乞讨说的好听，终究还是觉得是个没脸的活。

王二把他们带出来，还真的存了别的心思。

王二成了他们的地主爷，收取一些小费，有愤愤不平的人，但大部分需要王二这个主心骨。

王二就是他们的军师，帮他们出谋划策，划分乞讨市场。

白天他们是一群了无生机的边缘人物，晚上他们是聚在一起喝着小酒说着家乡话的普通人。

（三）

腊月过后，马上到来的新年，让他们每天干劲十足，每天都乞讨到很晚才收工。

县城里楼高车多，老王在县城里第一次见到了轿车，可真气派，幻想着以后弄来一辆衣锦还乡。

那时路还少不像现在灯火通明，有个老乡晚上被小轿车撞上了， 等到老王他们发现的时候，老乡已经死透了，轿车也不见踪影。

王二带着他们还有老乡的骨灰提前回去过年了。

几家欢喜几家忧，平安归来的人，还在爆竹声美美的过了一个好年。

死者的老娘是老王的邻居，老太太平时很喜欢唱戏，大人小孩听不懂也不乐意听，老太太有时感觉太寂寞了，只能给小孩子讲些故事，一遍又一遍的。

他经常听到半夜里老太太的哭一阵唱一段。

哭她那苦命的儿子客死他乡，只剩下一把灰，

唱她自己可怜的一生，年轻时死了丈夫，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怨这世道，恨这命运。

老王不打算出去讨饭了，还是在家里种几亩地吧。

（四）

过了年，一群人围着王二，问他今年的打算。王二说乞讨的油水越来越少了，但他帮老乡们留意了其他好出路。

王二又介绍他们去南方盖房子，工钱比家里多了几倍。

老王看着刚上学的儿子，还是决定出去谋生路了，去工地比乞讨舒心多了，他最不缺的就是力气。

有的老乡年纪大了，干不了力气活了，只能继续去讨饭，挣些柴米油盐钱。

王二带了十几个老乡又去了那个县城，在工地上做小工，王二不仅拿了介绍费，工钱也比老王他们高。

老王不嫉妒了，王二是带他们走出村子里的人，谁让王二的眼睛一直看的比他们远。

十几年来，小县城高楼起、马路宽都是很多个像老王这样的农民工建造起来的。

老王感叹着县城发展的速度比他老的速度还快。

王二现在是工程公司的老板了，也就是老王他们口中的包工头，王二真变成了有钱人，小轿车开着，家里别墅盖着，城里楼房住着，听说还在城里养了个小老婆。

老王从小工熬成了大工，依旧靠着力气赚辛苦钱给儿子上学、娶媳妇。

老王以为王二和他们一样，最后都会成为村子里到处晃悠的邋里邋遢小老头，和他见过的父辈一样，但他没想到社会发展的这么快，这个世界变化的这么大，那个农闲到处能看到闲聊的村子也变成了空村。

老王前两年也想学着王二包点活，没人脉也害怕辛苦攒的钱打了水漂。

老王劝自己，一个人一个命。

（五）

为了省钱，很多年的中秋老王都一人在他乡靠着电视打发这一天。

电视上主持人说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一天他会有不同往日的心情，怪怪的，怪难受的。

他想到，自己像陀螺一样，在孩子、父母下的压力下，不停的旋转，直到消失。

过完六十大寿后，老王身体是越来越差了；一休息就腰酸背痛，干起活来累了反而想不起疼处来。

老王常自嘲到自己就不是享福的命。

他想趁着自己还有力气给孙子赚够上大学的学费，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

工地上不愿意再要他，经过别人介绍，他又去做了环卫工。

清晨，街道上空落落的，他安静而又缓慢的扫着地面，享受着热闹之前的城市时光，恍惚中如同乡下的清晨，清静的可以听到虫鸣和风声。

（六）

市中心有座古朴的寺庙，几年前寺庙翻新了，变得和这座欣欣向荣的城和谐了起来。

以前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寺庙还质朴的不成样子，四十多年了自己都老的裂开了，它却越来越宏伟。

那时老乡们图新奇去寺庙观光，老王不去，他不信佛，怕冲撞了里面的仙人。

现在老王还是不信佛，但开始信命了。

他说不清楚中间的关系，但每次都赶在寺庙快关门前去里面转一圈，晚点的时候不收门票。

里面的和尚教他拜佛的姿势，老王说他不拜佛只想看看，然后他就在高高的大殿里面慢慢的看着一个个的佛像。每个都看完之后，老王就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大部分人都会以为老王看佛的时候，一定是有所求。其实你问老王，老王说他就是看看佛的眼睛、鼻子、脚、衣服，心里感觉安逸。

老王今年终于不用等到过年时候才能回家了。

赶在中秋节前的时候，老家那边来了电话。

妻子得了癌症，手术费至少要二三十万，医生不能保证手术成功；

儿子问老王，还要不要治。

老王听了儿子的话后，答非所问的说了一句话，

怎么有这么多癌啊，听专家说是因为现在的空气不好，食物也不能吃。

老王想想，有再多钱，也治不了癌。

回家之前，老王又去了寺庙，他跪在垫子上想着和尚教给他的姿势，对着每个佛像拜了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