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
一、
曼欣呆呆地站在弄堂口，手里紧紧攥着一本作文本，封面已经褪了色，边角也卷了起来。
曼欣攥得很紧很紧，指尖的汗水浸入纸页。
弄堂有风，裙边稍稍扬起，周身的燥热微微平息。
二、
这条弄堂，从小走到大。
曼欣自小跟着外公外婆生活，外公外婆就住在这个苏南小镇上。走过几条街，跨过几座小桥，沿着小河走上十几二十分钟，再穿过这条长长的弄堂，就是曼欣的外婆家了。
到外婆家，要走过这条弄堂；从外婆家出来，也要走过这条弄堂。
每天，弄堂都是最晚醒来的，氤氲着一夜的美梦，惺惺然呵欠连天。直到正午，阳光才能在弄堂口探进一个头。
清晨，伴着弄堂轻柔的呼吸，曼欣跟着外婆去买菜。外婆右手拉着曼欣，左臂挎着竹篮。曼欣稚嫩的小手握在外婆布满褶皱的大手里，右手举着一根棒棒糖。这是曼欣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餐。这哪里算得上是餐呢，不过是满足一下饥渴了一夜的“馋虫”，顺便补充一点儿糖份。
曼欣真正的早餐正在市场上呼唤着她，一碗鲜美的小馄饨，或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大排面，亦或是两个刚刚出炉的烧饼，一个甜一个咸。
曼欣的小肚子只装得下一个烧饼，可她不愿意舍弃任何一种滋味，便咬下半个甜的，半个咸的。外婆会把剩下的烧饼放在菜篮底部，压在芹菜萝卜下面带回家，下午给玩累了的小曼欣当点心。
曼欣蹦蹦跳跳地想着今天是吃馄饨呢，还是吃烧饼呢，两条冲天小辫一晃一晃。弄堂都走完了，曼欣还没想好，舔了一口棒棒糖，继续想，就这么一路想到市场，却一下子被热汤面的香味吸引。
傍晚，当挂钟的短针指向“5”，长针指向“12”，曼欣就会跑到弄堂口，外公要下班了。外公骑着自行车从拐角一出现，曼欣就高兴得跳起来，挥舞着小手“外公！外公！”
外公把自行车停在弄堂口，总会从包里拿出一点儿“惊喜”，有时是一串冰糖葫芦，有时是一块海棠糕，有时是一个萝卜丝饼。
曼欣举着冰糖葫芦，或是捧着海棠糕，坐在外公自行车前面的横杆上，和外公一起穿过弄堂回家。
弄堂是用小石砖铺成的，小石砖铺得很随意，并不要求严密贴合，不留空隙，而是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全凭兴致，随情而至。然而，看似随意，却又完美无暇。
似乎这一条不长不短的小路，就该是这样的。这里一块砖，那里一抔土，边上两根小草儿，一切都恰到好处。车轮压过石砖，“哐当哐当”。曼欣按按车铃，“叮呤叮呤”。在这样的“哐当哐当”和“叮呤叮呤”中，岁月就过去了。
三、
岁月过去了。
“叮呤叮呤”，弄堂对面驶过一辆自行车。
曼欣站在弄堂这头，那头连接着外面的世界。身后不远处，是承载了曼欣所有童年时光的外婆家。
外婆家也在“叮当叮当”的，那是为外婆念经做法事的声音。
曼欣刚从美国回来，飞机有多快，也追不上外婆离开的脚步。
当两条冲天小辫长成粗粗的马尾，马尾又变成披肩长发，曼欣急了。弄堂后面的世界太小了，曼欣急着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一碗小馄饨、两个烧饼再也无法给曼欣带来欣喜与满足。
曼欣坐着外公的自行车出了弄堂，坐着大巴出了小镇，坐着火车出了省城，坐着飞机出了国。
年轻的心总是不羁，世界太大，曼欣想要的东西太多。
八年了，多少个清晨，睁开眼睛首先想到的是一天的行程安排。多少个中午，一杯可乐、一个汉堡就解决了一餐。多少个深夜，戴着眼镜，捧着浓咖啡，瞪着眼睛与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数据相对。多少个新年，看着视频中家里丰盛的团圆饭，流着眼泪吃着自己给自己炒的一碗蛋炒饭。
八年来，从快餐到顶级红酒，从帆布鞋到Prada，从玻璃饰品到钻石项链，从小职员到总监，从公寓到别墅，从独身到有一双混血儿女……
Successful.
半个月前，曼欣得知外婆生病的消息，手里的报表散了一地，大大小小的数据像成千上万的蚂蚁，沿着曼欣的小腿爬上来，钻进她的皮肤，啃噬着她的心。
直到三天前，曼欣才把公司里的事都安排好。拿下了非常重要的那笔单子，交接好了替班工作，把孩子的生活起居向老公叮嘱了好几遍，曼欣才能匆匆赶往机场。
“曼欣啊，什么时候到家啊？”
“曼欣，外婆一直在等你。”
“曼欣，外婆快不行了。”
航班延误了，曼欣坐在机场，心急如焚。
此时此刻，她是如此无助、无力、无能。一个半球的距离，阻隔了生与死。
回忆像洪水般决堤。
似乎有烧饼的香气，侵袭了整个机场。
“曼欣，外婆走了。”
曼欣盯着手机屏幕，放声大哭。
机场并非空无一人。
曼欣，空空如也。
四、
没有赶上见外婆最后一面，外婆留下这本本子给她。
这是曼欣小学时候的作文本，外婆一直好好地保存在箱子最底部。
翻开本子，第一页第一行正中央写着四个大字——“我的理想”，稚嫩的字体，字写得很大，撑出了方格。笔画有些生硬，但却写得非常认真。
“我的理想是一直做一个小孩子，有甜甜的棒棒糖，有小馄饨，有烧饼。还能玩躲猫猫和扔沙包。外公告诉我，外面有一个世界，小孩子的心里也有一个世界。我要做一个内心有世界的小孩子。”
五、
夏天傍晚，外公搬了两只藤椅在弄堂口，一只大一只小。外公坐在大藤椅上面，曼欣坐在小藤椅上面。外公拿着大蒲扇给曼欣扇着风，曼欣手里拿着一个咸鸭蛋，剥去一半壳，咬了一口，咸鸭蛋金灿灿的油沿着弧面流了下来。
“曼欣啊，长大了想做什么？”
曼欣伸出舌头舔去蛋油，“嗯，我不想长大，就想当小孩子。”
“哟，我们家小曼欣想一直当小孩子啊？”
“是的，外公。”曼欣满脸的认真神气。
“曼欣，小孩子可都是心里有世界的人哟。外面有一个世界，小孩的心里也有一个世界。外面的世界会跑，会闹，但孩子心里的世界只是他自己的。他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体会着外面的世界，但是心里的那个世界，永远都是那么纯纯的，干净的，什么也改变不了的。”
曼欣似懂非懂地抬起头，大睁着两只明澈的大眼睛，天真地问：“外公，那曼欣心里，有那个世界吗？”
“哈哈！”外公用蒲扇给曼欣赶走蚊子，“当然有啦，每个小孩都有一个世界。”
“耶耶，我是有世界的小孩！”曼欣高兴地挥手，一不小心，金灿灿的蛋黄滚在了地上。
六、
曼欣看着这本微微泛黄的作文本，闭上眼睛，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
两行眼泪，热辣辣，灼人。
曼欣睁开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作文本撕成了两半，裂缝正好从“孩”与“子”之间通过。
曼欣把碎了的作文本扔向天空，纸片飞下，在弄堂里纷纷扬扬。
那个世界，曼欣已无力再拥有。
七、
身后又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
面前的弄堂，幽幽的，落了一地的碎纸屑。
三天后，曼欣又要回美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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