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关灯

作者: _奇变偶不变_ | 来源:发表于2020-04-23 21:59 被阅读0次

    1

    跟在父亲身后进屋的时候,程欣的内心仍对这所陌生的房子充满犹疑。

    父亲将她的行李箱靠在墙角,弯身从鞋柜深处掏出一双粉红色的新拖鞋,摆在她面前。

    继母从厨房里出来,模样和去年见面时有些变化,头发短了,脸胖了,连走路的姿态也初见衰老。她停在玄关口,手局促地插在围裙前兜里,像是要把女主人的身份让出来,退居成为女佣似的:“欣欣,到家了。”

    他们都自然而然地认定这里也是她的家,但她实在没有实感。老宅是五年前拆掉的,从老宅搬出来以后,他们又搬了两次家,今年七月初父亲才打电话告知她,他们搬进了现在的这所新房。新房三室一厅,厨房和厕所都宽敞,客厅小一点,但有朝南的落地窗,风景漂亮。

    程欣磨磨蹭蹭地换了拖鞋,好多给自己一些时间去打量屋里的陈设。

    继母拉着她的手引她进一间卧室,介绍说,这是你屋,床是你爸挑的,被套我新换过,都是纯棉的,睡着舒服。新房暖气不热,晚上冷的话柜子里还有一床红的褥子。

    程欣插不上话,在房间里走走转转,像个急于抽身离去的房客。头顶的灯泡不亮,她到窗边拉开窗帘,玻璃上有一对喜字,用透明胶贴住四个角,牢牢固固。她一时有点发愣,下意识伸手去抠了两下,胶带的边缘卷起来,在玻璃上留下一块残留的胶痕。

    继母在身后说:“坐了一天车,很累吧,你先睡会儿,饭好了叫你。”

    程欣回过神来,扭头应了应。

    将窗帘合拢,躺上床,被子里有一股洗衣液的味道,身下的席梦思很软,不同于她睡惯了的木板床。这房间处处使她无所适从,闭不上眼,只能盯着天花板胡思乱想。

    没回家的这一年里发生了两件事,父母喜迁新居,和金玮结婚。

    金玮是继母的儿子,二十年前他们组成一家人的时候,他的抚养人还是继母。加上奶奶,一家五口人在老宅里挤着住过几年,后来他不明原因地离家出走,再有消息时抚养人已经变成了他的生父。此后十多年他再没和程欣一家有过来往,那几年家族聚会,继母喝多了酒,常躲在屋里跟姑姑们哭诉,我不懂,为什么养儿子就像养了个白眼狼?

    再后来,不知怎么的,母子又和好了。此时金玮已经参加工作,穿着房产中介人手一款的西装,像模像样,还懂得来探望母亲时拎些水果饮料,于是往日恩怨还未来得及被参透便一笔勾销。

    父亲从不发表对金玮的态度,他尝试做一个好的继父,所能做到的极致便是不用恶语评价他。金玮结婚时,他出了不少钱,人也到场,帮着忙前忙后,但是听姑姑说,他全天没露过笑脸。婚礼的合照发在家族群里,父亲站在继母身边,黑西装,白领口,眉眼下垂,严肃得像开追悼会。

    回忆到这里,父亲敲门进来,客厅明晃的光刺过来,他说:“欣欣,出来吃饭。”

    她装作初醒,下床找拖鞋。走到饭桌前,菜不丰盛,但凉拌皮蛋和清炒荷兰豆都是她爱吃的。三人落座后,继母给她夹菜:“天天做饭,都不知道做什么了,先随便吃吧,年三十再好好做一顿。”

    她应声:“就三个人,也别做太丰盛,得吃好几天剩饭,这样挺好。”

    “不丰盛。你爸买了牛骨棒子,明天给你熬骨头汤,补钙的。”继母看看父亲,后者转头去看电视,把目光撇开了,她继续说,“你手怎么样了?”

    程欣活动手腕给她看:“没事,恢复得很好,就是不能使劲。”

    吃到一半,父亲给她倒半杯酒,若无其事地聊起她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转到未来的规划,最后落向筹谋已久的重点:“你要是身边没人的话,就去见见你姑介绍的小伙。”

    “不见。”

    “你都26了,凡事要往长远里想。”

    “我想得很长远,我计划孤独终老。”

    话杠起来了,父亲习惯性地住口。他选择退让,在他那一代人中他一直是脾气最犟的,全家人都让着他,直到生出了女儿,让他领悟到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于是他也成了必须让步的人。

    没人施力时,程欣是一摊软趴趴的液体,她态度随和,善于包容别人,凑活自己,但只要被针锋相对,她能在瞬间变成最强硬的固体,刀枪不入。

    虽然饭桌上无人再说话,但程欣的内心顺着刚才的话题延展了出去。

    26岁了,和异性拥抱、亲吻、性爱的经验基本为零。不是没有过人追求,只是她的荷尔蒙出了什么问题似的,和异性的距离一旦太近,她就生理性地感到恶心。她也认真质疑过自己的性取向,虽然接触时不会有生理排斥,但要像恋人那般相处,她也绝对没有兴趣。

    她不知道自己的那层膜还在不在,听说有人骑自行车或者做体操也导致膜破裂的,那么二十年无人触碰的自己的那层膜,还在不在呢。她曾试图拿一支笔戳进去试探,不管它在不在都无关紧要,只是好奇,想知道个真相。但她最终没有这样做。

    晚饭后她在客厅里坐着,象征性地陪父亲看了一会儿电视,继母不许她洗碗,她就磨蹭到所有家务都结束,才提出回房休息。

    换睡衣时她发现自己来了例假,捧着换下来的内裤庆幸:幸亏不是后半夜才来,要是弄脏新床单,就像是故意给继母添麻烦似的。

    客厅里已经没有动静,父母也悄悄回房了,她钻出卧室,在阳台里找到一个空余的晾衣架,到厕所把内裤搓洗了,又垫上所能找到最厚最长的卫生巾,才回到卧室把湿哒哒的内裤挂在床尾,爬进被子睡了。

    隔天醒来,第一件事是检查屁股下方的床垫,确认无事,才放心去洗漱。等到回来,被子已经叠好了,床尾的内裤被收进衣柜里,窗帘敞着,书桌上放着一杯热水和一粒止痛片。

    高中时,程欣的痛经非常严重,去过几次诊所,也没有办法,只能开止疼片回来吃。许多年过去,她早已经不痛了,但继母还记得。

    2

    早饭后,程欣决意去给奶奶上坟。

    本来也计划要去的,但不是今天,父亲劝过几次都没有效果,最后还是答应开车送她去陵园。

    上山沿途中有许多老人支着小摊卖祭品,摊位前的竹竿上挂满一排用棉线串好的元宝,是他们用材质粗糙轻薄的黄纸一个个手工包成,风一吹,元宝摇晃,发出令耳朵发痒的细微声响,像招魂幡。

    父亲把车停下,到其中一个摊位前挑选。摊位上展示用的几沓冥币都被印脱了墨,鲜艳的颜色重叠,给人以晕眩的视觉效果,他随手抽了两沓掂在手里,又去看蜡制的莲花灯。程欣注意到桌角下的塑料桶里有扎成簇的菊花,只有黄白两种颜色,被冷风冻久了,花瓣已显出蔫的趋势。

    她抬起头来问老板:“有没有别的花?”

    老人盯着她,下唇蠕动,却不说话。

    场面静止,父亲凑过来,用方言再问一遍:“还有花没,这都不新鲜喽。”

    老人摇头,轻声道:“新鲜,都是刚批来的。”

    “算了。”程欣看看父亲手里的几样祭品,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张钱。

    奶奶喜欢暖色的花,从前住在老宅时,窗台外面被她用木板搭出一个马槽状的花架,里面养满了三角梅、蝴蝶兰、酢浆草之类的植物。程欣喜欢朋友家的文竹,缠着奶奶也想养一株,却被她嫌弃,不容易开花的她都不喜欢。

    人活着的时候,有千万种不同的喜好,死后却只能享用千篇一律的东西。

    车上到半山陵园门口,父亲把祭品交到程欣手里,说他前几天才来过,就不上去了,继母交给他一些采买的任务,他得去趟市场。程欣点头,其实这样正好,她也想和奶奶单独待一会儿,许多话当着健在的人的面可说不出口。

    说男人不会带孩子是真的,虽然二十多年前那场离婚官司里,父亲获得了她的抚养权,但实际执行这个任务的却是奶奶。在继母带着金玮来到这个家、成为真正的女主人之前,奶奶负责操办这个家里除了挣钱外的一切事物。

    奶奶给程欣做饭,出于她的信仰,家里的食谱有一系列明确而古怪的规定。例如,每周一、周四,菜里不能加葱姜蒜和花椒;除正月外,每月的初一、十五,只能食素;在任何时候,都禁食牛羊猪鸡等常见家禽以外的肉类。

    这系列规定残留的影响力,让程欣至今不知椒麻牛蛙和驴肉火烧是何滋味。

    奶奶哄程欣睡觉,她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盖同一床棉被。一到夜里,程欣就像得了多动症,在被窝里呆不安稳,总要翻身。她一动,冷风就嗖嗖往被窝里灌,把好不容易捂出来的热气都吹散了。奶奶骂不住她,只能讲故事哄她,一听故事,她就安静了,不翻身也不蹬腿,很快就能入睡。

    奶奶的故事充满奇幻色彩,也有教育意义。她说从前一个小姑娘,因为不吃干净碗里的米粒,浪费粮食,被老天爷惩罚,变成了一只大公鸡。她又说一个单身的光棍,跑到别人家的猪圈蹭吃蹭喝,晚上搂着母猪睡觉,没多久变成了一个人脸猪身的妖怪。她还说有一个老太太,因为女儿不孝,喝农药自杀,从此以后女儿长了满脸大胡子,刮不掉也遮不住,一辈子没嫁出去。

    程欣把被子盖在嘴巴上方,闻到上面浓浓的奶奶的味道,她在心里琢磨着,这些故事是奶奶听来的,还是她自己编的呢。可奶奶一本正经地说,都是真事,奶奶是有信仰的人,从来不说谎话。

    奶奶也陪程欣玩,玩的时候,她就像一个超龄的小孩。她们一起拆解过一盒水彩笔,把彩芯抽出来泡在水里,给手帕做扎染。遇上下雨,她们一起去捡蘑菇,跟童话里的小熊似的,还装模作样地挎个篮子。她们最常用到的玩具是彼此的头发,只要一把皮筋和几个发卡,她们能给彼此做最前卫的发型。

    墓碑上落了一层轻灰,程欣用手拂去,把袋子里的祭品一样样掏出来,再拿手指在地砖上画一个圈,用大衣挡着风,将点燃的冥币丢进去。她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知道应该先把冥币散开弄皱,让空气进入缝隙,方便引燃。火苗越烧越弱,只燃尽了上面几张,其余的都只是熏黑了角。

    本来攒了一肚子话,临到开口才发现没想好该怎么开头。像是在众人面前演讲时卡壳一样,心怦怦地跳起来。

    “奶奶,要是开灯就好了。”她喉头动了动,将哽在舌根的一口空气吞下去,“要是你让我开灯就好了。”

    奶奶是个节省的人,她拥有许多生活的智慧。

    她在狭窄的厨房里摆两个塑料大桶,用来囤淘米和洗菜的水,一桶用来浇花和拖地,一桶用来冲厕所。冰箱里新鲜的食材可以放一放,要先吃快发芽或者发霉的那些。她还会把程欣不穿的衬裤剪成两截,给自己匝一双干活时戴的袖套,剩下的边角料还能做抹布,或者给程欣缝一只沙包。

    关于省电,她又有一套完整的制度。她允许程欣在睡前看半小时电视,但看电视时,灯就不能开了,让这两样电器同时运作,电表的转速会要了她的命。冬天时,冰箱也不再需要插电,她会把需要冷冻的东西转移到窗外,让自然的力量替她储存,而冰箱就成了杂物柜,书本放在冷藏室,碗筷放在冷冻室,而冰箱门上那个用来放除臭器的小匣子,被她用来藏抠下来的遥控器电池。

    程欣有起夜的习惯,但奶奶不允许她上厕所开灯。厕所的灯是老式的拉线开关,一根绳子垂到程欣踮脚刚能够着的高度,拽一下灯亮,再拽一下灯灭。为了防止她起夜时开灯浪费电,奶奶特意把拉绳从中间处打个环结,挂在高处的钉子上。成年人举手能够到,但程欣即使踩在小板凳上,也很难抓到灯绳的尾巴。

    程欣睡前听了奶奶讲的灵异故事,被尿意憋醒时,又是夜深人静,就更害怕独自上厕所。她只能推醒身旁的奶奶,让她陪着自己,就连脱了裤子蹲在厕坑上,也要紧紧拽住奶奶的手指,怕她突然消融在黑暗里。

    等程欣再长大一点,知道奶奶经历过的时代,就能明白她的小气有据可依。但当时她还无法理解,老宅的厕所幽暗、潮湿,蜈蚣和蜘蛛栖居在墙缝里,在夜深人静时生龙活虎地四处爬行,让起夜变成了她每夜必经的一道噩梦。

    她重新点燃残余的冥币,再次拥有活力的火星卯起来吞噬掉纸张上的巨额数字,将它们变成一摊黑色的絮。程欣望着墓碑:“你看,这么多钱,别省着。你在那边儿,可别心疼水电了,该花就花。”

    3

    金玮母子搬进老宅后,这个家热闹许多。

    奶奶移交持家的大权,所有人的衣食住行都由继母一手操办,为让家庭像模像样地运转起来,两届女主人必须不停做出让步。

    奶奶无声地看着老家电被收废品的一样样搬走,新款的电视和全自动洗衣机顶替了它们的位置,金玮的房间里甚至被安了一台电脑,每当它运转起来,奶奶就要不安地去电表箱看上一眼。继母做出的让步是保留了奶奶的传统,她做饭前会先问上一声“今天星期几”,方便判断菜里能加什么调味料。储水和禁止开灯的习惯也是一样,如果金玮没有照做,她会板下脸来认真地骂他一顿,无论奶奶在不在场。

    继母让一切都井井有条,这种变化也发生在父亲身上。再度拥有婚姻后,旁人都说他看起来年轻了几岁,穿衣打扮比以前干净利落,甚至不为旁人所知的是,连他长年累月的脚气病都有所改善。程欣看在眼里,她为父亲感到高兴,这都是继母的功劳。

    奶奶在弥留之际,一共叮嘱了程欣两件事,好好吃饭,和改口管继母叫“妈”。那段她重病在床的日子里,继母尽心尽力地照顾了她的起居,给她洗澡、喂饭,和按摩静脉曲张的双腿。有一次,程欣躺在奶奶身边陪她说话,注意到她双脚的指甲是被细心修剪过的,得多无微不至的人才能够做到这一步。程欣打心底里感恩和接纳了继母,但她又不是在拍苦情伦理剧,没有合适的契机,“阿姨”叫了好几年,怎么好意思突然改口叫“妈”?

    这方面幸好有金玮做表率,他也没改口,给了程欣一份理直气壮。

    金玮比程欣大八岁,已是叛逆的年纪,每天至少照三餐挨继母的三顿骂。他似乎拥有与常人不同的脑回路,能变着法儿挑战成年人的底线,当别人被他气得几乎吐血的时候,他又会笑嘻嘻地说几句俏皮话,让人拿他无可奈何。

    他做过的离经叛道的事,程欣一件也不记得了,唯独记得的,却是被他保护的一次。

    程欣上小学时,因为性格内向受过不少欺负。同年龄段的男孩总是格外刻薄,他们把她与班里另一个性情懦弱的男孩组成一对,叫他们“小夫妻”,拿两人的名字编排些顺口溜似的段子。

    那天男孩们在放学路上撞见程欣,反正闲来无事,便追着她一遍遍唱那些段子。好几张嘴一刻不停,甩也甩不掉,程欣被吵得不得安宁,捂着耳朵一个劲儿往家赶。正巧金玮走在前面,听到有人齐刷刷地喊继妹的名字,他停下来在路口等着,直到见了那几个跟屁虫似的小男孩。

    程欣也看见金玮,她并不觉得见了可以替自己出气的帮手,反而因为这段子被他听见而更觉羞耻。她咬着牙往家狂奔,金玮没有追上来,等过了路口她再回头,看见金玮攥着路边捡的石头,正在教训那些男孩。

    直到回家,程欣依旧没能摆脱那份耻辱感,金玮紧跟着她进门,两人在玄关口换鞋时,他深深地看她一眼,但对路上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

    程欣闯入她和奶奶的卧室之前,金玮忽然在她背后开口道:“来我房间吗,给你看个好玩的。”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见金玮咧着嘴,笑得和平常跟大人说俏皮话时一样。

    那天在金玮的电脑里,她第一次见识《红色警戒》这样的游戏。

    4

    从陵园坐公交返程,提前一站会经过小商品市场。临近春节,市场热热闹闹,人行道上多出了一排临时摊位,摊主们将塑料布铺在地砖上,红色的条幅整齐陈列,恰如一场书法的大型斗艳会。

    看见卖春联的,程欣提前下车,摊位前人头攒动,她找了一个空当挤进去,蹲下身问老板:“有福字没?”

    老板用眼神示意,一叠各式各样的福字正被两个妇女拿在手里研究。她们想挑出其中最漂亮的买回家,于是商量着一一比对,彻底看不上的,才挑出来丢回到塑料布上。

    程欣从她们扔出来的福字里抽出两张,卷在手里:“多少钱?”

    “春联要不要?人家都是挑一套的。”

    “用不着。”程欣摇头。

    买了福字,最后一站路她打算步行回去。从她考学出去到现在,家乡似乎没有变化,过去熟知的店铺和建筑都还在原来的地方,空气也还是原来的味道,是野山风夹杂黄土的味道。

    她在家乡谈过一次恋爱,仅此一次,是早恋。对方是同校低一个年级的学弟,由于相处时间太短,叫什么名字她记不清了,回忆对方的样貌时,也只能记起黑框眼镜、上唇边的青色胡渣、脖子上的玉观音这样零碎的细节。

    他们相识是因为两个班的体育课被安排在同一时段,操场不大,一不小心就能混个脸熟。学弟在其中一次体育课结束时拦住她,说已经注意她许久,希望能交换电话号码。她身侧的女同学们发出“哇喔”的叫声,炙热的目光围成一座牢笼,将她困成一只观赏动物。

    她怕成为人群的焦点,赶紧答应了,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报出自己的号码。本期盼对方不会记下来,可当晚她就收到了学弟的短信,从文字的亲密度来看,对方似乎认定她白天的不拒绝就是承认了他们的恋爱关系。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她也并不讨厌短信中的内容,只是当时她把恋爱想简单了,以为谈恋爱就只是发短信。她是初恋,对方是老手。

    交往第三天,他们一起放学等车,在站台磨叽到没人了,学弟忽然发力将她压在广告牌上,两具身体隔着校服无限贴近。她本能地挣扎,可双手被更大的力量按着,抬腿,膝盖却碰到了最不该碰到的部位,于是干脆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学弟上唇边的青色胡渣在她视线里失焦,她的脑子却在想,哦,谈恋爱是要做这种事的,她没想到。

    为草率的初恋交出草率的初吻,她擦尽嘴边的涎液,钻进公交车。虽然讨厌这样,她心想,但还可以忍受。

    回到家时,继母正蹲在电视柜前翻箱倒柜,见到程欣进门,她双手撑着膝盖直起身来,脸上挂着笑:“欣欣,你身上有硬币没?”

    程欣掏出一把找零,都是纸币,继母摇摇头:“明天包饺子,我打算找几个硬币先消消毒,不知道放哪儿了……没事,我问你爸吧。”

    程欣应了声,攥紧福字往屋里走,行动的过程中手腕不断调试角度,以期待继母不会看见她手里的东西,这样她也不用费心为自己的行为编一个解释。

    “欣欣。”就快成功挪进屋的时候,继母忽然叫住她。

    程欣转过身来,手却留在身后,像个欲盖弥彰的天真儿童。

    “你晚上睡觉不冷吧?”继母张口却说,“今晚我给你充一个热水袋,你来那个,受凉了更疼。”

    “唔,不用麻烦了。”刚才用瞬间准备好的拙劣借口派不上用场,她松一口气,同时内心生出一些愧疚。

    关闭卧室的门,她尽力压低声音,用两幅福字,替换了原本霸据在窗玻璃上的两幅喜字。现在窗外的风景可爱多了,她可以拉开窗帘尽情欣赏。

    她倚在窗口,从口袋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家人不知道她早就染上抽烟的恶习,每年回家,只有在背着人的时候,她才敢偷偷来上一根。对着窗外吐一口烟,她打算把在路上没回忆完的部分回忆完。

    初恋是怎么结束的呢?交往第十四天,她借用学弟的手机拍照,看到了他储存在相册里的九张黄色图片。

    她点开一张,不大的手机屏幕被一对赤裸的乳房霸占,女孩笑容可掬,一根手指挑逗地点在唇边,右边两竖行日文,标示着女孩的名字和年龄。

    这个女孩和她同岁,未成年。她本能地甩开手机,手指在裤腿上摩擦,太脏了,这种东西、这种暗示、这种行为,已经触及了她的生理底线。

    学弟莫名地捡起手机,检查边角是否磕坏,抬头刚要说话,就听她发出了真实的干呕。

    “你要不要这样,这不是正常的吗?”学弟恼羞成怒,“我好歹是个男的,你出去问问,哪个男的不看这个?”

    “我不能接受。”她的眼圈红了,却死死地瞪着他,“删掉。”

    “我不。”见她这样,学弟也感到委屈,“我又没要求你做什么,亲一下碰一下都不愿意,谁像你这么当女朋友的!”

    学弟的责问如五雷轰顶,她再一次反应过来,哦,原来恋爱也不光是要忍受亲嘴的,还有那些令她反胃的、永远也无法接受的事情。

    她迅速地意识到,这一生她再也无权恋爱了。

    5

    得知金玮即将结婚,是在三个月前,父亲的一通电话里。

    程欣离家的那年和父亲约定,每周至少通一次电话,虽然每次通话内容相差无几,时长也从未打破两分四十秒的最高纪录,但他们依然心照不宣地遵守着约定,将这个固定动作延续至今。

    这通电话的前半部分,父亲照例走了一遍寻常的流程:工作忙不忙,身体好不好,吃了什么饭,有没有出过远门。一般到这里,他们会像电话会议进入尾声一样确认对方有无补充,如无,则通话结束,万事大吉。

    但这次他支吾了一会儿,然后努力用挺开心的语气通知她,金玮要结婚了,你得请假回来一趟。

    “前段时间领着对象来家里见过一面,你阿姨还挺满意,觉着总算懂事了。没想到突然就要结婚,我们也有点意外,没什么准备,不过还好都是他爸那边儿操办,我和阿姨就是出点儿钱,啥也不用操心。”

    “这样啊,婚礼什么时候?”

    “12月。”

    “年底,单位不好请假,我可能回不去。”

    “跟你们领导好好说说,一家人的事,好歹得露个面。”父亲又沉吟一会儿,每次他说话停顿,就是对她有不得已的要求了。果然,他说:“而且我和你阿姨商量着,想让你当伴娘。女方那边有个堂哥,想安排做伴郎,所以正好……”

    他说到这里不说了,难以启齿的原因倒不是别的,只是他了解女儿寡淡的性格,叫她去迎来送往,简直就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程欣在电话这头面色铁青,手里本来无意识地把玩着圆珠笔,这会儿笔夹已经咯嘣一声被折断了。

    几秒的沉默在听筒里显得格外漫长,父亲衔上话头:“你们俩十几年没见了,但也是兄妹,给他当个伴娘有啥可扭捏的。”

    “我做不来,还是找找别人吧。”

    “诶,下次再说吧。你先早早地跟你们领导打好招呼,到时候我给你买机票,听到没。”

    她没应声,有种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在她身体里流窜,她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但泪水率先蓄满了眼眶,哭泣的冲动挤压着胸膛,令她难以发声。

    转瞬间,那股冲动劲儿被理智压下去了。

    无法控制声线,她只能用鼻腔发出“嗯”的声音,把话题暂时敷衍过去。父亲没有听出端倪,又叮嘱几句别的,便挂断了电话。

    程欣终于发出一声如粉笔剌过黑板般难听的哭声。

    她无法将抗拒出场的理由说给父亲听,她早就做好了准备,要一个人死守那个秘密。但其实,她也没有那么坚定,这世上还有另外三个人也知道,虽然她们早已断了联系。

    程欣大学宿舍的三个舍友,是极爱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小女生。她们会谈恋爱,会看韩剧和年轻偶像参加的综艺,会在大腿上涂抹美白霜然后穿着亮色的百褶裙招摇过市,会控制体重,在狭窄的宿舍过道里做瑜伽和健身操。

    程欣不一样,她太阴森了,她和她们像是活在两个互不干扰的世界,一个水草丰盈、万物葳蕤,一个荒无人迹、寸草不生。程欣觉得自己独居在这星球也挺好,但时常又很羡慕,觉得舍友们才是女孩该有的样子。

    虽然白天玩不到一块去,但熄了灯,宿舍夜谈的时候她们也会带上程欣。夜谈的话题很百变,从必修课老师的古怪习惯,到明星偶像的八卦,再到未来择偶的条件。兴许是看不到彼此的脸,每个人都会变得更大胆坦率,许多平常不会触及的话题也会在此时被拎出来调笑一番。

    她们由爱说到性,再由性说到被猥亵或骚扰的经历。第一个女孩率先发话,讲她三年级坐公交车时,旁边的男性偷偷拉开裤链故意让她看,用气声在她耳边问:“要不要摸摸叔叔?要不要?”

    这段自述激起了第二个女孩的回忆,她说起自己幼儿园时在姥姥家的天台上,撞见一个正在自渎的社会青年。她什么也不懂,看见也当做无所谓,就蹲在附近玩沙,青年见状却主动过来,问她:“你要喝酸奶吗?”

    宿舍里其他人听到这里,一齐发出嫌恶的声音。第二个女孩慌忙解释:“我没有让他得逞啦,我就说不喝,因为当时我真的不爱喝酸奶。”

    程欣躺在床上,盯着窗外的灯光在天花板上留下的一块亮影,内心中充满了犹疑。她不确定是都要将自己的经历说出口。说出来会轻松吗,说出来就会变得和她们一样正常吗?她想赌一把。

    在她张口的前一秒,第三个女孩抢先发声。她拥有甜度极高的娃娃音,每一个字都像跳跳糖在口腔中跳跃。

    “真的吗,你们都遇到过啊?”她的手臂从蚊帐中探出来,向程欣的床位挥舞,“你也是?”

    程欣一愣,只这被打岔的两秒,那股缥缈的勇气已经蒸发得所剩无几。她努力抓住勇气的最后一丝余味,狼狈地发出一声“嗯”。

    “这么说只有我没经历过,嘿嘿。”她赤裸的手臂撞进窗外的光影,皮肤光洁,绒绒的汗毛好似一层浮雪。

    这女孩太干净了,程欣羡慕得想哭。

    前两位分享过的女孩发出惊叹:“你也太幸运了吧,你家人怎么保护你的啊?”

    幸运,她们用了个巧妙的词汇。

    理所应当的事,反倒成了一种幸运。程欣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女孩们还在若无其事地对话,仿佛只有她被浸在这话题无孔不入的绝望感中。

    她想,这会不会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宿命?

    几年后,程欣在网上看到一组数据。从2015年到2018年11月,国内审结的猥亵儿童罪案件共11519起,此外,官方认定的猥亵儿童案隐案率是1:7,也就是说,每有1起案件被揭露,都有另外7起正在隐秘地发生。

    她将两组数据叠在一起,做了个粗糙的运算,像在菜市场计算土豆批发价那样,一乘一除,得出结论——平均每天64起。

    是什么导致大部分人在事情发生后选择隐瞒?有的受害者年龄太小,压根不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有的家长想要保全孩子的清白;有人害怕家丑外扬,惹上一身风言风语;有人屈服于加害者的淫威,或被拿钱埋单;甚至有人为保护加害者,不被这污点毁掉人生。

    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心照不宣地保持缄默,只要没人发声,就代表一切不曾发生。

    只是那刚刚好让人无法忽视的隐隐作痛,没法被一同粉饰。

    十几年来,这股疼痛会在任何一个突然的时刻降临,像被偷袭似的,她必须默默忍着,直到别的事情把注意力转移过去。

    和其他缄默的人并没什么两样,她也有所谓“不得不隐瞒”的理由。

    父亲不擅长说话,但对她的爱是浓的,他没有文化,往往没有文化的人更擅长使刀。如果把事情告诉他,他会有多难过,他又会做出什么?阿姨竭尽全力地做好了一个无可诟病的继母、一个无处挑剔的儿媳,她和父亲的婚姻无疑是幸福的。可是如果说出了真相,那他们耗尽一切组建的这个像样的家庭,会被毁成什么样?

    这些,从她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起就想到了。此后每一次当她忍不住就要将事情托盘而出,这些念头便如疯长的水草,攀上她的四肢,缠住她的躯体,拖拽着她不断下坠。

    接到那通电话的一个月后,她在医院里退掉了父亲订好的机票。父亲在电话里紧张地询问情况,几次提出要过来照顾她,又不停心疼责备:“怎么会从楼梯上翻下去呢,你是不是光顾着玩手机,这么大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小心。”

    她强调没有大碍,只是左手腕需要打石膏,不特别影响生活。医生叮嘱要静养,回去参加婚礼的事就算了,再说,打着石膏的伴娘,也太不吉利。

    电话对面依旧絮絮叨叨,她走了神,想起站在楼梯最上层台阶时,浑身就像是缠满了水草,于是不停坠落、坠落、坠落。

    她迟迟没能触底,13层的台阶,像马里亚纳海沟那样深不见底。

    最后,程欣用不耐烦的口吻打消了父亲的顾虑,承诺会好好照顾自己。父亲允许她不参加婚礼,但至少当天要打个电话表示祝贺。

    双方各退一步,挂断电话,她的后背靠在医院大厅冰凉的金属椅背上,感觉身体终于触底。

    要溺毙的话,就一个人溺毙吧。

    6

    醒来时客厅有电视的声响,音量很低。

    程欣下床找拖鞋,听见继母在轻声抱怨父亲买的牛肉全是肥油。她套上长裤推门出去,父亲坐在沙发上辩解,他以为那是牛筋。

    继母见她醒了,不再搭理父亲,笑盈盈地过来:“去洗漱吧,中午没事儿就陪我包饺子,鸡蛋虾仁馅的,你喜欢吃不?”

    “嗯。”她搔搔头,又擦擦眼角屎,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双手就会自觉地努力装忙。

    “今年包十个带钱的,看你能不能吃着。”父亲接话,“每年都吃不着,就你倒霉。”

    “今年总能吃着了。”继母眼角的鱼尾纹挤到太阳穴,颧肌上扬,笑容卖力。

    应了声,躲进厕所,她在镜子里看见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像应激起的鸡皮疙瘩,一时还未消退下去。在她至今所遇过的各种社交中,与家人故作亲昵地对话是最令她难受的一种,而今天是年三十,家人团聚的日子,往日的各种逃避方式都失了效,她必须打起精神坚持一整天。

    早饭后继母在餐桌上摆开面盆开始揉面,父亲在厨房里备菜,冰箱底层的鱼虾挨个化冻,房间里充盈着超市生鲜区的腥味。程欣无所事事地看了一会儿电视,机顶盒她不会用,两次尝试换台失败后,就起身去厨房打下手。

    剥蒜的间隙,她看到案板上码列整齐的芹菜、冬笋、小排、广味腊肠和鸡翅,夸张地“嘶”一声:“做这么多?就三个人,得吃多长时间剩菜啊。”

    “五个人。”父亲背对着程欣,“玮玮他们晚点过来拜年,正好你跟嫂子认个脸。”

    菜刀在案板上哆哆作响,沸水在灶台上蒸腾,水池里化冻的冰壳剥落,没人注意到她的失常。

    “玮玮能吃,别看菜多,剩不了几个。”父亲一无所知地继续说着。

    “哦。”她将白玉般的蒜瓣扣在流理台上,无声退出厨房。

    总不能再从楼梯上滚下去,头一次可以说脚滑,再来一次就只能说小脑发育不健全了。她回到房间,四肢摊开陷进柔软的被褥里,短暂地放空了自己。

    她现在格外想念奶奶,假使奶奶在场,倒也不会改变什么,但至少她们是真正的亲昵,能让她感觉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

    敌人不是金玮,她当然不恨了,这么浓烈的情绪不可能维持十几年,她早就可以做到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她奋战的敌人是那个溺在PTSD里再也没有走出来的自己。

    她不想见到金玮,怕直面他的瞬间会见到当初的自己,怕会被一下子拉回到那个漆黑的夜晚。

    那时他们一家还住在老宅,程欣还和奶奶睡在一起。她半夜里醒来,感觉下腹坠胀,肚子像怀抱着一个将要爆炸的气球。起夜是她的习惯,但奶奶不许她上厕所开灯,她就不敢一个人去。

    尝试了几次,推不醒奶奶,后者的鼻息很重,显然还在昏睡。那时奶奶的病已经初见征兆,只是没人意识到。

    她摸黑爬下床,想制造一些动静,但朦胧的月光让一切都变得像扭曲的人脸,她什么也不敢碰。然后她想起睡在隔壁房间的哥哥,他的身高足够,能拉到高处的灯绳。只要把灯打开,她就没了害怕的理由。

    哥哥被吵醒,没有抱怨,他牵着程欣的手走到厕所,在墙壁上摸了摸,说:“我也够不着,这样吧,你撒尿,我在这儿等你。”她点头,缓慢地挪到蹲便池上方,将衬裤脱到膝盖。

    厕所门开着,哥哥守在门口,本来背对着她,但听到尿液撞击池壁的声音,忽然转过身来。黑暗中,程欣听到细碎的声音,抬头看见哥哥的身体已经贴在自己面前。

    他微微俯身,垂坠的衣摆抚上她的脸颊:“等等,先别穿裤子。”

    “怎么了?”程欣紧张起来,双手急忙捂住屁股,“有蜘蛛吗?”

    “嘘,别动。”

    哥哥的手沿着她的双臂下移,慢慢覆在她的手上,两只宽大的掌心刚好托住她的两瓣屁股,将她稍稍抬起:“有虫子,我抱你回去。”

    两扇房间的门紧挨着,他停在隔断前,用温柔的气声说:“来哥哥房间,我有个好玩的给你。”

    她身体摇摇欲坠地贴在哥哥怀里,一手紧紧抓着腿间衬裤的松紧带,心里还在担忧是否有虫子落在自己身上。一念之差,她点了点头。

    那天以后,她的身体自动性地戒掉了起夜的习惯。或许,一会儿见面时她可以用“蜘蛛”或者别的词汇暗示,自己还记得曾经发生的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兴许能捕捉到有趣的表情;要么干脆戳穿,当着他新婚妻子的面,给她看看丈夫真正的德行,让他在大年夜的鞭炮声中落荒而逃,一定很有戏剧感。

    但也只是用幻想过过干瘾,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继母已经调好了馅料,在等她一起包饺子。

    后来这顿年夜饭她吃得心惊胆战,将近11点,春晚过半,他们一直没来。继母魂不守舍,用筷子扒弄眼前的菜,最后却夹起一块姜:“要不我打个电话催催,一会儿到处放炮,路上不安全。”

    “可能正开车呢,别催了,白天打电话也没说几点来,你吃你的,消消停停等着吧。”

    程欣刚要松一口气,有人敲门,继母欢快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去开门。“妈,叔叔,新年快乐!”两张喜气洋洋的脸出现在门口。

    金玮的脸十分陌生,皮肤糙黑,扫帚眼,过宽的下颌骨,与记忆中全无重叠。程欣想,如果他们在街上擦肩而过,她不会知道就是这个人改变了她的一生。

    他身侧的妻子穿了一件红色毛呢大衣,很扎眼。个头不高,齐肩黑发,没有化妆,模样不出众,但看得出是体面人家的女儿。她将手里的烟酒递给阿姨,挽起金玮的胳膊:“等久了吧,我们吃了饭才过来的,不然我爸不放我们出门。”

    “我就说怎么还不来,快进屋,还吃得下不?再吃点菜。”继母给他们在餐桌上安排好位置,“我去下饺子,虾仁鸡蛋的,你们必须得吃几个。”

    他们和父亲打过招呼,注意到脸隐在额发下面的年轻女孩,欲言又止。父亲笑道:“不认识了吧,这是欣欣。”

    “都这么大了,工作了吧?”金玮像个哥哥那样探头去看她的脸,大方一笑,“认不出来了。”

    “工作三年了。”父亲见她没有反应,用筷子敲敲她面前的盘子,“说话呀。”

    程欣侧一下头,视线没有对焦,无神地看向空气:“嫂子。”

    “欸。结婚的时候不凑巧,你来不了,叔叔跟我说了。”金玮的妻子语气里带着刻意营造的热情,“你和玮玮一起长大的,感情不错吧?”

    三双眼睛都盯着她,她不敢与任何一双对视,也不敢露出一丝表情。

    “小时候亲,现在嘛,十几年没见过了,不熟也正常。”父亲继续帮她打圆场。

    “这回见到了,以后就又好了。欣欣在家呆几天呀,闲着没事可以来找我玩,咱们都是一家人了。”

    程欣攥着筷子的手掩在桌子底下,它在发颤,无论怎么拼命也止不住。明明不记恨了,她以为可以从容面对,甚至在交谈中占于上风了,却没预料到,身体本能的反应竟如此没出息。

    她在心里对自己下命令,镇静下来,千万不能在他们面前落泪。

    饺子上桌,一家人到齐,桌上和乐融融。

    继母见程欣筷子不积极,从盘子里挑出一个饱满的饺子:“欣欣吃呀,你看这个鼓囊囊的,肯定有钱,快夹走。”

    颤抖还是没有止住,她根本夹不起任何东西。怕被看出异常,她快速戳起那个饺子,端着醋碗扭过身去假装看电视。

    晚会正进行到一个大齐舞的节目,舞者摆弄层层叠叠的裙摆,海浪般的波纹向舞台两侧推开去,色彩热闹,气势宏大。她慌忙用手背擦一下溢出的眼泪,将饺子囫囵塞进嘴里。

    咬到一个硬物,是硬币。她吐到掌心里,扭回身来像汇报成果似的向众人展示。

    “吃到了。”

    “我就说嘛,欣欣今年会有好运的。”继母开心地向父亲使一个眼神。

    父亲面色如常,却微微直起脊背,有点儿郑重其事地重复一遍:“今年会有好运的。”

    不会有的。程欣心里清楚,自己沉在深渊底部,不知还要溺水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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