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F】
为了不给公共部门添加压力,我们把原该属于清明节的祭扫延迟了一周。
这是我第二次参加城里的祭扫,第一次是两年前的清明节,那次是我这个乡巴佬第一次见识城里人如何祭扫。
作为乡巴佬的我是很羡慕城里的,觉得城里啥啥都好好,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城里人着装干净时髦,商品琳琅满目,总之要啥有啥。不像乡下,到哪儿都是泥巴,想随时穿身干净衣裳就是奢侈,想买东西得逢二五八赶集的日子,还要走几个小时的路,来回需要花费大半天时间。而且即便乡下的集市东西再多,品类多不过城里,质量好不过城里。小时候的我羡慕住在街上的人,再大一点更是羡慕城里人方便快捷的生活。
后来进了城,这种羡慕的心理被时间慢慢冲淡,直到见了城里的祭扫,对城里人的羡慕就烟消云散了。转而开始同情城里人,觉得他们不得自由,尤其是工薪阶层,买不起公墓,一旦人没了只能去同一个地方——殡仪馆。
殡仪馆,这个词虽说不陌生,在影视剧里听过见过,但对这个神圣地方的主营业务却不太了解。最大原因是我没有去过,不眼见不能发言。其次我仅知道的关于找个地方的入殓火化业务也只是道听途说,别的业务是否还有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两年前去殡仪馆祭扫时我还只知道这个地方是人的终点,没想到殡仪馆还负责存放骨灰盒,看来是一条龙服务周全啊。
存放骨灰盒的地方是像仓库一样的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摆满了一排排大柜子,柜子分好几层,一层里又有许多小格子,这些小格子里就放着肉身消失后的骨灰。死者的家属凭借写有具体号码的钥匙,进到这样的房间,找到骨灰盒,然后抱到户外的集中祭祀点。所谓的集中祭祀点也只是有几张破旧的方桌而已,使用这些桌子还得排队。好不容易挨上个儿后,把骨灰盒放到简陋的小方桌上擦一擦,然后点上香烛,摆上水果糕点,再磕四个头,这一套活就算结束了,最后再抱回那个仓库去。
第一次跟着参与祭祀活动,不知道流程,以为还有很多事情,直到告诉我结束了,我当即就在心里打了个问号,有点儿懵,这就结束啦?这也太方便快捷了吧!
因为我是地地道道的乡巴佬,不知道城里的祭祀应该有些什么流程,或许就是这一套活,或许是我对象他们家不太讲究那些活动,反正让我不由得想起我老家乡下的上坟来。
我老家在西南的长江边,我们那清明节不兴上坟祭祀,可能是清明节正赶上农忙节,也就不过了吧。像清明节一样给祖先上坟祭祀的是大年初一,或许也有开年给祖先拜年的意思吧。
给祖先上坟是过年很重要的事情,另外给祖先享用的香、烛、钱纸、冥币、坟飘、鞭炮也是和采办年货一样重要的,会提前采购好。
大年初一上坟前,还有一项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请前辈人回家过年。在大年三十中午的团圆饭开饭前,长辈会在堂屋摆上八仙桌,然后选取部分传统的菜,如回锅肉、香煎豆腐、圆子粑粑(把糯米、豆腐碎、猪肉沫、姜沫混合,调好料,搓成直径四厘米左右的圆子上屉蒸好即可)等摆上桌,再摆上几副碗筷,碗里盛上米饭,然后再摆好斟满白酒的酒杯,清空堂屋里的人,尤其是小孩儿,最后再在八仙桌旁点燃钱纸,请祖先人回家吃饭,等钱纸燃尽后,再说几句话请他们走好。
大年三十的祭祀可能就像是城里人清明节带过去的水果点心,是孝敬前辈人口腹的。但是大年初一去上坟时是不带任何吃的东西的,只是单纯的上坟活动。
大年初一,一家人早早地吃过大汤圆,就开始清点祭祀用品,按坟头分配用品。然后带上坟飘、纸钱、鞭炮和香烛就可以出发了。
首先是去给我的高祖(高曾祖父)上坟,然后是我的祖祖(曾祖父),最后是我的爷爷奶奶,按照这个顺序走一圈。因为前辈人住在屋后的山上,且坟的地方是一代要比一代高,所以按照辈分祭祀也不会麻烦。
一般会追溯五世内的父系血亲上坟(拜年)的第一步是选取一根长短粗细适宜,且最后有杈的棍子,然后挂上五颜六色鲜鲜亮亮的坟飘,再高高地插在坟头;接着点上香和烛;然后再拿着纸钱磕头,再把磕完头的纸钱烧给前辈人;最后一项活儿只有我爸能做,那就是放鞭炮,声音越响越好。
其实因为新冠疫情,我有两年没有回老家了,也连着两年没有回家上坟,但是以上的每一步我都记得很清楚。
我记得撕坟飘最有挑战性,撕错了回路就成不了三段式,飘不起来,不好看;后来坟飘越做越花哨,也越来越省事,抓住中心一提就可以了,但是趣味也少了。
烧纸钱是最容易让人安静的,因为要烧大量的纸钱,而且要保证燃烧充分,所以不能一沓直接扔进去。这样一来就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和前辈人交流,我爸会让他的祖祖保佑他挣大钱,我会让我的祖祖保佑我学习好,都是很直接的想法。往往这时候我妈就会说,你看祖坟在长,是你的祖祖在保佑你们呢,咱这辈人肯定有出息。不知道真假,反正我小时候就是会信,所以我会很积极地参加大年初一的上坟活动。小时候觉得是跟着大人一起好玩,现在觉得原来是在跟祖先建立一种跨越时空的暗码,毕竟我是没有见过他们的。
大年初一的田野是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有穿着新衣在田野、山林里穿梭的大人小孩,见面都欢欢喜喜打招呼,有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还有到处迎风招展颜色艳丽的坟头,一派喜洋洋的氛围,跟大年初一挺般配。
中国的根是农业社会,文明衍生自农耕,从安土重迁和入土为安上就能看出,中国人自古对土地就有极强的敬意和依赖。我们那的乡下到现在还是土葬,要葬到后山上,那里松柏掩映,是队里祖坟所在地。
但是城里土地少,人多,人均可分摊的面积极其有限,而且这些有限的土地上的所承载的经济价值极其高,普通工薪族根本享用不起。
他们活着的时候住在楼房里,一栋楼里有成百上千家,远远望去是一个长方体里镶嵌着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小框,一个小框代表一家人;工作时每天待上一天时间的地方也是格子间;一旦去世,住的依然是楼房,一层层,一个个框,挤挤挨挨,密密麻麻,无数个方方正正的骨灰盒共享同一个空间,一个方框空洞的水泥房子。
最近这两年国家提倡文明祭扫,骨灰盒不能抱出来了,写上纸质的牌位,运用精神力,把它想象成先去的家人,香和烛也改成电子的,一种全新的祭扫方式,灵魂祭扫就这样登场了。虽然是环保了,不用人挤人排队等待,对生者来说,省事了,减负了,但很多东西减着减着就会减没的。比如家人间的联系,后代与先辈的联系等。
祭扫结束后,我问表姐,如果没有人再去祭扫,这些一直吃灰的骨灰盒怎么办?表姐说估计是集中填埋。我想了想,回到泥土里也是好的,接些地气,总比在仓库柜子里强吧。这次祭扫,上一辈没有来,下一辈也没有来,其实下一辈也就一个孩子了,城里人的生育欲望越来越低,以后扫墓祭祀可能真的就没了。
城市人口还在持续增加,现在这些在城里出生的孩子,尤其是城二代、城三代,早已不知道自己的祖籍在哪儿,祖上何在,更不会千里迢迢回到老家去祭扫。
商业的社会是没有根的社会,人们自由流动在这个世界的各个地方,早已摆脱了泥土的束缚,估计不久就会忘了血缘亲情,一旦连祭祀这种唯一可以和先辈人建立联系的仪式也要免去的话。
讲究效率的商业社会,有绝对公正的衡量单位——钱,早已不需要人情,熟人之间才有人情,这是一个陌生人的社会。
祭祀完准备离开前,我笑着跟表姐说:“我思想很重,以后我还是要钻进木棺,回到屋后梨子坡山上,享受被苍松翠柏环绕的感觉,睁眼是青山,还有鸟语花香。”
又问表姐有没有想过以后,她很淡定,说可能是海葬,也可能是树葬。
我说,不给后世子孙一个机会来和你说说话吗?
她没有回答。
作者简介:湖光十里轻泛舟,生于成都,长于重庆的小山村,跟广大90后农村学子一样,经由读书一步步走向城市,扎根城市,现客居天津。是一个委身城市却时常怀念故乡的他乡客,一个总想“开历史倒车”,追思淳朴乡风,甚至想回到乡下过田园生活的游子。也是一个看惯了城市的浮躁,偶尔将内心对乡下的渴望变成方块字,拿到纸上曝晒的矫情人。同时还是一个喜欢自然风光,喜欢到处走走,热爱美食,用心过生活的平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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