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城,闻道而有名。故多众人登山,或游览,或求福,或追道。山有庙宇,借山名为青城二字。
青城山有青城,即是福地也是道坛。
逢年三、四月,春暖花开,万物向荣。然每每到此,有怪事,自福地青城而发,下落都江堰。
于是本是招揽游客的好时节,水面游船稀疏,码头客少。
有怪事,有怪人。
一女子至江边码头。有船工,见女子面容忧色,犹豫不决,似乎颇有难堪。女子貌美,船工不忍,于是上前搭话。
船工:“有景致的好地方,旁人却难瞧得出真假。”
女子便笑。女子着轻纱曲裾,身段苗条,一笑露出酒窝风情。
船工瞪直双目。
“你是第二百三十四个。”
女子音如黄鹂,娇柔可口。
船工不解其意,然神魂归置,心惊胆跳。不由一叹:“姑娘好手段,一介草民露丑了。”说罢,便离去。
女子:“礼貌的人,你比之前的强。”
只见船工影,却闻船工笑。
“青城问道,都江问水,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处地。”
女子顾自一笑,然绝美容颜再无引人注意。是此地佳人众多?还是人众高德?都不是。怪异不受招人,民众无法看见怪异。
唯有怪异感受怪异。
有道人:“风氏,我已履约,将白龙困游都江数载,断了劫数,做了人神共愤的事。望其好之为之。”
道人如闪光,面容龟裂,身形一点点消碎,渐渐成雾。至此,多闻道人泯灭人间,不成仙,不成鬼,三世修行,成一模白灰。
风氏点头:“你的孩子,我自会担负。”言下不立之约。
该年春季,都江堰有龙鸣。
多闻道人有个不成气的儿子。不成气不是听话,而是不聪慧。他是个筋骨平庸的人,带着多闻道人传下的血统,因此受着怪异的劫难。
怪异生而有三劫。
多闻道人为儿子避劫,耗尽修行。因此至最后之行,无奈与风氏签约,以沉龙换儿子平安。但沉龙大逆不道。龙,灵兽。每一条龙出自不可知之处,必定牵扯天运。沉龙是锁运,逆天之行,破地之命,乱人之世,故为禁忌,故为道所憎。
多闻道人知命不多时,沉龙以后,借此兵解重修。兵解意欲无中生有,是阴险的一招。过于险途,便立下身后事。
青城是多闻道人的居处。青城多游人,景致的地标,不适合居住。
青城后山才是青城。
风氏入青城,赞多闻道人的打算。以游人聚焦人气,已福地笼罩地势,集人、地二运,五五分解天运,是沉龙的制衡做法。可如此,仍只能数年。风氏感叹天道独大。
白龙在天,飞往西方。西方气运自生,格局自有变化。一切尚不可知。风氏一览青城,游人熙熙攘攘,喜怒哀乐,各不相同。
之后,便来到青城后山。
青葱自在,气爽人舒,一列柚木大院矗立水旁。有榉木立院。不多时,出来一小子。他见风氏,已有所料。
风氏见他十来岁的青年,生气的年华,便至亲皆殁,有疼爱之意。
“你父亲多闻道人感知生死,特将你托付于我。但责任于你,留、去由你选择。”
少年听得父亲死讯,默默无声。言:“家父曾嘱托若有人来接,便随那人而去,却不曾如此快……”
“生死无常,天命自在。”
“明白了……”
随即转身入屋。
风氏亦进屋。她见小子体格,便知不是修炼的筋骨,资质的平庸,如此便断了大才的想法。
少年:“父亲常说我气脉堵塞,虽历经千万,效果未然。即使百倍努力也难有所成啊……”
见他感怀,风氏不语。
少年:“如此,修道有何用?”
“道不为用,是为知道。明天地,精人世,都可谓修道,道不同,然目的其一,终有归途。你现在感叹,为时过早,尚且不利。”
风氏又言:“我欠你父亲沉龙之恩,因果已定。你我日后自有结果。如你执意留住,我亦不……”
少年打断她的话语。
“我随你修道。”
风氏看见少年平凡而稚嫩的目光,其中隐藏着什么,失落着什么。或许少年想把这看成一个开始?再或许只是无奈之举?风氏好奇少年今后的道路。
风氏感到一丝满足。“如此,三日后于都江堰码头相见。”
风氏乘风归去,目色如神,然曲身苗条,云端荡漾之际,灵韵如丝,曼妙婀娜。下一刻,无影无踪。少年暗暗心惊。
少年名周虚谷,言意虚怀若谷,做大度的人。
周虚谷自出生,便数载移家,有意识起便有两三个地处的印象。与父亲多闻,虚谷才知自己命数。为此其父移居移地,望以地势疏通命理。然冥冥之中,天道自在,多闻道人愈为其子避劫,劫数愈近。
周虚谷的第一个劫数便事发在沉龙之际。劫数有老、衰、死,死劫最为重。周虚谷的劫数是死劫。
死,各有所法,或死于他人,或死于事故,意图难料,故古往修士死劫者不过一二,避劫者微乎其微。
那日值冬季,浮冰众多,多闻道人因沉龙一事外出;临时,特地嘱咐虚谷居家禁足。然虚谷幼时好动,再者当时知其父于后山布有结界,旁人难以入内。后山青城与青城不过一山门之隔,出入迅速,因此虚谷自信于青城游玩。
青城鹅毛大雪,遍地雪白,有黑色的脚印。来者人少,多数不过赏景。
十足无聊。
虚谷为怪异,旁人见不得。
有人搭话:“来玩吧……”
言如酥糕,蜜入人心。
虚谷心有异常,明知不对,然手脚不止,控制不住身形。他看着自己如牵线的木偶走下青城,过小道,踏石板,跨雪行,不久到了一处农舍。
雪白的农舍,静谧、舒适,有飘雪随风,如影而落,点点踪迹,铺及道路。
有火点透光,窗户里有人影。
虚谷心悚,皮肉战栗,想哭,不敢哭,紧咬唇而露泣声。他看见有人出来。白发的人,瘦体格,男性。他裹着长衫,蒙面,见虚谷迎立,列手执意。
树丛出光影。
虚谷受吸力,挣扎趋向白发人,渐入其掌。虚谷惧而凝泪。
雪色如纯,纷飞如雨。
“不要……”
有撞击如流星,白雪溅动。虚谷被力道击中,震荡其外。待凝神,方才矗立之所凭空多现一坑。虚谷未明其事,左瞧右顾,唯有一雪幕渐明,其中灼目彻骨。
一头虎,威仪狰狞,獠牙暗藏,有吼声微明,是盘踞的意思。
白发人早有预料。
“知你贪婪成性,引来幼童。”
虎是白虎,虎目金瞳,怪异也。虎言:“哪来的多事人?”女声,其声多温和。
虚谷一脸震撼。
“一介道门弃徒,想向你借一物。”
白虎:“你们修士总有一两个不规矩,也就死没死没关系。你哪来的胆子?”
白虎出刃,爪如光影,眨眼便要取白发人的脖颈。一阵雪花,一截剑抵住白虎的爪,下看,剑自地表而出,隐忍已久。
“你动一下,死无全尸。”
他目如寒光,迎一寸之间的虎目,然忍不出狂气的笑意。
虚谷于两者间,艰难万分。一,于体质薄弱;二,受气道波及,一爪一剑非凡品,普通人近之,便有眩晕之症,两者相争,平凡者难承个中罡气。虚谷手脚冰冷,不得逃脱,心脏剧烈噗通。他突明不管两者谁胜谁负,自己都有一劫,万般之刻才觉父亲的话语,肚有悔肠。情急之下,咳出血来。
一血破声,一人一虎如冰破僵。
白虎正要突爪,一爪极快,白发人睁着眼,反应慢了步,急忙使剑。
白虎眼毒得利,爪切入脖颈。白发人痛得说不出声,然毅力一转,抽身一剑。白虎见剑急凶,虎背一挺,避过一剑。
白发人面如死灰,一双眼毒怨地盯着白虎。
白虎:“无知小儿,我盘踞青城,为年已久,便是你师傅来也得规规矩矩!那容你猖獗?失礼一事,命来抵。”
血爪如刀光,擦割白发人脖颈。
“哼……”
白发人不得已挡排,手指被削了三根。
那一爪停住。
伤口再入一寸,人首分离。白发人额角露出汗,吃痛发狂。
“厉害!厉害!厉害!”
白发人残忍地笑,十足的扭曲,癫狂与憎恶。
虚谷只是一见,便觉心口阴凉,仿如碎冰堵胸。
“邪法。”
虎影如影,其尾突袭。白虎先发制人,不等他吟唱。
白发人双手合十,转守,吃力躲避。
一跑一追,渐渐远了虚谷的视线。
雪地上血艳如唇,惊了虚谷的双眼。他余魂未定,待忍耐,念着惊心动魄的血迹,狼狈地呕吐。虚谷吐完后,手脚恢复了少许力气,刚起身时头晕目眩,仍有股恶心,不得已又吐了几口。待依树而立,咳嗦不止。虚谷胸痛捂嘴,疼出泪点,过一会,情绪停缓,移手一观,尽是残血。
血润如膏,牵引虚谷的目光。那一刻他想自己是不是会死?
死?!
这一字骇出他的热气,然眼目渐沉,不知何时背脊湿黏,虚谷以为是汗。虚谷再起身,肩胛骨碎痛难忍,他嗷嗷叫起来,明白有伤口,吃不得苦,泪流不止。
虚谷拖着满身血,一步步踏着原来的脚印。
回青城,便有生机。
风雪中他的泣声如鬼,哭声越来越小,无气力再哭。本来明显的踪迹,因雪而模糊,一步步踏来,路途出现分歧。一处有脚印,一处无脚印。
一头狼,饥饿、嗜血,它寻来血的踪迹。虚谷的血,虚谷的踪迹。狼低吼,出獠牙。雪中的狼,目色如血。
雪中狼是离群的狼,冬季狼多群居。此刻离群,意如死路。
人、狼,皆孤身。
狼盯着他,跟着他,在他身边盘旋。
虚谷心惊肉跳,哭不出,面色惨白。他跌宕地跑,狼追猎。
狼一跃而起,像弧线,雪花洋洋洒洒。
虚谷跌倒,狼扑空。
周虚谷起身,狼在他的眼前。不是寻常的人,不是寻常的狼。怪异相见怪异。
狼饥饿,所以吃人。它扑过去,咬住猎物的脖子。
虚谷是猎物?
不是!
狼咬脖子的一刻,虚谷拿手挡,因此咬住了手。狼以为咬住了脖子。
狼尝到了肉,鲜活的肉,淋漓的肉,美味的肉,刺激味蕾的食欲。狼狡黠,顺势将虚谷扑倒,咬住手的牙撕咬。
小孩被狼啃食,弱肉被强食。
“啊!!!!”
小孩的手指戳中狼的眼,左眼。
狼吃痛,松口。虚谷抽手,手臂上血肉模糊,筋骨隐约可见,撕裂处灼烧般疼痛。
“啊……啊……”
痛苦的呻吟。
狼的左眼成窟窿,血肉中阴暗可恐,如骷髅,如深渊。狼有低吼,凶色尽显,狰狞如恶鬼。
两人对峙。
虚谷不敢动弹,不知何时有了跟狼一样的眼神。
狼出击,不直冲,绕左拐。左边是凸起的雪地,有高台的作用。虚谷见狼的距离,拔腿狂奔,行至八九步,赫然一止,前边是浮冰。
现值正月,厚冰。
虚谷情急踏冰,狼见面犹豫,踏足贴冰,欲意退步,然终踏步而追,凶神毒恶。两者体量相称,踏冰而不破。行至半程,虚谷气血涌动,渐渐不支。
虚谷倒地。
冰层有震动,开始微小,缓缓增大。震源于人、狼所处地。
狼不在意,扑面袭来。落及虚谷,冰层破裂,有龙而鸣。其声浩然,坦荡心志,虚谷、狼皆震飞。
两者气劲虚弱,倒地,难起身。狼是兽,可四足撑力,每至一步,有哀嚎。它临至虚谷面前,牙刃憋足,一口咬下。
虚谷感触周身震疼,直见狼头,再后来是白色的龙。
龙,伟大的龙,龙目滚灼,威仪天下的首姿,高万丈,影成云。龙爪一点,缓缓悠悠,奔虚谷而来。
虚谷记住了自己的死亡。
龙爪刺穿了狼与人,人的血,狼的血混入一起。
九岁,那一年,周虚谷本该终于死劫,但存活至今日。虚谷不明那日父亲做了什么,父亲也没想告诉他。他什么也不说,很沉默,有时看起来像陌生人。修士本可以孑然一身,他选择传承,即使这个继承者不如他意。
虚谷有时会向他询问身世,但高不可攀,成了名号中的多闻道人。
多闻道人沉龙,坏了天道,做了不该做的事。
虚谷听到他的死讯,早在五年前便有感。本该死的孩子没死,没有奇迹,也不是奇迹,多闻道人的一切他都不知。
没有父知子,也没有子知父,到最后子仅知父为多闻道人。
“走好,老头子……”
虚谷不知是不是流泪,应该有吧?可眼睑干涩。
他笑笑,知道要离开青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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