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亲想立叔齐为国君。按照当时的常理,本应长子即位。因此,等父亲去世以后,叔齐要把皇位让给伯夷。
伯夷说:“由你继承君位,这是父亲的命令,应当尊从父亲的遗愿。”于是,伯夷逃离了。叔齐认为,如果他当了国君,于兄弟不义,于礼制不合。因而也不肯继承君位而逃避了。国都的人没办法,只好让孤竹君中间的那个儿子亚凭继承了君位。这就是后人所推崇的“夷齐让国”的故事。
后来,伯夷、叔齐听说西伯姬昌(周文王)善于尊养老人,心想何不前往归附他呢?但当他们到达西岐边境的时候,西伯已经去世了。
这时,周武王正载着父亲的神主牌,向东去讨伐残暴的商纣王。伯夷、叔齐便挡住武王的马进谏道:“父亲死了不安葬,这能算是孝顺吗?作为臣子去杀害君王,这能算作仁义吗?”武王的属下想杀掉这两个迂腐的家伙,军师姜尚阻止了他们,说:“这是有义气的人啊!”于是扶起他们,让他们离开了。
周武王平定商纣暴政以后,天下都归顺了周朝。但伯夷、叔齐却认为这很可耻,并坚守气节不吃周朝的粮食,隐居于首阳山,采摘些野菜来充饥。
后来有野史写道:伯夷、叔齐采摘野菜,侵占了山民的地盘,抢了山野村夫嘴里的食物。就有一农妇气不忿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不吃周朝的粮食,难道这薇菜就不是长在周朝的地盘上吗?”伯夷、叔齐一听,两张老脸红透,最后一点自尊被击溃,再也没脸去采野菜了。于是双双饿死在首阳山。
二
夷齐让国和不食周粟、以身殉道的行为,得到后世许多人的点赞,特别是儒家的大力推崇。
子贡曾经问孔子:“伯夷叔齐何人也?”孔子曰:“古之贤人也。”子贡又问:“他们对所做的事后悔怨恨吗?”孔子曰:“祈求仁德便得到仁德,又有什么可怨恨的呢?”
后来孔子又进一步补充说:“齐景公有四千匹马,但他死的时候,老百姓却找不到他有什么德行值得称颂的;而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身无长物,老百姓直到现在还称颂他们。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由此可见,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外在的财富,而在于其内在的美德。伯夷叔齐的行为正好符合儒家所提倡的价值观。
当初,伯夷叔齐在首阳山采薇充饥,饿得快死的时候,据说曾作了一首歌,歌词是:“登上那西山啊,采食那里的薇菜。以暴君取代暴君啊,却不知道那是错误的。神农、虞舜、夏禹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将归到哪里去呢?唉,死了算啦,命运怎么如此衰薄呀!”
由此,司马迁先生提出了质疑。从最后这首歌的内容和语气来看,伯夷和叔齐到底“是怨恨呢,还是不怨恨呢?”从歌里的意思看,貌似不仅有怨恨,怨恨似乎还不轻呢!其实,孔子的评价也不是很肯定,也有几分含糊其辞,意思是“大概如此”、“应该如此吧”。虽然他希望他们俩“不怨恨”,但毕竟他不是伯夷叔齐本人。
三
古代有个“太伯奔吴”的故事。故事里的太伯是周太王的儿子,季历(周文王姬昌之父)的哥哥。因周太王想立季历为继任者,为了不让弟弟季历为难,太伯就和另外一个弟弟伯雍一起逃到南方荆蛮人聚居的地方。并遵随当地习俗,在身上刺画花纹,剪短头发,表示不可再当国君。
荆蛮人钦佩他的高尚品德,追随归附他的人有上千户,并拥立他为吴太伯。周武王灭了殷王朝后,遍地寻找太伯、仲雍的后代,结果找到了他们的后世子孙周章。这时周章已经做了吴地的君主,于是武王顺水推舟便把吴地(现在的无锡一带)封给了他。
到了吴国第十九代君主寿梦的时候,历史又惊人地重演了。寿梦有四个儿子,老大诸樊,老二余祭、老三余昧、老四季札。其中数季札最为贤达,寿梦打算让他继位。但季札却认为不合时宜,便扶立大哥诸樊,让他代行国事。
寿梦去世以后,诸樊要把君位让给季札。季札辞谢说:“曹公死的时候,曹国人认为准备即位的曹君不合礼法,打算拥有立子臧为君。子臧便逃离国都,以成全曹君。君子称颂道:‘的确能保持节操啊!’享有国家,不是我的志向。我虽无能,愿效法子臧的操行。”吴国坚持要立季札为君,季札便抛弃了家室到乡下种田去了。
诸樊去世前,曾有遗言传给弟弟余祭,计划按兄弟的次序传位,一定要把君位传给季札才停止,以偿先王寿梦的遗愿,并且还要褒扬季札的高尚品德。
余祭去世以后,弟弟余昧即位。余昧去世时,他的遗愿是将王位传给季札。不料季札又避让受位,逃离而去。无奈之下,吴国人只好立余昧的儿子僚做吴王。然而,王虽然立了,祸端也就此埋下。
公子光是吴王诸樊的儿子。他认为在父亲的兄弟四人中,王位首先应该传给季札,季札不肯,自己的父亲应该首先受位。如果依兄弟次序不能传位给季札,那自己首先应该接受王位。因此,他暗暗招纳死士,准备一旦有机会就袭击吴王僚。
后来,投奔吴国的伍子胥向公子光推荐了勇士专诸。公子光邀请吴王僚饮酒的时候,指使专诸把匕首藏在烤鱼腹中,用“鱼藏剑”的方式刺杀了吴王僚。公子光终于取得了王位,这就是据说是春秋五霸之一的吴王阖闾。
假使季札能够接照国君遗愿和吴国人的意愿,顺理成章接任了国君,又哪会有兄弟相残的惨剧发生。遗憾的是历史没有如果。季札出访归来后,在王僚的墓前大哭着汇报了他出使的经过。不知季札先生此刻的心情,作何感想呢?
四
季札先生可是个的刮刮的贤人高士。他是中国南方第一位儒学大师,南方第一圣人。历史上有人把它与孔子平列,号称“南季北孔”。除了“三次让国”的佳话,他的贤德还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季札挂剑”。说的是他出访徐国时,徐国的国君很喜欢他的宝剑,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季札也明白他的心思,但是因为还要出访其它国家,就没有把剑赠给他。等到他再次回到徐国时,徐君已经去世了。于是,在祭奠的时候,季札把宝剑解了下来,挂在徐君墓旁的树上。
随从问他:“徐君已经死了,您送他宝剑,还有什么意义呢?”季札说:“当初我在心里已经决定送给他了,怎么能因为他死了而违背初衷呢!”徐国赞美季札高义,作歌道:“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其次是季札有广博的学识。他出访鲁国时,观赏周王室的歌舞,闻弦歌而知雅意,能从歌舞中听出弦外之音。比如,他从《郑风》、《陈风》中听出了亡国之音,从《秦风》中听出了秦国的崛起,从《唐风》中听出了陶唐氏的遗风,从《大雅》中听出了文王的美德……此外,他对于歌舞的鉴赏评价,也是褒贬精当,一针见血,尽显大家风范,堪称后世典范。
再次是季札精准的预言。他出使齐国的时候,规劝晏子交出自己的封地和官职,从而避免了后来栾氏、高氏制造的灾难;在郑国,他告诫子产,要谨慎地按照礼法行事,否则郑仍将败亡;在晋国,他对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说,晋国的大权将落到你们三家手里……所有这些,后来都应验了。他之所以能见微知著,主要在于他熟谙天下大势,对时局有敏锐的洞察力和清晰的判断力。连司马迁先生也称赞他是一位“见微而知清浊”的仁德之人。
后世人赞美他,吴国人尊崇他,父亲和兄长信任他。然而,这个德才兼备的圣贤,却只热衷于做些鸡零狗碎的外交工作,三次辞让国君的位置,致使吴国在余昧之后,兄弟相残,祸起萧墙,只支撑了三世就为越国所灭。作为吴王的嫡子,作为吴地的圣贤,季札先生的贤德给吴国人带来了什么福祉?您是否应向吴国的老百姓有所交待呢?
五
古代这类推位让国的贤人高士还真不少,似乎那国君的位子就像洪水猛兽般可怖。有的连当国君的话都不屑听,有的甚至为逃避国君之位而自杀。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许由 巢父 尧帝八十六岁的时候,已深感衰老,儿子丹朱又不成器。听说有个叫许由的人清高有大志,便想把帝位禅让给他。谁知许由听说后,不但拒绝了他的要求,还连夜逃到箕山,隐居不出来了。
尧开始还以为他是谦虚,便又派人去请他,说“如果坚决不接受帝位,则希望能出来当个‘九州长’”。不料许由听到这个消息,更加厌恶加愤怒,竟直接跑到山下的颍水边,掬水洗耳。
他的朋友巢父也隐居在这里,恰巧牵着一头小牛来饮水。看到许由“搞怪”,便问为什么。许由便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并说“听了这样不干净的话,怎么能不赶快洗洗我清白的耳朵呢!”
谁知此公更过分,冷笑一声道:“谁叫你在外面招摇,惹来名声。现在麻烦来了,全是你自找的,还洗什么耳朵!算了,别弄脏这条清溪,玷污了我小牛的嘴。”说罢,牵起小牛,径自走向水流的上游饮水去了。
看来,还是巢父的水平更高一筹。身为隐士,自当隐居避世,逍然物外,你跑到俗世去招摇什么呢!但既然都隐居了,与世隔绝了,那巢父的话又是通过谁的悠悠之口流传出来的呢?
卞随 务光 商汤打败了夏桀,推翻了夏王朝的统治后,他想试探一下隐士卞随和务光是否想当帝王,便来到卞随面前,说明把天子之位让给他的意思。
卞随严辞拒绝道:“君伐桀时要与我合谋,必定以为我是个喜欢杀人的贼;君战胜了桀要把天子之位让给我,必定认为我是个贪心的人。生在乱世,没有道德的人一再用羞耻的行为来玷污我,我不忍再听下去了。”说罢,就跑到一条叫“洞水”的大河边,投水自尽了。
商汤又来到卞随的朋友务光面前,陈述说:“有智谋的人进行策划,有军事才能的人进行攻守,有仁义道德的人居帝王之位,这是自古以来通行的法则。先生心怀仁义,品德高尚,我想立您为天子,你看如何?”
务光一听此言,脸色阴沉,严辞指责道:“废黜君主,是不义的行为;攻战杀人,是不仁的行为;别人冒险攻夺而我坐享其利,是不廉洁的行为。我听人说:‘不是仁义王朝,不做其官,不受其禄;不讲道德的世界,不闻其声,不践其土。’现在您竟要尊我为天子,我怎么可能会接受呢?我不忍再见到这污浊不堪的世界了。”说罢,直奔到一条叫“庐水”的河边,抱着一块大石头沉于河中。
商汤代桀前,曾经询问过卞随和务光,如何谋划才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但两人都是态度冷淡、鄙弃而不肯合作的,并且都认为商汤的行为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的。商汤当时无疑很恼火。
但胜利以后,商汤却又假惺惺的要把天之位让给这两人,分明就是在恶心他们。明知这两人一副迂腐守旧的臭德性,一副卫道士的可憎嘴脸,却偏偏要用天子之位来试探刺激他们,想把他们所认为的“不仁不义”的帽子反扣到他们头上。这对视名声甚于性命的两人来说,分明就是逼着他们去自戕啊!我们不妨以小心之心度一下君子之腹,商汤是否真有这样的用意呢?
六
为什么贤人高士都不愿当国君,他们的内心深处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不妨来揣磨一下他们的思想动态。
一是当时主流价值观导向,促使人们重道德轻政治。
当时的贤人们往往注重对自身道德修养的培养和锤炼,而对于人的社会属性则往往比较轻视。砥砺德行,树立名声是他们所热衷的,而对治国平太下方面则普遍表现得很淡漠。有的甚至认为从政是一种德行上的衰退。
孔子周游列国到了楚国时,楚国有个隐士号称楚狂接舆的,故意唱着歌从他车前经过,他唱道:“凤鸟啊凤鸟啊,你的德行为什么衰退了呢?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未来的事情却还来得及啊!算了吧算了吧,如今那些从政的人都很危险啊!”接舆的思想代表了当时许多贤人高士们孜孜以求的主流价值观。
二是取舍上严重失当,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古代人主谦虚,重礼让,爱惜自身的“羽毛”。譬如伯夷和叔齐,他们“推位让国”,是因为他们都认为对方“既贤且能”,是当国君的最佳人选。结果推来推去,都惟恐世人指责,都不愿就职,只好同时逃之夭夭,让老二亚凭捡了个“漏”。
汉文帝曾经说过,上天生育了万民,为他们设置了君主来抚养和治理他们。对下不能治理和养育万物生灵,对上有损于日、月、星辰的光辉,那就是君主的不仁德。故此,治国理政是涉及全国百姓幸福安康的大事,是天下头等的“大仁德”,怎么能为了博取一点“小仁德”而撂挑子走人呢!接位的亚凭如果也是“既贤且能”还好,倘若不是,岂不是给孤竹国的老百姓带来了灾难。
季札先生也是如此。他是具有大智慧、大仁德的人物,本是全国公认的国君最佳人选。但他为了成就区区贤名,“效法子臧的操行”,故意“三次让国”,导致两个侄儿手足相残,吴国早早亡国。两者孰轻孰重都拎不清,枉担了“南方第一圣人”的大名。
孔子曰:“当仁,不让于师。”意思是说,遇到可以实践仁道的机会,即便是遇到老师也不必谦让。这才是正确的取舍之道。在原则问题面前,在大是大非问题面前,不必讲什么温良恭俭让,必须旗帜鲜明地作出取舍,决不能分不清轻重主次,因小失大。
三是本来就德才欠佳,根本不是当国君的料。
古代贤明的君主都认为,天下是极贵重的宝器,不经重重考察和考验,是不能轻易予人的。唐尧邀请许由,并不是说把天下直接就交给他,而只是把他当作候选人之一。
当初,尧选拔舜作接班人时候,先是把两个女儿嫁给他,观察他如何治家;又让自己的九个儿子与他相处,观察他在外怎样接人待物。举用他做了二十年的工作,才让他代理政事,代理政事八年,尧去世。舜又给尧守孝三年,直到六十一岁才登上帝位。前后算起来,被考察了他整整三十一年。可见禅让帝王之位是慎之又慎。
反观许由,则是“采山饮河,以求陶冶情操,非求禄位;纵情游闲,以求安然无惧,非贪天下。”这样一个志在求仙问道的人物,怕是考察他三个月,他就会崩溃,觉得生无可恋,生不如死。而且上古帝王对继任者,要求极高,既要做生民之表率,又要勇于吃苦耐劳。像大禹,开通了九座山脉,疏通了九个湖泊,治理了九条江河,划定了九州的疆界。治水十三年,经过家门口都不敢进去,足以成为天下人的楷模,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继承帝位。许由怎么可能够格呢!
至于伯夷叔齐、卞随务光之流,则整体素质更是不堪之至。思想迂腐,观念陈旧,脑袋比花岗岩还要顽固。商汤讨伐夏桀、武王征讨商纣,本是得民心顺民意的正义之举,他们或“叩马而谏”,或指责其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如此抱残守缺、食古不化之人,不仅没资格当君主,更是辱没了贤人之名。其实商汤作为一代贤君,怎能不识卞随务光有几斤几两。不过是调侃试探一下,逗他们玩玩而已。谁知这二人还真当真了,认为君主之位非他莫属了,竟吓得投水而死,害怕死不了,还抱上一块大石头。也真是极品奇葩了。
社会总是由低级向高级发展。新兴的生机勃勃的势力,取代腐朽的倒行逆施的帝王,本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正如孙中山先生所说:“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才是人间正道。任何妄图拉历史倒车的魑魅魍魉,注定都要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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