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豆腐”是阿民的绰号。阿民从记事开始就被人叫作“豆腐阿民”或“阿土的豆腐儿子”,阿土称阿民为“豆腐儿子”;阿民的姊姊叫他“豆腐阿弟”;乔建国管他哥叫“豆腐阿哥”,但凡认识阿民的无一不在称呼前头加上“豆腐”二字。也有例外,“豆腐他娘”就不会用带侮辱性的绰号来称呼自己儿子,“豆腐他娘”在人前也会叫“豆腐”,家乡总喜欢用“阿X”的称呼,和“豆腐阿民”一个小队的便有三个阿民(阿明),若只称阿民,谁能立马确定是这“豆腐阿民”呢?“豆腐他娘”三天两头要打“豆腐”一顿,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娘脱下鞋子便打屁股,骂他是“豆腐子孙”,骂到后头就嘟囔——打屁股能长记性,又弗伤脑——嘟囔到后头往往是抹眼泪。
“豆腐阿民”到俞家祠堂读书的那年,他娘走了。当时“豆腐阿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知道了他老娘去哪里了,也明白了“豆腐”的另一层意思。阿土本来不想让一个“豆腐”念书,瞎花闲钱,可公社要求到龄的小鬼要读书扫盲,他娘立马拍板让阿民进学堂。
上学第一天,老师教每学生写自己名字,黑板上写着一个个的名字,突然“豆腐阿民”站起来指着黑板问:“老师,那个是我的名字吗?”
老师放下粉笔,转过来身面向他看了一会,走到写着他名字的板前,用粉笔把名字圈起来戳着字说:“对啊,乔、建、民。”
“这弗是我的名字”。“豆腐阿民”大声说。
老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豆腐阿民。”阿民回答的毫不犹豫。
这句话惹得哄堂大笑,等大家笑完后,“豆腐阿民”问老师:“豆腐阿民怎么写?”学生们再次哈哈大笑,有几个小鬼从凳子上笑跌下来。笑完后,老师没有理睬他,继续教其他人写名字。阿民继续问,再三问。老师不想理睬他,可学生们一直大笑,让课堂无法继续下去。最后老师在墨汁涂成的小木板上一笔一笔写下白花花的“豆付阿民”。阿民看着和街上卖豆腐牌子上写的“豆付”一样,便坐下照着黑板写在本子上。
同学们自然都叫他“豆腐阿民”,他的大名大都不记得了。老师在背地里也叫他“豆腐阿民”,有时候改不过口,不知不觉中吐出一颗豆……再把这豆子(字)咽回去,改呼“乔建民”。
“豆腐阿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为什么从小就被人叫做“豆腐”?为什么方言中豆腐和傻子的读音那么接近?前一个问题也许想过,但习惯了,麻木了,也就没有追问的必要了。后一个问题怕是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却困扰我许久。后来,父亲告诉我,小时候他们就常常读错音,甚至把读错音当成一种有趣的事,把老师(烙斯)叫成老鼠(烙刺),把傻瓜(兜弗)读成豆腐(斗弗),许多小鬼都叫“斗弗阿民”,而非“兜弗阿民”。诚然如此,我仍承认自己不是一个严谨的笔者,未对乡音做过考究,便贸然下笔。全文用“豆腐”代写,望读者能习惯。
放学后,豆腐阿民径直跑进灶房:“大姐,饭做好了没有?”
“快了,马上就可以去吃了,你去把碗拿过来。”大姐说。
二姐抱着阿弟嚷嚷说:“饿死鬼,就知道吃饭,吃了就拉,个子窜的蛮快,脑子一点也没长。”
“少说两句,豆腐弟虽是个豆腐,好歹也十来岁的人,还听弗出话来,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话说得这么难听,传到外面去丢的是咱家的脸。”
“都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小弟现在都会说打倒地主,打到反革命了,他这岁数就会咿呀咿呀的,就这豆腐除了吃饭,就会困觉。”
“好了,少说两句,今天大庙唱大戏,阿大叫我们弗要去,你可莫瞎凑热闹。”
“放心好了,你还是叫豆腐弟弗要到外面乱窜。”
豆腐阿民捧着碗立在灶头前,大姐拿起碗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番薯丝泡饭,并嘱咐他:“吃完饭就径直给阿大送饭,弗要乱走,弗要跟着别人去瞎混——听到没有”。
豆腐阿民点点头,接过碗后就从盐瓮里夹一筷子带鱼丝,插进饭里,拔出筷子,舔干净上面的残汁,把饭、筷子放入篮子。(老家的人把筷子粗的带鱼腌制起来下饭,什么腌花果、腌冬瓜、腌蟹酱,一坛坛的排列在墙角,家家户户皆如此。筷子伸进腌缸里一蘸,戳进饭里下饭,最终把舌头染咸了,我总觉得老家心血脑病频发都是这大大小小的腌缸惹得祸。)
豆腐掠过大姐手里给阿大盛的饭,放进篮子里夺门而出,留下一句“我走了。”大姐在门口喊:“筷子,阿大的筷。”豆腐又折回来拿。大姐嘱咐说:“弗要乱走。”豆腐点点头就往西门街跑去。
早上,阿民喂完猪、鸡、鸭后才去上学,到学校看到一帮人围着鑫祥、秀根,两人坐在桌子上,四手乱舞,唾沫横飞,讲昨天中午在城隍庙唱大戏,唱得是《铡美案》,主角是秀根的阿大——乔阿金,扮演刚正不阿的审判官,另一个角是二老爷,扮演恶贯满盈的罪犯。
二老爷姓俞,家里排行老二,解放前都管他叫二老爷,解放后一小部分思想先进者改叫俞二先生,但绝大多数还称二老爷。解放前俞家是昌国卫最大的地主,拥有几十座山头,几百亩水田,大半条街的房屋。有人把县里四大人家编了歌谣“ 东乡萧家的谷,西乡何家的竹,墙头欧家的屋,昌国俞家的福。”俞二老爷就是俞家的当家人。二老爷是戏迷,每年请两回戏班子来做戏,一回是二老爷生日,一回过年,自个生日要做三天三夜,过年那回从年三十一直做到破五清晨。二老爷的生日在秋收后,这时人们大多闲下来往戏台子聚,过年这回,人们就更闲了,导致过年都没人去串门,都聚在大庙里看戏。凡是来看戏的瓜子茶水俞家提供并分文不取,每到这两个时候整个昌国卫都在欢庆,人们记得二老爷的好,却忘了他是剥削劳动力的地主老爷。
鑫祥、秀根说二老爷画鬼脸扮丑角演罪犯,这让豆腐疑惑。二老爷听高兴了,也会上台唱一出,唱的都是才子英雄,昨天怎么唱丑角了呢?也是,二老爷长得确实像扮丑角的,矮个、板牙、歪嘴。气质也像,外人看二老爷是个很严肃的人,其实幽默风趣,阿鸿就跟豆腐说了他阿公滑稽的事,比如二老爷喜欢蹲在茅坑咿呀呀的唱戏,有一次唱得兴起,没穿裤子手舞足蹈做戏,结果滑进坑里;和阿鸿他阿大下棋损了个马便要赖棋;陪阿鸿练毛笔字,结果坐着睡着了,阿鸿就给他戏迷阿公画了张大花脸……
阿鸿比豆腐小两岁,从小家里人就教他读书,三岁能背三百千,五岁能背古诗三百首,七岁能朗诵四书五经。和豆腐一起入得学堂,两人坐一桌,老师不怎么管他俩,教的是认字算术,阿鸿超出别人一大截,往往都是自学,阿民则是任其自然,只要两人不影响别人,便随他们,于是阿鸿经常细声的给豆腐讲故事打发无聊,一些是书里的故事,一些是家里的故事,有时说大声了,说笑了,便是一顿训,但他俩还是趁着机会就说话。两人也就成了朋友。
大庙门口外的大街上搭起了戏台,几个人正在台子上摆置桌子,豆腐知道自己来早了,便站着看着他们把戏台布置起来。看着台子布置的差不多了,人也渐渐多起来,豆腐想到马上就要开幕了,二老爷就要扮丑登台,于是咧着嘴无声的笑起来。突然,腿一阵疼。豆腐看到是矮脚秀根踢的,便蹲下来揉小腿肚子。
“豆腐,笑什么?想昨天夜里你爹和你姐在床上摔跤呢。”秀根乐着说。
“昨天夜里阿大和阿姐莫睡一张床,我和二姐、弟弟在床上戏了一会,二姐让我当马给弟弟骑。”
秀根笑得直不起腰来,在笑声中喷出:“没…让你姐……骑啊?”
豆腐从他笑声中晓得自己又被侮辱了,而且还侮辱了自己的阿大,阿姐,于是双眼瞪着他。秀根把丑陋的笑脸收敛后将阴鸷的手伸向了豆腐的裆部。夏季,小一点的男鬼露着小茭白任人点评,大一点的男鬼则圈块烂布。秀根再一次笑弯了腰:“毛……都莫……长……”
鑫祥听见秀根的话,问:“你长毛了,脱下布头让我看看。”
鑫祥比豆腐大两岁,比秀根大两岁半,是小队放牛娃里的头,秀根谁都不怕,就怕鑫祥,背地里却总跟人说,他爸只是个小队长,我爸可是公社二把手。
秀根顿时颜色降下来,涨红了脸,缄口许久才问:“怎么这两天弗见阿鸿来看戏。”
鑫祥一巴掌抡在秀根的脑袋上:“脑子被狗吃了,你他娘的忘了阿鸿姓嘎么?”秀根恍然大悟,默认自己刚才脑子确实被狗吃了,便不在言语了,安安静静地等戏开场。
看戏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但和以前看戏不一样,以前都是赶着吃完饭,赶着来抢位置,干巴巴的等戏,现在,除了小部分赶着来的,大部分是慢悠悠的信步而来;以前人人都带条凳子,但是今天没一个人带。暮夏正午的太阳仍旧十分毒辣,台上撑起一块白布,给那些扮演官员的戏子遮阳,台下的男人都光着膀子,拿草帽扇风;女人的都在头上盖块湿毛巾。豆腐、鑫祥、秀根仨找了最佳的位置,人群的最前沿,看得最过瘾,以前都是俞家霸占着,今个俞家成了戏子,还不趁早下手占着。等台上的桌子坐满了人,好戏将要开场了。
咚咚锵,咚咚锵,两列手臂上悬着红袖章的红卫兵捧出一位面容严肃,头发一丝不乱,戴着金丝边框的眼镜,他走上来走在长桌的正中间,很显然,这是位重要角色,却没有人认识。他的后面跟着一个人,这个人大家都很熟悉,豆腐就更熟悉了,豆腐管他叫阿金大大(叔叔)。乔阿金是阿土的堂弟,原来是大队支部书记,后来公社书记被打到了,公社副书记也被打倒了,公社领导一个个倒台,乔阿金就坐上了公社副书记的位子,虽是副职,却深受县领导器重,实际上就是一把手。很显然乔阿金今天要出大风头了,想想刘备身边的诸葛亮才是真正出风头的人。乔阿金坐在次席,又坐了几个公社领导。乔阿金站起来,举着话筒,清了清喉咙:“同志们,各位同志,大家莫说话了”,静下来后,“这位是县里商业局的李科长,专门派下来帮助工作的,大家热烈欢迎。”说完放下话筒,卖力的鼓起掌来,台下也跟着鼓掌,等台下响声没了,乔阿金也停下来,举起话筒说:“现在有请李科长给我们作工作指导,大家热烈欢迎。”又响起了一阵鼓掌声。
掌声毕后,李科长操着一口带着浓厚地方腔的普通话说:“各位同志,我李某人被派到这里是来做工作指导的,刚刚来有很多事还不清楚,不过有乔阿金等同志的帮助,我已经了解一些情况,但仍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还请同志们给我提意见。我们这个国家正在蓬勃发展,但是我们还是没有超越英美资本主义家,这原因是,我们广大的人们群众中还有很多杂质,我们要号召毛主席的指导思想,要把这些杂质剔除出去,我来到了这里,很快地投身于这项工作中,在乔阿金同志的帮助下,我了解到这个地方现象极为不乐观,所以我们开展了这次批斗大会,谢谢大家。下面由乔阿金同志主持。”掌声再一次响起。
“同志们,我自认为我们身边都是纯洁的好同志,但是,当李科长来到这里做出指导思想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们的身边存在很多社会主义、农民阶级的敌人……”
这时,红卫兵们捧出二十多个生旦净末丑的名角,昔日皓首苍颜的老生、皓齿朱唇的小生、端庄稳重的青衣今天全改唱面目狰狞的丑角,一个个像游街的白无常,头戴高帽,脸白的像吊死鬼,黑的像淹死鬼,身上的淤青,淤血,更加说明他们是来自地狱的魔鬼,也足以表明这个戏班的化妆技术一流,把平时威严气派的豪绅化装成孱弱宵小的罪犯,跪成一排扮演要受刑的犯人,脖子上挂着枷锁,写着州府大印,画两道红封条,个个把脑袋埋在裤裆里等候判决。
虽然这些名角都化妆成面目全无的罪犯,但豆腐仍能辨别出这是阿鸿的哪个阿公、哪个阿伯、哪个大大、哪个婶子。风水轮流转,想当初俞家财大气粗,没想到混到今天要靠卖唱来混口饭吃。戏子如同婊子,管你之前是不是良家妇女,一旦成了戏子,那就成了让人边捧边唾弃的婊子,人们一边骂他们是穿着戏服让万人骑的烂婊子,一边也给他们送鲜花、送钞票,捧他们,越是骂的厉害就捧得越火。俞家是耕读世家,出了许多知识分子,加上地主成分,这样的戏当然捧的厉害。
“同志们都认识他们吧,他们是地主,解放前……”乔阿金揭露出这些地主豪绅在解放前的所作所为,一些吃人行径让听者发指,个个都喊枪毙他们。个个都是白眼狼,得到了好处,就流着眼泪流着鼻涕感恩戴德;一旦损害了利益,就把昔日恩情丢进茅坑,个个要杀人。
这些恶贯满盈的地主毫无辩解的默认了自己的罪恶。乔阿金问俞二老爷有没有罪,二老爷一句不说,乔阿金再问,俞二老爷依旧不说话,突然,俞二老爷跳起来,猛地向豆腐冲过来,脑袋往台下扎去,众人都往后退,就豆腐傻愣在那。二老爷脑袋扎破了,冒出汩汩鲜血,豆腐立即用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从指缝中透出一线光,那是红色的光,他的眼睛变红了,他张开手,发现一切都变红色了,红色的尸体被红色的人拖下去,在红色的地上留下一道红血痕,其余红色的罪犯被红色的学生跌跌撞撞地拖下台,他抬头看天空,天是血红的,太阳是血红的,他看着四周人的眼睛都是血红的……
扮演衙役的红卫兵又架上一个蓬头褴褛的糟老婆子,好像刚才只是一个火热开场而已。红卫兵一松手糟婆子就瘫在台面上,台下人不再呼喊,转为议论,都在讨论这糟婆子是谁。乔阿金一手握话筒一手揪住她的头发高声喊道:“她是昌国卫第一稳婆——麻皮。”台下感喟不已,有人说,几天前麻皮娘被捉去,把家抄个底朝天,没想到……人人感叹说麻皮一生所做的好事多如牛毛,竟落得如此下场……唉!唉!不禁连连叹息。
豆腐听到是麻皮娘后眼睛变回正常,可是看着麻皮娘,豆腐双目眩晕,耳边嗡嗡作响,身子一下子萎靡下去,鑫祥、秀根看到豆腐吓趴下,哈哈大笑,豆腐好像没看到他们在笑,没听到他们的笑声,迟笨地爬起来后,仍感到双腿发软,于是把脑袋耷在台上,傻傻地看着,看着发生的一切。
“同志们,莫讲话,静一下”,乔阿金说:“同志们都认识这稳婆吧?”大家怕自己说错话,一声不发的看着乔阿金唱戏。
乔阿金原本等着接话,没想到无人说话只好接着说:“她是昌国卫第一接生婆,在场的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是她把我们从娘肚子里接出来的,你们都知道她的好,都知道他是个能人,有什么生孩子,生病,和死人说话都找她,可是你们知道吗,她干了多少缺良心的事?在你们身上拿了多少钱吗?”最后两句说得十分嘹亮且富有激情,台下的人听到这句话都伸长脖子,竖起耳朵,所有人都想知道有关麻皮娘的秘密,其中的家财是人们最想知道的。
关于麻皮娘的蜚语流传很多。麻皮娘不是本地人,在麻皮娘四五岁的时候,跟着一个老尼姑来的到昌国卫,那个老尼姑道行高,认为昌国卫的风水好,便在一尼姑庵里安定下来,平时施些道行来度日子,麻皮娘的手艺都是那个老尼姑教的。至于她们俩什么关系,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老尼姑捡来收做徒弟;有人说是老尼姑看中了麻皮娘的命,收为徒弟,但是麻皮娘叫老尼姑为老尼姑,老尼姑叫她麻娘,而且麻皮娘不是尼姑,所以师徒之说十分勉强。还有其他说法,具有传奇色彩,说麻皮娘是老尼姑和一个老和尚生的私生女,跟自己女婿生的乱伦女。
老尼姑死后,麻皮娘搬出尼姑庵,买了房子,靠着手艺挣钱安家,她因为脸上有麻子,所以都人们改叫麻皮娘。终身未嫁,关于她和情人的风言风语多如牛毛,具体是谁,莫衷一是,几乎所有人都去过她家,却没有一个人进过她的工作室和卧室,更没有人逮着她情人一根毫毛。
还有一件事传得最热闹,讨论的最激烈她到底有多少钱,她的生活过的很朴素,无论社会怎么变,它总有钱,总能平稳度过,大锅饭时她也拿出比较客观的家财,她不像饿死鬼一样狂吃,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她不拮据不饿肚子。人们都说她在地底下有金库,但她的金库有多少,无人能说个有依据,关于对她财富数目的猜测只是茶余饭后的胡扯闲聊。
“她是昌国卫第一号师婆,第一号骗子,平日里装神弄鬼,画符念咒,自称有神术,帮人除去瘴气。这是封建迷信,我们共产党信奉马列主义,信奉科学真理,在共产党领导下哪有什么瘴气,这都是骗人的东西,都是她事先下好毒,好让我们跑到她哪里去除所谓瘴气,她给了解药自然就好了,由此她能捞一笔钱。她利用封建,制造了一个个阴谋来欺骗同志们的汗水钱,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这样的人应该要打倒”,乔阿金高呼:“打倒骗子麻皮!打倒封建迷信!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随之台下也跟着喊:“打倒骗子麻皮!毛主席万岁!打倒封建迷信!中国共产……”
乔阿金拿起话筒喊:“同志们,先静一下,先静一下。”
人们停下喊叫,他们还想从知道更多的事。乔阿金转身从红卫兵手里接过一包药,掰开,红色的沙子落下来,一些细微的颗粒溅洒到豆腐的头发上,伸手抓下几粒放在手心,殷红色的沙子是第一次见,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金属般艳丽的光泽,像女人涂着花果花的指甲。乔阿金的把空纸包仍在地上说:“同志们也许弗晓得这是什么?这是朱砂,这是一种毒药,在古代,有许多道士把他当做仙丹来欺骗皇帝,来害死皇帝,现在这药婆用同样的方法来谋害共产主义领导下的、毛主席领导下的广大人民群众,她自己没有小孩,就来谋害我们的小孩,有许多小孩出生就被她害死了,又用一点医学知识来救孩子,好让我们认为她的技术高超,实际上她是谋财害命的杀人犯,是我们共产党和人民的最大敌人。”
“打倒敌人麻皮!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万岁……”台下一位狂热的戏迷们带头喊起来,其余的人也跟着喊。
乔阿金握着话筒,扯着嗓子喊,先静一样。良久之后才渐渐停下。两个红卫兵抬上一个酒瓮,乔阿金拿起榔头,照着瓮口砸下去,白花花的袁大头瀑布直泻般地落在台上。“这些是什么?是同志们的血汗钱,她利用同志们的实诚,欺骗同志们,收取高额的接生费,卖胞衣给别人治病,谋取了这么多的弗义之财,这些钱相当于县长三十年的工资,按成分,应该划分为地主,这样的人该不该被打倒?”
人们振臂高声呼喊:“打倒地主麻皮!打倒地主麻皮!毛主席万岁!打倒地主麻皮!打倒地主麻皮!毛主席万岁……”这场面像牛群飞奔,像山洪咆哮,喊叫声环绕整个天空。秀根一掴抡在豆腐的后脑勺上:“还弗喊,想当反革命吗?”豆腐盯着秀根看,看着他卖力配合他阿大,拳头举得像打空气一样,口号喊得像家里着火一样。豆腐也跟着举胳膊,跟着叫喊,举到后头,再也举不上去了,无力地垂下来,他看见麻皮娘的头发间透出两道铮亮铮亮的光,像夜里的狼眼射出的光,这种光看得人发瘆、寒毛倒竖,看得豆腐双腿发软。人群开始往前涌,把他挤到了台子底下,他想出去,可是人们纷纷跃上台子,这时出去,肯定会被踢的。乱哄哄的只能听到,大喇叭里乔阿金断断续续的声音,还能听到台柱发出的呻吟声,木板颤动的声音,发出了山崩地裂的声音——台子塌了。
台子的中间榻下去了——豆腐命好,躲在台子边角处,虚惊一场。场面更加混乱了,没有上台的人不敢上台了,脚步变得迟缓,豆腐抱着篮子爬出来,穿行于形形色色的裤子间,绿裤子再一次把他踢倒,红裤子再一次把他踩趴下,蓝裤子再一次从他身上踩过,黑裤子再一次从他身上跨过,他再一次爬起来,弓着腰继续穿行……豆腐钻出来裤林后瘫在地上,看着耀目的日光,用手遮住太阳,看到手的饭粒,猛然翻身站起来,向西城门飞奔而去,出了西门向山里跑去……
豆腐跑到了岭头,慢下脚步转身俯视整个昌国卫。此时昌国卫尽在眼里,昌国卫东、西、北三面环山,美名曰山,实则土包子,东、北各一个土包,西面是土包群,其中最大的土包就是象山东南第一高山——大门山。南面原本是大校场,后来成了耕地,耕地往东出去是沙滩。城墙沿着山腰围成了一座城,这城是明朝设卫时建成的,后来不断地修葺,把昌国卫围个固若金汤,事实上它没能挡住侵略者的野心,无论是明时的倭寇还是民时的鬼子。军事用途日益退减后形成一个村落,却真真切切的抑制住了昌国卫的野心,人心是难以满足的,拥挤的房屋突破了城墙,但最终还是败给了无法撼动的低矮土丘,只能和环山握手言和,房屋和山浑然一体,从空中鸟瞰,四周的小丘像草地,而昌国卫就像是跌入草丛的鱼。不幸的是公路像把利刀,给鱼身割开几道口子,破坏了这种自然美。城有五门,东西南北各一门,南门最大,也最巧,呈“Z”字型,东、南门之间有一水门。地势西北高东南低,从大门山(卫之西北方)流出的水向南贯穿整个昌国卫,出了东南水门打上几个圈后汇入大河,卫里人称它为溪坑,它在除了在明清时期承担军事用途外(可运粮),还是昌国卫排水系统最主要的设施。
昌国卫四周都是山丘,文革结束前北门外的滩涂只填了一部分,农田稀少,人口增多,正好逢上学大寨。开山挖水库,垦坡修梯田,矮小的土丘都裸着身子,秃着脑袋,贴几块绿布头遮羞,长两根杂毛来证明自己不是秃子。人口越来越多,被扒皮的山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远,有时需要翻好几个岭,走狭小崎岖山路,等太阳晒得头皮发麻后才开始侍弄庄稼。阿土不想把时间花在看戏和走路中,豆腐从小送饭,跑惯山路,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循着路。
豆腐看着西门街黑点攒动,像蚂蚁爬满玉米芯一样。豆腐撒开步子,飞奔在只能容下一只脚的山路上,像在飞奔在草丛间,飞奔在山崖壁上……豆腐跑了一会,脚步慢下来,仿佛小羔羊,只有小跑着才能跟上母羊的步伐,渐渐地,两腿便慢像牛犊子一样。他的思绪却像风车一样转起来,他想到了二老爷扮丑的情景,想到了脑袋冒血的情景,想到了乔阿金的模样,想到的台下的观众的模样,想到了俞二老爷以前的样子,他没有过多的接触过,但通过阿鸿讲给他听的,以及自己看到的二老爷的形象,他臆造出了一幕幕景象:唱戏掉茅坑里,脸上画着王八……
他想到了麻皮娘的样子,想到了那双似狼的眼睛,想到了台子坍塌的瞬间,想到了那花花绿绿的裤子,他还想起来小时候,他同麻皮娘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晒着暖阳,一边咬破棉袄里的虱子,一边跟他絮叨。
“我这双手抱过的小妹(老家老人,尤其是阿婆,常用“妹、小妹”来称呼岁数比自己小的人,无论男女)比我捧的饭碗还多,可是遇到过小妹出生发生奇异事的就你一个。你晓得这代表着什么吗?”
“你弗晓得啊!猜猜看嘛。”
“猜弗出啊!那阿婆来告诉你。以前每一个皇帝、每一个宰相生出来的,总会发生奇异的天气或者是奇怪的事情。赵匡胤生的时候,满屋香气;毛主席出生的时候,龙闪(闪电)两头甩,雷声轰轰叫,雨像倒下来一样,风把树都吹断了,有老人看见天上有黄龙。这都是命中注定是皇帝命,你看毛主席打了这么多仗,却一点伤也没有,这都是神仙保佑的。我听说老辈人讲,邵榜眼(即邵景尧,昌国卫人,明万历年中榜眼)出生的时候,半边天太阳红耀耀,另半边天漆黑,雨倒下来,发了洪水把日本鬼子冲走了。你晓得什么是榜眼?”
“考官的时候,考第一名叫状元,第二名叫榜眼。你晓得他为什么没得第一名吗?”
“本来都定下来状元是他的,但皇帝听说他出生发大洪水,皇帝怕他有皇帝的命,夺走他的龙椅,当状元太危险,就改成榜眼。”
“你生的那天夜里,野猫叫个弗停,叫得十分可怜揪心,就像没娘的小妹在哭。我睡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弗着,刚要睡着,你阿大来敲门,我马上就你晓得娘出事了。你阿大和你娘都是节约持家的人,我晓得这两老倌(夫妻)的钱弗好挣,弗到棺材门口是挣弗来钱的。我立马穿好衣服,听了你阿大几句话后晓得你和你老娘都很危险,立即带上东西跑来救你。深秋的大黑夜冷飕飕的,那发春猫叫的我心更躁,就怕你和你娘就这样没了。害得我小脚都跑疼了,这都怪你娘,让我受这苦。当初我就告诫她,摔去后动了胎气,可能弗像前几次这么简单。你娘说头胎弗熟悉请你帮忙,后面拉顺了就像拉屎一样,吸口气一挤就出来了。我也晓得你阿大和你娘拉扯几个小鬼弗容易,也就弗强人所难。”
“你娘难产就是上次摔去导致的。我记得那是建军节的前一天,天上的黑云像走马灯一样,一会太阳红耀耀的,一会就一盆雨泼下来,海上传来一阵阵的雷声,我听老辈人讲过,这叫“海底雷”,打台风出现“海底雷”说明台风十分厉害。公社的干部带着男男女女抢收早稻,雄赳赳的要和台风抢粮食。家里乱哄哄的,一帮老弱病残被这天气搞得心浮躁,畜牲还要贴乱,老母鸡奓着羽膀在街上乱窜,后面的小鬼追击(鸡);狗也弗安分,狺狺的叫个弗停,这狗很显然弗是冲着鸡吠,像是心中冒出无名的火,到处瞎蹦跶瞎叫;昼伏夜出的过街老鼠也溜出来,大鼠在前,小崽在后,后面咬着前头的尾巴,一窝窝的往山上逃。广播里说这是十二级台风,但我弗信,我活了这么长时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畜生都造了反,等养在水缸里的鱼都翻肚子了,我知道这次台风势必很大,立即安顿好家,逃去圆通庙,圆通庙地势高而且房子牢,比家里安全。到了晚上,台风来了,我从未有过的这么厉害台风,外面哇哇哇的,害得我一宿没睡,后来有人说这台风是十七级的超级台风,台风应该是在晚上凌晨登陆的,那时候台风最厉害。越来越多的人逃到圆通庙,听说有人被风吹走了,有人被吹倒的墙压死了,水深处都没了小腿,我很难想到昌国卫也会被淹(地势西北高东南低,相差很多),圆通庵的瓦片比鱼鳞都密,结果一张张的吹走了,在呼啦啦的风里啪啪响。”
“你阿大你老娘逃得早,在登陆前就逃到了庙里,你阿大、老娘弗容易啊!扯着四个小鬼,你娘还怀着你,佝偻着身子一步步的挪到庙里。你的一个阿哥啊,被瓦片砸了脑袋,你阿大把他背到庵里时已经噎气了。到了庙里你娘就捂着肚子喊疼,听你阿大说是滑了一跤,那时你八个月大,幸好有我在,我立马煎了一副安胎药,喝下去后就也弗疼了。但留了祸根,这祸根差点要了你和你娘的命。”
“我赶到你家,你的阿姐阿哥站在门口欢迎我,他们都晓得我是你娘俩的救命稻草,跟在我的后头,被你阿大赶到灶房里。我看了一眼,大叫倒运倒运,倒运。你啊,露出一只猪脚蹄,拽又拽弗出,塞又塞弗回去,可苦的你娘,跟死猪一样瘫在床上,喘着粗气。我让你阿大烧水去,我来给你娘冲了一碗参汤,揉搓你娘的肚子,来摆正你的位子。灶房里传来你阿姐说你阿大锅里没放水,我当初的也没什么把握,难产就算是经验再多也没有两成的把握。”
“我看时机差弗多了,就给你娘把参汤灌下,只要汤能下去,我心中的那块石头就往上提了一点,揉了几下,就感受你娘的有了元气,但药效还没全发出来。你娘心急,想把你挤出来。我劝你娘心弗要急,要保存力气,要一口气出来。我瞅准了时机,将手伸进你娘的肚子,一口气将你拽出来,用镰刀割断脐带。你阿大听着声进来,我叫他把另一碗参汤给你娘灌下去,这汤弗下去,你娘的命也会没了……”
“我打你的屁股,你这小子骨头硬,疼得双手乱舞,脚榔头乱踢,差点从我的怀里踹出去,可就是弗哭。我叫到,倒运倒运,这是一个哑巴鬼,是个弗哭鬼,忙活了半天……你的阿姐阿哥就在厨房里嘀咕,老娘生了一个没有舌头的哑巴鬼,没有眼乌珠,没有眼泪水的弗哭鬼……”
“你阿大走过来说,是个哑巴鬼迟早是要浸茅坑的,说着就要接过你,结果你这贪生鬼哇哇的嚎哭起来,哭得比野猫还凶,还可怜。你这一哭,我们都笑了,我们都说你是个胆小鬼,怕死鬼。灶房里的小鬼们听去,叽咕说,老娘生了个胆小鬼,怕死鬼……”
“我左抱抱右哄哄,结果你哭个弗停,我看你张着嘴巴,就把你嘴里脏东西抠去,结果你小子咬了我一口,害得我直骂你是白眼狼。你的阿姐、阿哥就嚷嚷老娘生了一只狼,一只白色眼睛的狼……”
“你这小子咬完后,闭着嘴巴,直瞪瞪地看着我,我撬开你的狗牙门,把嘴里秽物掏净后你就像是尝到蜂糖一样吧唧吧唧嘴巴,我笑骂你是个贪吃鬼,你的哥姐们说,老娘生了个贪吃鬼,长着一张脸盆大的嘴巴……然后被正在灶房的阿土骂了一顿。”
“你阿大提来热水,我把你身上的脏东西洗干净,你这小子全身黄花花的,像穿着黄金衣一样,剥下一片片金箔一样的东西,水面上像浮着金屑似的。我当时就跟你阿大说,你将来肯定当大官大将军的,当皇帝也盼弗定噢!以后你们就要享大福了。你阿大说这都是得我的福,等你当大官了,要把我当做老佛爷一样供起来。我们哈哈的笑起来,而你却呱呱大哭,好像在伤心我把你的黄金衣服脱了。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弗应该把你那件黄金衣脱了,也许没脱,你就是神童,以后当大官,这都怪我,我当初也没想这么多,把你的黄金衣和胞衣一起扔到了溪坑里,如果现在还在,给你穿上就好了。这都怪我,把你洗洗的干干净净,给黄金瓜削皮一样,削个弗留一寸黄皮。你阿大也弗好,盯着你的小竹笋左捏捏右摸摸,上弹弹下拨拨,把你的小笋皮剥的白净净的。”
“三天后我给你去净身,你老娘是一千万个弗同意,其实就是珍惜手里的那几块钱,如果弗是阿大把钱付了,我也弗会这样死皮烂脸的贴你娘的冷屁股,可是你阿大弗要让我把已经付钱的事告诉你娘。我跟你唠嗑,你莫要把我跟你说的话跟你娘说,你要是说了,我要给你一顿柴吃,听到没?”
“汤烧好后,我从你娘身边把你抱过来,你那时眼睛还没睁开,可是小脸生的俊,鼻直口方,额宽耳大,我夸你的话可多了,什么做大官当宰相。你娘虽然脸上没声色,心里笑开了花,把那钱的事忘了干净,估计你娘也认为你命弗一般,净身后也许真能当大官。刚洗好,正给你揩身子。你的那两个阿姐跑过来说你阿哥落进水井里,你娘听了霍地一声坐起来。我马上把你丢给你娘,叫你娘弗要动,叫你的两个阿姐快去地头找你爹。我跑到水井一看,连泡都弗冒了,我立即跑出去叫来人来捞。人捞上来后,你娘从屋里走出来,走了两步就倒在地上,我们马上把你娘扶起来,还没扶起来,你娘把你摔在地上,哭着骂:大鬼眼弗睁,小鬼眼瞪的像牛样大。”
“可能你的脑子是你娘摔坏的,你弗要怪你娘,要怪就怪自己命弗好,自己是克死了你哥,还克死了两个。也可能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你过周岁的时候,发高烧,全身都烧着了一样,就跟孙悟空从八卦炉里出来一样,连屁股毛都是烫的。你阿大、老娘抱着你来我家,我给你喝了一剂退烧药,当时烧退下去了。第二天夜里你阿大、老娘抱着你又来了,发着高烧,比之前还烫,我问了情况,说你早上还好的,到了下午就又烧起来了。我觉得是没有除根,加大了药剂,又给了一剂,让你娘第二天早上给你吃。第三天又来了,你全身抽搐,整个脑袋蜷缩到胳肢窝里,上嘴唇贴在左脸颊,下嘴唇歪到右脸,两条眉毛上下错开,两只眼乌珠一上一下定在眼眶里。你娘说吃了我给的药,弗一会儿就成这样了,我立马把你抱进屋,给你喝神药,做了神法,忙活了半天你才恢复正常。你是弗晓得,那次有多悬,你差点就没命了,你在鬼门关爬了好几趟,我晓得你是大难弗死必有后福,哎!哎!没想到竟成了豆腐,这也蛮好,傻人有傻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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