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落花生

我是一个乐观的人，从不爱讲悲伤的故事，也很害怕看到众生苦难的，非神非佛。我只是不愿意，不希望。

对现代都市人来说，农村就是诗和远方。充满了惊喜，休闲，与梦想。但对于土生土长的，必须生活在农村的人来说，农村才是真正的悲伤地，它贫穷，单调，有城市见不到的悲伤，做不完的农活和看不到的希望。除了脏以外，还有累。是那种一旦停下就不想再起来的累。

秋收，冬藏。秋天，是农民最盼望的季节。满含农民辛苦劳作的果实，和播种来年丰收的希望。此时的农民累并快乐着。

豫东地区秋末种植小麦，来年端午左右收获；春末夏初种玉米，花生，红薯，大豆。一年两季。出于经济利益，最近几年很多人也开始种植大蒜。“蒜你狠”让农家人悲喜交加，不好的光景里，每亩地还得赔上两三千元。

秋收季不仅有大片的红薯玉米，还有落花生。

小的时候，农业机械不发达。要拿个带三四个齿的抓勾去锄红薯，落花生，还需要一个人在后面把刨出来的红薯或花生收集一起。再装袋子里拉走。

孩子力气小，基本承包了收拾花生秧的活儿，边把花生秧上的土抖掉，花生秧排排好，再把掉落的落花生捡到篮子里，边忙边捡没成熟的花生在身上蹭蹭泥，放到嘴巴里吃，咬开便是满嘴的甜蜜水。

农活干到傍晚，找几块大的土坷垃，搭起一个小灶，再拿个小锅或大盆，煮上一锅落花生、毛豆，再在烧热的土里放上几个红薯，把烧的通红的土坷垃打碎，把红薯埋好，不大会儿热乎乎的烤红薯就出炉了。一帮大人和孩子，就着秋夜暖暖的月光，坐在田野里品尝秋味。

现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技术的进步让农活非常便利。

机器直接把红薯或花生锄出来。还有专门的脱花生机可以把花生秧和花生分离。花生秧粉碎打包，卖给养殖场做饲料用。农活也没那么累了。

机器干活方便，但会有很多漏掉的花生。所以催生了捡落花生的队伍。一些家里没有多少地，农活少，或是做完自家农活儿的老奶奶、大妈们，拿上小抓勾，挎上篮子，蹲在地里开始土里刨食。

有些花生在土表面，可以看到，有些还在土里。专业的捡拾者会带个小抓勾在土里挨着翻，一趟趟，像淘金者，不敢漏下一块儿土地。

没见识过农活的都市孩子，对捡落花生充满了好奇，看别人在地里翻，自己也拿个小袋子去捡，边捡边吃，不大功夫就能捡一小袋。肚子也吃的饱饱的，直打饱嗝。

在捡花生的队伍中，有一大家子人。小伙子是地的主人。他从小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的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妈妈带着妹妹弟弟改嫁远方，剩下他孤苦伶仃。现在已经长成了大人。前几年还娶了邻村的一个傻姑娘。生了个儿子已经三四岁了。

傻姑娘是真傻，不会做农活，说话大嗓门，老远就能听到她在地里的喊话声。

傻姑娘不会做饭，爸妈心疼孩子，怕饿着，就让她一家三口一直住娘家。

小伙子一个人做不完农活，傻姑娘的爸妈看不过去，就带着全家人来帮农活。人多力量大，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加上傻姑娘的弟弟，和小伙子，两亩地的落花生不到一晌午就捡完了。农忙时来不及回家做饭吃，都是带了干粮直接在地头儿找个阴凉处，坐在地上或土坷垃上。农村人不讲究，也不用洗手，直接吃饭。吃完饭直接干活。省时间。傻姑娘知道小伙子没吃饭，把一兜吃的在地里掂来掂去。

傻姑娘的儿子长的很标致，一双眼镜炯炯有神。见人就笑。邻居都夸孩子长的好，健康聪明。还好没有像爸妈。

孩子永远都是一个家的希望。也许这个孩子就是这个家的救世主，在将来撑起这个家。

脱花生机日夜不停的工作，总有五六辆车排队等脱粒。因为是季节性的活儿，一年就这半个月忙活，要争分夺秒的干活，不敢停一来。希望多脱几车粒，多赚点钱。

村里还有个傻小子。今年应该有三十多岁了，每天穿着脏的看不清颜色的外套，光脚在村里走来走去，见到人群，就找个地方坐下，看着大人聊天，孩子嬉闹，自己傻傻的笑。

我一直以为他听不懂我们说话，三十几年也没跟他说过，每次见到都离他远远的，怕他打人。这次回去，发现他什么都听得懂。

一次他坐在我家门楼下，门外大路要清扫，土气满天飞。家人把门关上，省的灰尘进来。他见关门，立马跑去把门打开，然后乐呵呵的又坐在门楼下，傻傻的看着我们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怕门关了他自己出不去。我们又去把门关上，跟他说，外面扫地，灰大，别开门。这次他老实了，一直傻笑的坐着，没再去开门，敢情他听懂了。

农村人晚上没什么事做，孩子看电视，老人都聚到大街上聊天侃大山。

弟弟结婚前一天晚上，爸爸请了乐队唱大戏的在街中心搭台唱。晚饭后，全村老少都聚在大街看戏，或坐或站，挤满了大街。傻小子也坐着看。

我端了喜糖和瓜子去街上发。发到他时，我问他要吃吗，他乐呵呵的赶快打开衣兜，让我把糖和瓜子装进去。他是知道吃的。只是不会做事情，干不了农活。

人各有命，每日吃完闲逛就是他的命，只是累了养他的父亲。

村里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知道弟弟要结婚，非要送来20块份子钱。爸爸极力婉拒，都拗不过老人家。说你家儿子结婚我一定要送点礼金。20块钱可能已抵不过年青人的一顿午饭钱，但对于一个失去劳动力，没有收入，八十多岁的孤寡农村老人，可能是省了好几个月才省出来的。

穷苦人的悲情一如这满地的落花生，化作泥土，或成为他人的盘中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