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自己抹了脖子,以致香消玉殒,自己了结的直接原因是因为被心上人——柳湘莲,下了聘订后又索还订礼,而这无异于休妻行径。柳湘莲忽然改变最初选择的原因是因为:
六十六回: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结亲)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柳湘莲的这个认知纯粹靠着自我想象,但也并非是捕风捉影,贾府东府宁国府可谓“声名远扬”,连底下的老仆醉酒之后都“大放厥词”说“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公公与儿媳妇私通)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虽然他是先入为主,但其实并未冤枉尤三姐,所以的尤三姐的结局,根本原因在于她自己,而直接原因在于柳湘莲。他之于她,是个最重要且最直接的推手。
尤三姐在经过了与宁府的无道荒淫以后,痛定思痛,决意与过去的自己割裂而开,当然也因为心里那个存了五年的娇郎君。我不大能想象得到,她内心中的真正状态是什么,就是她对于柳湘莲的感情到底深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不大清楚。但是可以根据柳湘莲下了聘订前后,以她的表现来稍微看一看。
六十六回:“我们(三姐两姐妹)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服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说着,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
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
至于柳湘莲索还聘订之后:“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
要说一见倾心,终生难忘,这样的感情也不是什么罕见的,如果只当是情缘来看,完全能说得通。综合看起来,这种情况应该最接近她的内心想法,即这份情结对她而言异常重要。故而在她最觉美满幸福,翘首期盼之时,骤然来了这么一个冰寒彻骨的刺激,如五雷轰顶,一瞬间从天堂堕入地狱,绝望,悔恨,悲痛,凄苦,种种情绪之下,才最终走向自我毁灭。
以现在人的眼光去看,情绪化、感情用事自然就没跑了,但是如果平心静气地想一想,那种情况的尤三姐,的确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肮脏不堪的过去,一心改过的现在,和悉数破碎的未来,由不得人了。假使她不抹脖子,忍辱偷生下来,那也天下之大,无处为家。
她没有选择一辈子的长痛,了结,也算是比较好的归路。
尤三姐的选择,我固然十分不喜,但也确实无奈。柳湘莲临时悔婚(跟悔婚没差别),好像也没什么可指责的,任何一个正常的男性,在得知对方是这样的情况之下,恐怕心里都会膈应不舒服。他们两人中间的说合是由贾琏完成的,贾琏是经过尤三姐授意的,这个说媒的过程没问题,最多只能说略微着急,但着急也是为了玉成二人好事。
不妨回头看一看,这个柳湘莲是何等样人。
四十七回: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作优伶一类。
(薛蟠)打听他(柳湘莲)最喜串戏,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会错了意,误认他作了风月子弟。
他跟三姐的性情如此之像,都是洒脱不羁的人,甚至于“眠花卧柳”,都是一样的,自然,在男女之事上,时代的荒唐,对于男性的包容度要远远多于女性。且二人都是貌美之人,在四十七回这回的后面,有醉酒的薛蟠想要跟这姿容俊俏的“小柳儿”,来上这么一些同性之间腌臜不堪的深度交流,把柳湘莲激了火,把薛蛮子好一顿打,从这点来看,也跟尤三姐的那时“淫了男人,照脸唾骂”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说到底,他们是“同类”。
柳湘莲给人的外在印象,除非是走到一块的志同道合之人,例如宝玉之流,否则一直是冷冷然不可亲近,有刀兵的冷冽气,所以才会被贾琏等人描述为“冷心冷面”,冷面郎君的确是实情,但是冷心却非属实。这一点也跟尤三姐一样,虽然外面表现上有些类似于“淫奔无耻之流”,其实内心有情有意。
四十七回:湘莲道(与宝玉说话):“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秦可卿的异父异母弟秦钟)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
可见得冷心的说法并不对,此人心中有情义,且既然能跟多情种子贾宝玉走到一块,从侧面来说,也并非只因为模样儿好。
他与她二人最真实的内心中,都是有情的人,但在外面表现上又都是那种有悖世俗看法之人,所以行事起来,多少都带着我行我素的味道,同时也意味着不被人理解。有情义,不被理解,且不拘礼法的行为中,天然带着果断轻纵和几分凌厉锋芒,这些特性可以算得上各自最终结局的内在伏笔。
尤三姐横剑自刎,是她自己决心悔改的最有力证明,同时也是她内心真情实性一面地赤诚展露,书外书里人,一般地侧目(有种不敢正面看的感觉)和动容。
六十六回: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伏尸大哭一场。出门无所之(不知去哪),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
柳湘莲尽管经常眠花卧柳,但仍旧有着“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为妻的本愿,自己行为不加检点,反去苛责对方,这样的男性是很可恶是不是?这样的女性处于劣势对不对?可书外人是否曾经想过,时代的滔天巨浪既然能够压抑女性的本性,何尝不能对男性“移风易俗”?但无论怎样讲,彼时的年代,终归是为了对妇人产生约束钳制作用,女性是必然的劣势一方。
这就是柳湘莲身上让人十分不喜的地方,自己一身毛,反说人家是妖怪,他这种人绝非君子,那就更不必提“宽以待人,严于律己”苛刻的君子行径了。如果他这个让人嫌恶的特性,再加上内心的多情有义,也就顺理成章地酿成了他的结局:
湘莲便起身稽首(音起,俯首至地的高度礼敬)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三姐以雌剑自刎,雌雄一对双股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
一语打破迷关,世情俱破。
其实在之前殴打薛蟠的那个情节中,柳湘莲就因为薛家贾家的权势遁走了一回,而这次随着尤三姐的凋零败落,再次遁走,只不过这次是非常彻底的那种。人生何处不伏笔,尤三姐的结局自然由她自己来承担,而柳湘莲的结局也尽可归因于他自己,路终归是在自己脚下,所有的他人,都只不过是自己归途的一份诱引。功过因果,是非成败,皆由自己一手作成。
此间无地可立足,一冷入空门,情缘尽销,人遁心冷。
(俩人的情缘,真可谓是一场杳杳大梦,一个是彻彻底底的离别,一个是完完全全的放下。为什么这么像是在说宝黛二人,黛玉面庞身段也和三姐不差什么,宝玉的结局也是这么一片干干净净,彻底放下。)
("虽无宾主意,颇得清净理。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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