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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墓——1938年重庆故事集(小说)

掘墓——1938年重庆故事集(小说)

作者: 张正义_be5a | 来源:发表于2022-04-30 18:03 被阅读0次

    如果这就是真正的结局,我一点儿也不意外。但是我不大相信,感觉伍道祖随便收了个尾,草率而且生硬。

    女孩们则嘘唏不已,感到十分满足。这样的故事结局应该更加受到欣赏,因为符合她们眼中的悲剧之美。花好月圆是虚伪的想像,残山剩水才是浸透我们每一个平凡人生命的真实主题。

    我在想像,那个女人跳江的一瞬间,她会想起什么往事、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是怎样的?而站在一边希图挽留却无能为力的青年男子,他又会付诸怎样的行动、或者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消失在江水中所感受到的震憾与悲痛。在将来的人生中,他能够以强者的姿态出现吗?抑或从此消沉,甘心情愿成为芸芸众生中的微小分子。

    如此沉迷,就是一种不错的状态,我非常喜欢的思索方式。其实语言能够胜任对世间万物的描述与呈现,但往往受限,比如时间、环境、情绪等等对语言本身的抑制与压缩,以至于词不达意,甚至产生歧义以及误解。

    有些人习惯于沉默正在于此,语言上没把握。

    由此可见,夸夸其谈真的是一种自带光环的个人能力,不当被鄙视。

    “力夫,你在想什么?”

    突然听见沙狄这么问,我回过神来。颜子回靠在我的肩膀上,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

    “我不爱听这种爱恨情仇的故事。力夫,讲个刺激点儿的听听吧,要不我宁愿回房去干躺着。”

    “哪样刺激的?鬼怪的还是谋杀的?你认真听才会觉得刺激啊。我们这不都是随想随说的嘛。”

    “听着没意思呀!”颜子回还说。

    我想了想,记起小时候老家的一件事,尽管有些模糊了,顺着讲,也许可以讲得完整。

    沙狄到底慢了一步,他预备由他带给颜子回惊喜的,不料被要求压在下一个讲。他只得忍着。

    是的,不管你信不信,这还是发生在我湖北老家的故事。如果不爱听,可以不听,就像我刚才一样,放空在自己的想像里,感觉也是挺好的。

    我们湾上多半人姓王,有几户小姓,其中一家姓明的,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迁过来的。明家弟兄两个,一个姑娘嫁了。老大叫明崇文,写得一手好字;老二叫明尚武,喜欢捞偏门儿,干些偷鱼摸虾的勾当。两人性格不相似,倒算和睦相处,互补一下,在湾上倒不至于受人欺负。心理上,他们当然也不敢在王姓面前过分,毕竟势单力薄,打起架来毫无胜算。

    明崇文二十岁时娶了王二的妹妹王菊花,等于和大姓联姻了,腰板也挺起来。他希望明尚武也能向他学习,就在湾上找个姓王的成婚。做弟弟的哪里容易听兄长的,偏偏和隔壁湾一个寡妇勾搭上,人家女的还大他五岁,长得也不怎么的,带着三个儿女。父母不管事,做兄长的明崇文气得想打死弟弟,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跑去帮别人养活家庭孩子。

    这时,王菊花挺着个大肚子在房里嘲笑丈夫,说还是弟弟厉害,一箭四雕,从一个光棍儿直接越过哥哥当上了老人。我们湖北把有了孩子叫做当上了老人。明崇文吆喝着说:

    “你给老子赶紧地多生几个,这才是正宗的。他那是替旁人伺候庄稼,末了收成也跟他无关。总有哭回来的那一天的!”

    “和寡妇生一个他自己的不就行了,要他回来做什么,”王菊花说,“房子也不宽敞,以后我们生几个小孩儿,哪里还有他住的地方?”

    “房子有一半是他的,得给他留着。我家兄弟不多,没道理争这个。你少跟你哥哥他们哆嗦我们家的事,尤其你们家王二,爱管混胀闲事!”

    “怎么,他又警告你了?”王菊花得意地说,“关心自己的妹妹有错吗?还不是怕你欺负我,知道你是个斯文败类。外人都把你当先生,亏你能装的!”

    “不装在这湾上站得住?我这叫小心。再说你了,跟母夜叉有区别吗?怕我欺负你,真是笑话!你安生点儿我就烧高香了。”

    王菊花盯着明崇文虎虎地说:

    “我几时不安生了?偷人养汉给你抓现行了?不是你自己说的,需要我凶点吗,我听你的。”

    “我要你对外凶点儿,不是对我父母兄弟。真蠢!有时想想来气,当时怎么就看上你的。”

    “你能找什么千金大小姐不成!”王菊花听得不耐烦了,说,“也不煮碗稀饭照照自己,长得瘦不拉叽的,穷得也就剩几片瓦,还以为有资格挑别人!不是惦记着我老娘,不想嫁远了,我才看得上你!早知道你家老二不在乎年龄,我情愿嫁给他。虽然他粗鲁了些,肯定没有你阴损。可惜白白便宜了那个寡妇!”

    听媳妇这么没皮没脸地说完,明崇文气得火冒三丈。他一直觉得王菊花跟自家兄弟之间不尴不尬的,只以为是关系使然,不料她果然有想法。那么明尚武自愿跑去寡妇那里,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甚至可以说是没办法,给逼走的。

    做弟弟的五大三粗,完全不像这个哥哥。他靠着旁门左道也吃得上一口饭,还真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二流子。和寡妇组成家庭虽则不好听,也算强过一辈子打光棍。还有就是,那个寡妇非常温柔,比王菊花好一百倍不止。

    明崇文固然生气,也并不敢把王菊花怎么样。打她一顿容易,住在一个湾上,她兄弟们立马会像黄蜂一样追来示他以颜色。那等于皮子痒痒,想找死。况且,她不过嘴上说说,未必真敢做什么出格的事。

    心里芥蒂既生,再难消除,日常习惯相互伤害的两个人,渐渐冷淡起来。王菊花怀有身孕,脾气更加火爆,动辄一通怒骂,明家祖宗十八代无一幸免。两个老人恨不能立即死掉干净。

    生下一个儿子后,不过三个月,王菊花又怀上了,也不枉费壮实的身段儿。她喜欢儿子,梦想能够生七八上十个,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单单想来也是极快活的。养不养得活那是另外一谈,反正一个是生养,十个也是生养。不然,女人还能做什么呢?十个儿子,就算只有一个能够出息,她也够本儿了。可恨的是,明崇文对她没什么热情了,像仇人一样,连看都懒得看她。她恼怒不堪!

    外人笑话明崇文,说你既然厌恶王菊花了,为什么让她怀孕就像玩儿似的?

    明崇文讪讪地说,厌恶归厌恶,毕竟是媳妇,总不能让她去和别人那个。还有,他也想多生几个儿子,算是对可怜父母的补偿。

    他是个标准的孝子,懂得父母的卑微悲苦,却并不懂得孩子多了对他们是怎样的负担。心里再喜欢孩子,父母的身体负荷不起啊。孩子生到第四个时,父亲春天里走了,到了初夏母亲也跟着去了。

    生活总是意想不到地困难,明崇文这时除了累还是累,再怎么努力也只能顾着几张嘴巴,不致饿死罢。弟弟明尚武在那边也添了两个小孩子,每天眼巴巴地等着吃的。

    王菊花真不想再生了,然而到了冬天,没知觉地又怀上一个。她也趁了愿,一肚子的儿子,没一个杂色的。

    “怎么办?”她忐忑不安地问明崇文。

    “什么怎么办?”明崇文像个沧桑的老头儿。

    “又要多一张嘴了啊。”

    “加点儿水,粥熬稀点儿呗!”

    “问题是,粮食管不上来春,野菜都没长出来。你要想办法去。”

    “找你娘家去借!迟早还给他们。”

    “我娘家也是家大口阔的,哪有多余的借给我们。你也是,总是借,借了也不还。”

    明崇文索性放泼起来,瞪着王菊花说:

    “说不还了吗?等孩子们大了,总有翻身的一天,怕少了他们的一个王眼儿!不过多拖几年。又说了,你和儿子们不算他们王家的后人吗?帮趁帮趁不是他们份内的事儿?真正岂有此理!”

    王菊花想想也是,也懒得跟丈夫闹;讲面子既然要饿肚子,那就别讲了吧。

    后来腆着脸跑回娘家借米,结果被王二直接拒绝,骂不过,被轰了出来。

    “不是最怕我受欺负吗,你也是装的?”

    “别人欺负你,我一样帮你出气去!”王二果断地说,“跟借米是两回事。先前借的还了吗?我们王家不是开米铺的,没义务帮明家养孩子!”

    “都是你亲外甥哪,”王菊花打亲情牌。

    “再亲也是姓明,不是姓王。”

    “良心给狗叼走了!”王菊花眼见没指望了,咬牙切齿地说,“安心看着我们一家大小给饿死吧,再来低三下四地求你,老子不叫王菊花!”

    王二见妹妹说得眼泪汪汪的,居然做到了毫无恻隐之心。他的语气倒也软和了一点。

    “日子都不好过。我先得保着自家那些张得大大的嘴巴,顾不了其他人。你也不要怪我狠心。”

    王菊花哭哭啼啼地去找父母理论,不料根本没见着。他们已经上山了。墓穴是兄弟们上个礼拜去挖好的,上山的日子也是那个时候定下来的。他们行事比较隐蔽,湾上人几乎都不知道。

    估计已经走了,父母是自己愿意去山上的。最后的归宿,谁也避免不了。遇见大的自然灾害,能省一点口粮就省一点,让孩子们多吃一点,活下去的可能性也大一些。他们选择的地点,先前是请阴阳先生看过,是块好地,能够荫庇后人。王二带着弟兄们上山挖好的活人墓,在预定的日子里请父母上了山。他们收回眼泪,充满泥土气息的墓地实在是个很好的终点站。

    “至少让我见上最后一面呀!你为什么不通知我来?瞒着我是几个意思?”

    可那是父母的意思,王二兄弟不能违背老人的意愿。再说见上最后一面又能怎样,又改变不了什么。

    “你们这些没人性的畜生!”王菊花悲痛地骂着哥哥们,内心感到绝望无比,“这么说,老人们连棺材都没能睡上。你们没做噩梦呀!明崇文虽然是个没用的混蛋,他还钉了两副薄板棺材安葬了父母,尽了孝心;你们兄弟一大窝,比不上人家一个吗?”

    “你少在这儿撒野啦!那是你老爹老娘自己的意思,我敢保证,我提也没有提过。坟修得很好,他们是满意的。你说明崇文孝顺,听说你们家老婆子是明尚武拿出去的,功劳都搂你自己怀里有意思吗?你倒是孝顺,老娘在家时,你一年过来看几回了?就是来,也总空着手,回去是绝不会空手的。你倒也有脸指责我们几个!你要真舍不得爹娘,赶紧去后山上看看,趴着听听,兴许没有断气。要是还活着,你叫上你家明崇文过来,挖出来接回家去养活,我带头补贴粮食给你们。”

    “凭什么呀!”王菊花叫道,“我一个外姓人做人做得这样残败,还想往我头上盖屎盆子!我倒想去把坟给挖了,让你们花费两副棺材板儿,也在世人面前丢丢脸!”

    王二真想抽妹妹几耳光,担心她赖着不走,还得供她母子饭菜。他叫她立马走人,最好不要再来了,只当没有娘家的。

    王菊花气急败坏地回家,也不提没借着粮食的事情,只数落着哥哥们的不是。明崇文既不想听这些题外话,也痛恨老婆扭曲的嘴脸,他阴沉着脸,心疼自己那几个饿得乱叫的儿子。

    黄昏时,明崇文背起铁镐和铁锹,叫王菊花带上所有孩子,一家人浩浩荡荡往村东头王二家去。和暖的夕阳照着他瘦削的脸,显得有些悲壮。

    哥哥们都吃惊了,知道来者不善。炊烟弥漫着一大排老屋,有米饭的香味飘散出来。

    “什么意思?”王二总是带头的人物。

    “长话短说,都是利索人。要么我去挖坟,工具我带着,我也不怕累——”

    “放你老娘的屁!”王二跳起来骂道,“给你个胆子试试看,不撕了你!”

    明崇文看了他一眼,继续说:

    “看我敢不敢。还有一个选择,婆娘娃儿这一窝,退给你们家,老子认输养不起!”

    “你个王八蛋!”王菊花先叫嚷了起来,“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和老娘商量过吗,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想得够美的呀!死也要拉着你一起死!”

    王二补充着骂妹夫:

    “要点儿脸好不好!没本事先前别揭榜啊。谁家不是一大窝子儿女,饿死赖旁人了吗?撂挑子讨舒服,你还算个男人吗?”

    “就你们家算男人,成不成?我没用,我没本事,整天求人救济,活成个废物了。那又怎样?”明崇文回头对王菊花说,“蠢婆娘!你脑子里灌满了糊。不揭穿你算我仁义,当我是傻子。四个儿子,保守点儿说,至少有一个不是我的吧?我一视同仁地养着,尽量不去伤自己的心。其实心里的血早就流干啦!我他妈顾惜一个家,都不容易,能马虎点儿我就马虎点儿,你还总跟我发狠,拿你家兄弟们压制我。看清现实了吧?真正遭难了,哪个当你是亲人?这货退得冤枉吗?”

    “狗娘养的明崇文,你不要血口喷人!”王菊花嘴上不饶人,语气却平缓了不少。

    王二看看王菊花,又看看明崇文,再看看一溜儿的外甥们,羞臊地说:

    “你们不要在这儿唱双簧,丢人现眼!”

    明崇文突然瘫坐在地上,拜天拜地地哭起来,一板一眼地诉说着自家的不幸,预备从婚前说起一直到当前,估计没一个时辰是不可能完结的。

    王二弟兄们眼见势头不对,连忙扶着明崇文进了堂屋,承诺接着会借给他粮食,不会眼见着外甥们饿死。有了这个保障,明崇文情绪平静了,终止了哭泣声。他决定和舅兄舅弟们喝一小杯酒再带孩子们回家去。

    王菊花呢,心底十分佩服明崇文了,觉得他有强悍的男人思维。至于说某个孩子是不是他的,有什么关系呢?王菊花是个敢做敢为的女人,明崇文是个不得不大度从容的男人,他们既然想得开,都无所谓,别人能有什么话可说的。

    于是,吃完夜饭后,趁着半个月亮的照明,吹着丝丝冷风,明崇文背起铁镐和铁锹,叫王菊花带上所有孩子,一家人浩浩荡荡往村西头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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