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生活在广东,对夏天最大的印象除了阳光的炙烤感和时不时顺着脸颊滑落的汗珠,就是蝉鸣了。
以前总是弄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蝉这种,这么聒噪的小东西。借用《童年》里小萨冈评价蟑螂的话:“真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它们出来。”长,声调无甚起伏,就像一个永动的锯木机不知疲倦地工作,还一点一点的,把我的平静通通锯成碎屑。
听不惯、弄不掉、躲不了,是幼时的无可奈何。
稍稍大了一点时,约摸八九年前,和母亲一起看《甄嬛传》。对这部剧印象最深的不是甄嬛与皇帝或是果郡王的爱恨纠葛,而是某个夏日午后,皇帝正烦躁着,大太监苏培盛悄悄地从养心殿退出,掩合上门后对门口当值的小太监说:“没眼力见的东西,这知了猴这么聒噪,也不知道着几个人去粘下来。”
粘掉知了猴!这是多难的一个工作呀。那时我一面回忆起从前看过的蝉的样子(颜色深,几乎与树干重合成一色,点了几个斑点,若不是我的厌恶,其实还是从丑中看出几分好看),一面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这就是权势吧,这样的小而烦琐的事,也会有人去鞠躬尽瘁。
家乡的客家话里,对蝉并不叫“知了”,另有拟声起的名字。大概是“哔嚷”(不准确,难以翻译)。约定俗成地成了女孩子中的小话痨的小名。幼年时其中一个是我的朋友,小镇不比大城市,我们玩耍的地方一般都是在室外。有时候放学了三三两两也不着急回家,凑在一起跳花样绳。玩得忘乎所以时,冗长的昼也即将落幕了,偶尔就能听见她的母亲喊:“小哔嚷,回家了呀。”于是彼时,真正的蝉和被称作蝉的女孩子就都回家了,小镇安静下来。
但不知什么时候,对蝉的厌恶也渐渐浅了。也许是搬到新家的第一个夏天,周围没有树,听不到规律的蝉鸣,反而被别人家小孩子的哭闹声吵醒时;也许是念高中时住校,无事的周末,午睡不完全醒来时听到蝉鸣意味着天色尚早,翻个身继续沉沉睡去时。而幼时的烦躁,可能也只是一腔意气的迁怒。毕竟在窗边咬着笔杆做不出奥数题的那个小朋友,除了蝉鸣,没有别的可怪罪了呀。难不成刚刚萌发好胜心的小孩子,会承认做不出来的真正原因是自己太蠢吗?
初二那年,我转学到一所新的初中,和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同桌,坐在窗边。在“太讨厌了”(我的原话,好像是因为他偏心)的英语老师的课上常常走神看窗外,像个小傻子。有一天这放空持续到下课,突然被一个男孩的声音拉回现实:“嘿,同学,可不可以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同桌?”隐约记得是个很阳光的男孩子,他逆着光,面容没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早已记不清。只有他的声音,和不绝于耳的蝉鸣缠绕在一起,刻成那个夏天的记忆。
我还曾有些许可惜,后来这个男孩并没有和他喜欢的女孩在一起。
再后来高中了,也是一个夏天,突然在巴士上遇到一个男生,他问我好几句话,好像是“你是不是某某”。但我当时没听清,只觉得这陌生人怎么一副看见旧识的样子,带着茫然地摇了摇头下车了,并没有回答。走在回学校的林荫道时又听到了蝉鸣,电光火石间突然意识到:“是那个男孩子吧。”从未同班过,他的脸其实我从未记住,但特定的因素复现时,我突然想起那印象深刻那一天。
还是从甄嬛传里学到的词,苦夏。我很难忍受蒸腾的热,即使在一年夏天长达十个月的广东生活再久,这耐力也不见提升。但其实也不讨厌夏天,而蝉鸣几乎没有缺席过我的每一个夏天,潜移默化地成了我脑海里夏天的符号。在我还不频繁更换网名时,用过好多年“夏木”。有蝉藏于其中而蝉鸣外泄的夏木。现在约摸还能找到一沓高中时朋友以“夏木”或者“小夏木”开头的明信片。当时她们以为我是因为我喜欢的动漫人物“夏目”而取名“夏木”,其实不是,是因为泰戈尔的诗“生如夏花之绚烂”,我觉得自己大概很难像夏花那样绚烂张扬,所以,不如生如夏木,安安静静,但郁郁葱葱。
像这种。
听夏夏木
写于蝉鸣围绕的华南师范大学第一课室大楼
2019.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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