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瑶草,可压白雪

作者: 落谁人笑谈中 | 来源:发表于2019-04-11 20:41 被阅读50次

        “宣和庚子岁,漕臣郑公可简始创为银丝水芽。盖将已拣熟芽再剔去,只取其心一缕,用珍器贮清泉渍之,光明莹洁,若银线然。其质方寸新銙,有小龙蜿蜒其上,号龙园胜雪。”——《宣和北苑贡茶录》

      一、

        北宋徽宗年间,宫廷斗茶盛行。上有所好,下必盛焉,从王孙贵胄到平民百姓,无不以家中贮有好茶为傲。

        巷尾坐落着一家长生库,巷尾深深,鲜有问津,名曰:“寻安”。

        一日,有一人入巷,步履飘忽,如游鱼入水。

        宋笙攥紧手中小小的檀木盒,凝望着白墙上硕大的“当”字,敛起神色,迈入名叫寻安的当铺。

        “要当什么东西?”

        有一道慵懒的男子声音从高大的柜台后传出,辨不清年纪大小,只是格外清冷好听。宋笙凝目去望那一团似乎刻意遮掩的漆黑,却看不见那人的面目。

        “这……这个,请帮我看看值多少钱?”

        一只修长的右手从一团黑暗中伸出,接过了宋笙手中的檀木盒,不可抑制地一颤,随后迅疾收回。宋笙在刹那碰到了他的手指,分明是盛夏天气,只觉得刺骨的冰冷。

        黑暗中的人沉默了半晌,低低地说了一句:“此物有灵,随意典当,是为不敬。”

        宋笙仿佛并不惊讶,眼露悲戚,摇了摇头叹道:“实在是家道中落,生活所迫。还请老板替我鉴定一下价值,等到日后富裕,在下自会赎回。”

        那人似乎冷笑了一声:

        “她愿不愿意回,可是两说。”

      二、

        宋笙走出当铺后还是一阵恍惚,心如擂鼓。他怀中揣着的五万两银票,犹如一块滚烫的烙铁。

        当铺老板扶墙而出,似是身有隐疾。阳光下的他看起来其实是一个颇为年轻的青年,最多不会超过30,面容谈不上丰神俊朗,却干净清秀得叫人舒服,只是那一身黑袍显得有些阴森凛冽。他一双漆黑如墨的眸盯着宋笙离去的背影,似乎是想要看穿那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袍。

        他从袖中掏出方才的檀木盒,微微摩挲着:“胜雪,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啊……”

        “文渊,这么多年,你过得也不怎么样嘛……”

        一道柔弱的女声自盒中响起,有白雾一点点弥漫开来,汇聚成一个不过手掌大小的白衣女子,面容精致,一副泫然欲泣的天生模样。

        “进去与我说说,那么多年发生了些什么吧。”

        “也没什么好提的,无非是同你一般追随旧主罢了……”

      三、

        三年前。

        一场忽如其来的瘟疫蔓延整座皇城脚下,短短几日内数百人死亡。感染者早期出现腹泻、呕吐等情况,后期演化成无法控制的吐血。百位御医日夜加班加点,依旧只能堪堪止住恶化的情况。

        宋笙一家原本还算富甲一方,却不幸遭此横祸,花了大半家财寻方问药,依旧没能留住家中的主母。

        丧事刚结束,宋笙绝望地发现,父亲也染上了恶疾。

        几乎一夜之间一贫如洗的宋家,遣散了所有家仆。

        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里,宋家家主,宋笙的父亲交给他一个檀木盒子,于深夜服毒自尽。

        宋笙变卖了家中的值钱物件,又从皇城脚下几乎搬到了郊外,开始从商。奈何他的温吞性子实在不适合从商,生意一直不温不火,过得格外拮据。

        直到某一天夜晚,他打开了父亲遗留下来的檀木盒。

      四、

        《北苑别录》中,将茶叶分为“紫芽、中芽、小芽”三个等级,紫芽最次,制作北苑御茶时舍弃不用;中芽,有诗赞:“一枪已笑将成叶,百草皆羞未敢花”;小芽,状似雀舌、鹰爪。小芽中又有一种,精如针毫,乃是旷世佳品的“水芽”,尤以“银丝水芽”精制的“龙园胜雪”为空前绝后的奇品,每斤计工值四万。

        宋笙不曾知晓这么多,打开檀木盒后,只看见一盒极为奇异的茶叶,表面模印龙凤图纹,成色不似一般茶叶,倒像是一块饼。

        微微感到失望的宋笙稍稍取下一小块,用刚刚沸腾的热水,冲泡了一盏。

        普通的陶制茶杯,在茶与水交融的那一刻,散发出玉质般的盈盈光芒。有乳白的云烟升腾而起,隐约凝聚成一个人像,杯中茶水更是呈现奇异的白玉色泽。刹那间,陋室盈香,犹如异象。

        宋笙呆了,愣愣地看着那一盏茶,揉了揉眼睛。

        那一道白玉般的人影,像极了一个身穿素白长裙的女子。虽然看不清她真正的样貌,可宋笙总觉得她仿佛在对着他微笑,满是欣喜。

        那一盏茶,光芒流转,犹胜皎白月光。他不敢喝,就这样盯着看了大半宿。

      五、

        “因为他将你拿来换钱,所以你心生怨气了?”

        名叫文渊的清俊男子微微笑着,单手支着下巴,一脸听故事的表情。

        “才不是。”

        胜雪已化为正常人类的大小,除了身影有些虚幻,并无太大不同。她月光石般的眼中有些难过的情绪,发梢上的白雾也浓了许多。

          “我并非因此难受,只是,他还是没有认出我,当初可是他亲手护下的我……”

        胜雪抱住自己的肩膀,白裙如水波潋滟。她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清澈的眼眸里水汽氤氲:“文渊,你说,为什么人类可以做到毫无牵挂地遗忘呢……”

        文渊翘起的嘴角一僵,心口隐秘一疼,收起了笑意。

        寻安当铺的柜台后,更像是一处藏宝阁。原本光线昏暗的房间里缀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颇为宽敞的空间里,呈放着两个落地书架,上面放满了年代久远的古籍和前来典当的各种物品,收拾得格外干净。一旁的梨花木架上,有香炉散发袅袅檀香,和一盆蓬勃的绿植。

        “是啊,为什么他们可以就这么忘记呢……”

      六、

        两年后。

        有一身穿紫色锦袍的商人迈入寻安当铺,神采奕奕。

        “是你啊,要来赎回自己的东西了吗?”

        文渊清冷的声音再度从黑暗中响起,已经富贾一方的商人宋笙微微一怔,不禁有点惊讶老板还能记得自己。时隔两年,原本还显得怯懦温和的男子已经成为了一个成功的丝绸商人,容貌变化不说,浑身的气质也是截然不同。

        “是啊,当时老板给了我五万两,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也帮助我完成了我现在的事业。现在,我是来履行自己的承诺,赎回我的东西的……”

        “请稍等。”

        文渊走下柜台的台阶,望向蜷缩在木椅上的胜雪,温和问道:“胜雪,如何,还愿意回到他身边吗?”

        绝世容貌并未发生任何变化的胜雪抬起头,三千雪白发丝拂过腰际,雾气弥漫。

        她终是展颜一笑。

        “愿意。”

        “不后悔?”

        “万死不悔。”

      七、

        哪怕他不记得我了,我也愿意回到他身边。

        用我漫长的一生,永远追随他,无尽轮回,吾往矣。

      八、

        公元750年,盛唐。

        有一青年,嗜茶如命。他走遍各地,寻得一株茶树。其叶青葱欲滴,未成熟时便喷香袭人,却生于一座孤山之上,只此一株,闻所未闻。

        有一大户人家欲要用此山垦荒,青年得知后,急忙求见,用尽全身家当要护下那一小块土地。家主当是疯子,不肯与之多谈,喝令家仆轰了出去。

        谁曾想,这青年竟然在大门口一跪不起,每过一刻便磕十下头,直磕得血肉模糊。

        如此这般,坚持了五日,风雨无阻,直到后来惊动了知县,大呼着要出人命了,那大户人家的家主骂了数声疯子后,终于让步妥协。

        那青年咧嘴大笑,并不出众的脸上一派畅快笑意。

        青年长久守在那一株茶附近,饿了渴了便下山迅速解决后又屁颠屁颠跑上了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媳妇在山上。

        人人皆道这山上住了个疯子,守着一株半死不活的茶树。

        忽有一日,天现神光,有一道玉般的澄澈光芒照在茶树与青年身上。茶叶如昙花,在青年又惊又喜的目光下缓缓绽放,光明莹洁,有一纯白人影,似笑似泣。

        那以后,青年与茶树不知所踪。

        有人道,那茶树乃是天女所化,又有人道,那茶树定是如绛珠仙草一般转世来报恩。自那以后,后世多少载,那座山都不曾生长过茶树。

      九、

        “对了,胜雪。说起来,你的旧主到底是……”

        “他啊……他是世间最痴的人,是世间最好的人呐……他叫陆羽……”

        胜雪落下一滴泪。

      十、

        辗转来到新疆的宋笙有点水土不服,这些年来,随着生意越做越大,所涉及的地方也是越来越多了。尽管雇佣了许多帮手,可这一批货物都是上好的江南货,这一趟宋笙还是觉得要亲自押送才放心。

        荒凉的戈壁风吹乱了宋笙的衣袍,他揉了揉又变长了的胡子,吆喝着同伴们再度前进:“大家加把劲呐,村寨就在前面了。”

        就在这时,风沙忽起,吹得马匹长嘶。宋笙眯了眯眼,下意识地捂紧胸口的盒子。

        “站住!打劫的!把你们带的东西都交出来!”

        操着生疏中原话的一队马匪不知从哪冲了出来,明晃晃的大刀吓破了一群没怎么见过场面的仆从。宋笙强自镇定,知道这些马匪一般只劫财不杀人,东西没了还可以再挣,命没了可就没有下文了。

        “好说好说,东西都在马背上,各位都拿去吧,还请放我们一条生路。”

        见眼前这个领头的中年人很识相,马匪头子表面很满意地点点头,心中不屑地一声嗤笑,暗道中原人果然都是贪生怕死之徒。招呼着手下们把货物搬完了之后,他贪婪的目光一顿,看向了宋笙胸口。

        “那是什么?给我拿出来!”

        宋笙往怀里一摸,心中暗道不好,檀木盒竟然露了一角出来。

        “这个,这个不值钱的……”

        “还敢反抗,找死!”

          话音刚落,一道明晃晃的刀光就往宋笙头上劈来。宋笙心一沉,却不知为何依旧格外冷静,他只知道,这个东西很重要,绝对不会交出去。

        “锵——”

        有锐利的金器撞击声传来,一袭白衣犹如鬼魅护在宋笙面前。宋笙睁大了双眼,浑身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胜雪接下这刀,身形渐渐虚幻,大雾弥漫的长发变得稀薄。

        她转身,看向眼眶通红的宋笙,仿佛看见了多少年前那个青年的影子。

        马匪们回过神,大叫着更加凶狠地劈了过去,他们从不信鬼神,只信奉荒野上的秃鹰与野狼。

        胜雪粲然一笑,扬起流云般长袖,身后光芒万丈,她做出一个拥抱的动作。

        抱住了,下一刻化为满怀云雾,乘风而去。

        “找到你了……”

      十一、

        第五杯。

        龙园胜雪泡出来的茶水变得和寻常茶叶别无二致,再未出现缭绕的白雾。

        第六杯。

        宋笙将满杯茶水倾泻在地上,仿佛握不住,将那价值连城的白玉茶杯也滚落在地。

        龙园胜雪,茶中圣品,至此绝迹。

        有一人饮泣戈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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