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楼顶的矮墙上，看夕阳落下。橙色的霞光在云层后面跳动了几下，慢慢地熄灭了，好像一声渺远的呜咽。夜幕将至。
没人注意到我坐在这里。胳膊撑着身子，双腿搭在外面，俯视着楼下的人群。我想起来了，我本来是恐高的。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带着我去看花艺博览会。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停地踩别人的脚，却什么都看不到。爸爸把我高举过头顶，扛在肩上，我一下看得比谁都远了。我看到拥挤的脑袋上上下下地起伏，各色花束鲜艳的像火。我像女王一样俯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快乐极了，就高兴地大叫。我往远处望去，到处是密不透风的人群，忽然间害怕起来，我怕掉在人堆里。我抱着爸爸的脑袋哇哇大哭。他赶紧把我放下来，抱在怀里，一只手捧着我的脸：“小晴不哭不哭，咱们现在就回家，我给你做好吃的。”总之，从参观花艺会的那天起我就开始恐高了。
小时候爸爸特别宠我，邻居也都夸他有个好女儿。听讲特别认真，学习成绩第一，长相又乖巧可爱。他们说：“杨伯，小晴这么好，又不哭不闹，将来在婆家会不会吃亏呀？”爸爸就蹲下来，整整我的衣领和发卡，再用手顺顺我的头发，说：“我家女儿不会吃亏的。”邻居们都笑了，他也咧开嘴得意地笑起来。那时我还是他的宝贝疙瘩。
到了高中，我的学习成绩依然很好。我一心一意只想考个好大学，让爸爸妈妈骄傲。因为从小时候起，我就是他们的骄傲，长大了当然也要是。在高二家长会上，我说：学生如果不能专心学习，最要紧的是对不起父母，这可以说是一种罪恶了。在座的家长和老师纷纷鼓掌，班主任也十分动容：“我的孩子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后排几个男生在窃窃私语，他们对我轻蔑地一笑，接着把头埋在书堆里。管他们呢，我和他们总不是一类人。我也收到过几封来历不明的情书。当我打开书桌抽屉，抽出一大本习题册的时候，那些信就会掉出来。“杨晴，你是咱们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又那么优秀。只是你从不主动和男生说话。我以为你很高冷，又有些看不起我们。所以喜欢你这么久，直到现在才敢告诉你……”读到这些，我觉得很惊讶。我总以为只要我不招惹麻烦，麻烦也不会来找我的。他们的感情可能是真的，但我瞧不起这些畏畏缩缩，写情书都不敢署名的男生，那些不知从哪抄来的蹩脚情话更显得可笑。终于我不胜厌恶地把信撕碎，丢进了垃圾桶。那时我没想到自己也会喜欢上别人。更没想到这份感情会毁灭我的生活。
夜幕四合，起风了。我感觉到很冷。脑海里又响起了阴森的声音：“你去死吧，死了就解脱了”；“没有任何意义，什么都没有”；“你最终也没能让爸爸妈妈骄傲，反而变成了他们的耻辱”。我双手颤抖地捂住耳朵，但没有任何用处，它们是从大脑里传来的。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了，寒风吹在脸颊上，刀割一样的疼。
我喜欢的是我的同桌，一个长发及肩的女生。从高中开始，我们就一直坐同桌。因为成绩好的同学可以先挑座位，我每次都坐在她身边。我们一直都是好姐妹。去教室、食堂、老师办公室、厕所，我都和她一起。朋友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高二下学期，她和一个男生恋爱了。一开始我没注意，只觉得她经常在课间和他聊天，有时还莫名其妙避开我自己一个人回家。有一天我半路回学校取东西，正好碰到他们在一起走得很近，躲躲闪闪地牵着手。那时我才明白她眉眼的笑容里饱含的情意。回到家里，我吃不下饭，也睡不着，在窗户边站着，心像被掏空了一样。
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我不知道，但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心里涌动着的嫉妒和酸楚。想到她们那幅亲密的样子，我快要疯了。我想冲她发脾气，大声骂她、推攘她，紧紧地拥抱她。之前我从没有喜欢过谁，也不知道女生是不能喜欢上女生的。也正因为如此，没有谁会比我更爱她。
第二天下学，我留住她，假装跟她讨论问题。看到她白皙的脖颈和手臂，我的心脏都要跳出来。同学都走了之后，我坐得离她更近一些，把课本合上，低着头，扭扭捏捏，费尽了力气才说：“我其实很喜欢你”。没想到她听到之后特别高兴，说：“我也喜欢你呀，我们是好姐妹嘛！”我知道她误会了，红着脸解释：“我说的喜欢是想和你在一起。我是爱你，是爱！你不是喜欢他吗？但是看到你们在一起我很嫉妒。我一夜都没睡好，因为我难过的要命，我不想看到你们这样……”话说到一半，我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这下她明白了，也愣住了：“杨晴，你是说你喜欢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现在很多人都支持同性。我知道，但这不能是你，你不能喜欢我，”她稍稍拉开凳子，坐得远一些，“而且，我也有喜欢的人了。”听到这里我全身都没力气了，身子颤抖着，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我又羞愧又难过，但还是鼓足勇气仰起脸，盯着她的眼睛，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我求你了，你试着接受我一下好不好？”“这不是能不能接受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她眼里尽是厌恶和惊恐，像触电了一样把手缩回来，“你记住，你不能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很后悔自己太冲动吓到了她，想着明天去给她道歉。可她没有给我机会。第二天她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老师，马上就把桌子搬走了。老师一开始不相信，就去问我，我心想虽然学校禁止早恋，但我和她毕竟还没开始，就坦率地承认了，准备挨一顿骂。没成想老师打电话给了我父亲。而这就是无休止的噩梦的开始。
夜深了，我在墙沿上坐得身子发僵。月亮隐匿在云层背后，模糊的光晕让人有点困倦，天上的星瑟缩着发抖。四周是一片银白色，像一场梦境。时不时吹来冰冷的风。四周的已经有人看到了我，站在下面对我指指点点。一个大叔高声叫道：“小姑娘，那里危险，你快回去吧。”危险？我现在已经不怕危险了。难道我不是一直生活在危险之中吗？难道我不是个危险的人吗？
和老师谈了两个小时之后，爸爸把我带回了家。他满脸愧疚，对我说：“都是爸爸不好，是爸爸逼的你。”妈妈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之后也哭了，说：“爸妈再也不给你压力了，以后你成绩好坏都没关系。好好休息才是最要紧的。”我觉得自己没什么，想早一点回学校。他们躲闪着我的眼睛：“没关系，你先休息一下吧。”之后的一周，爸妈变着法的给我做好吃的东西。爸爸给我炖了鱼汤，说让我补补身子。妈妈包了所有的家务，还帮我洗衣服。她只让我躺在床上看电视、睡觉。我都快无聊死了。
一天晚上吃过饭，爸妈在我旁边坐下，气氛有些凝重。妈妈沉默了一阵子，先开口了。
“那天的情形老师跟你爸说了。”
“嗯。”
“小晴，你现在到了青春期，有喜欢的人很正常。但是现在是高中，你明白吗？”
“我知道，我没因为这个耽误学习。我只是对她说了……但是她没同意。”
“重点不是这个。妈妈是想告诉你，你毕竟还小，有时候看不清感情的分别。但是要记住话不能乱说，容易招人闲话。小晴这么漂亮，等你上了大学，一定有很多男孩子追的。”
“……”
“小晴，我还是要把话说清楚：你不是喜欢她，明白吗？你们是好朋友，那是友情。你瞧，你说你喜欢她，老师也误会了。非得让我们把你带回来。其实我们知道，你这孩子太单纯，对人掏心掏肺的，对谁都说喜欢……”
“妈，你可能想错了。我确实是喜欢她。我是喜欢！不是朋友之间的，是恋人之间的。但是她不想，那就算了。我不勉强。”
妈妈沉默了。爸爸的手颤抖着，强忍着怒气。
“你还乱说！”
“我没有乱说！我对她的感情，对他们的嫉妒，有哪一点不是真的？我就想和她在一起，我希望她是我的恋人……”
砰的一声，爸爸把茶杯摔得粉碎。
“你真有脸！我都替你害臊！”
屋子里一片寂静，爸爸走了，妈妈沉着脸，一动不动。我坐在那里不敢动。只剩下风扇嗡嗡的声音。
一周之后，我回到学校。能见到熟悉的同学，本来是很开心的。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在躲着我。男生们冲我意味深长地笑，女生们都离我远远的，再没人来问我习题。去食堂吃饭回来的路上，有人在我的背后窃窃私语，“这么漂亮的好学生，可惜是个变态。真可惜了这张脸。”
我气极了，冲着他们直走过去。看见我的表情，他们也吓坏了。我抬起手，真想一耳光抽在他们脸上，可眼泪先掉了下来。
我觉得天旋地转，心都碎了。我拿手背擦着眼泪，走开了。
之后，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班主任找人替掉了我班长和学习委员的职务。我一个人坐在偏僻的角落，也不说话，也不听课，只是看着窗外。老师讲课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听着窗外的麻雀唧唧喳喳地叫，我就想，要是变成一只鸟就好了，要是从没出生过就好了。我常常蜷着身子，躲在书堆后面流眼泪。眼泪哭干了，我就更加绝望。
原来的同桌找过我一次，她站在我面前，也不敢看我，只是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没有力气看她，也没有力气再哭。她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上学的每分每秒都成了煎熬。渐渐地，我看东西变得模糊起来，晴天在我的眼睛里也变得无比阴暗。我怕冷、怕光，夏天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我已经不再哭了，天天都靠着窗子发呆，像一个石头做的雕像。起初还有老师会找我谈话，想让我振作一些。他们很同情我，也要我尽快看心理医生。后来就没人管我了。
父母把我接回了家。没人再冲我嚷嚷了，我一星期瘦了十多斤，眼窝深陷，面色苍白，抬手都费力。我怕光，白天也要拉上窗帘；夜里失眠，就坐在床上直到天亮。妈妈看着我一点点从健康人变成了这个样子，也只是偷偷地哭。
一天晚上，爸爸推开门，扯着嗓子喊：“小晴，跟爸爸去锻炼。你这样子，就是意志太薄弱了。好好锻炼一下就会好起来的。”
我不做声。
“你听到了吗？起来，跟我走！”
见我没反应，爸爸用力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我身子一个趔趄，头撞在床头柜上，血瞬间从额头上涌了出来。听到声音，妈妈赶过来，眉头紧促着，冲着父亲嚷：“你干什么！小晴愿意干什么都行，你管好你自己吧！”她把爸爸推了出去，拿碘酒把伤口消了毒，帮我包扎好。一边抱怨说，“你爸净干些没本事的事，就知道冲我们娘俩出气。”
我说：“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妈妈终于忍不住，抱着我哭了起来。
爸爸一直在客厅里没走。妈妈关灯出来，压着怒火低声说：“你以后离她远一点，小晴我来照顾。她现在这样，不管你接不接受，他也是你的女儿！”爸爸说：“你让我怎么接受？自己的孩子是个精神病！同性恋！你让我怎么接受！”
我一点不觉得额头上的伤口疼，只是觉得一柄钝刀子在搅我的胸口。
高考完了，我只考上了三本。这个状态，能考上三本已经让父母喜出望外。只是他们在邻居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暑假，爸爸带着我去看医生。在医院走廊里等号的时候，有一个老太太坐在我旁边，问我家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来这。她特别和蔼，说话声音很好听，“小姑娘真漂亮，我能看看你的手吗？”我把手伸给她，她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把尖尖的手指甲扎在我手心里，我疼得叫了起来。听到我的喊声，爸爸赶过来一把把老太太推开，冲着她破口大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开口骂人。老太太的家属对我和父亲道歉，说她也是来看病的，精神分裂。爸爸仍然愤愤不平地说：“管好你们的人，别再让她伤人了。谁敢再碰我的女儿，我就跟谁拼命。”
医生问了我症状、精神状态和睡眠情况。拿一份表格让我做。爸爸压低声音对医生说：“我的女儿喜欢女人。您看能治好吗？”医生只是摇了摇头，在“症状”一栏补填上了“同性恋倾向”。爸爸低下了头，我分明看出他眼中压抑的屈辱和不甘。
我被诊断为中度抑郁症，医生开了药，嘱咐父亲一定不能给我太大压力。服药之后，我的症状减轻了一些。随之而来的副作用是嗜睡，呆滞，呕吐。但精神症状的减轻让我们看到了希望。读大学的时候，我特意隐瞒了抑郁症的事实。爸妈还是想让我快点找个男朋友，希望爱情能帮我走出这绝境，也希望有个优秀的男孩子能转变我的性取向。
张弛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说老实话，我不知道他喜欢上我的哪一点。班里比我好的女生有很多，可他就是追着我不撒手。那年下着大雪，他站在女生宿舍前厅，把烤红薯塞在怀里等了我半个小时。他家里穷，在学校勤工助学中心打工。他不舍得买两个，就只买了一个给我吃。当然，我看惯了言情剧的套路，也并不喜欢吃烤红薯，但是我确实被他感动了。他嘴里呼着水气，把烤红薯从怀里拿出来的时候，我的眼睛也湿润了。从小到大，除了爸妈，没人这样对过我。
我对他说：“一个烤红薯收买不了我的。”
“我知道。我会给你更多东西的。”
“你们男人不是随口撒谎吗？我信不过你。”
“哟，还对我有偏见啊？要是信不过我，你看着就好了啊，但你首先得给我机会。”
“好吧，我给你机会。”
“真的？”他喜出望外。
“但我首先得告诉你，我有抑郁症，每天都要靠吃药维持生活。我没有暴力倾向，不会伤害人，但是我会很痛苦。你在我身边，也会感到痛苦的。”我跟他摊牌了。
“要是你现在说不，我不会怪你的。没关系，”看着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补充说，“其实因为这个病，我也不想跟任何人有交集。”
这之后，张弛对我更加贴心了。即使在我抑郁症状出现，对他百般挑剔，处处苛责的时候，他也没有离开过我。但我对他更多的只是感动和歉意，他始终不能给我真正的快乐。
即使是和他做爱的时候，我也只感到疼痛和恶心，没有任何快感。
“我真的好喜欢你。”张弛从背后抱着我，轻吻着我的脖子。几滴温热的泪水洒在我的颈窝里。
“嗯，我知道。”
“……”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样？”他轻声问我，“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们以后不做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喜欢你的。”
“不是。”我转过身吻住他的嘴唇，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我喜欢。”
我无论如何无法告诉他我是个女同性恋的事实，一个抑郁症就够我们受得了。和张弛在一起，我从没有感受到爱和幸福。反倒像是真正的好朋友。真是讽刺。为此我觉得对不起他，愿意忍耐着和他做爱，只是想让他快乐。为此，我也厌恶自己，觉得我像个用肉体做交易的妓女。
这样坚持了几个月，我越来越矛盾和痛苦。抑郁症又复发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在今天下午，我坐在楼顶的护墙上，考虑死。
我在这已经坐了三个小时了。楼下的人越来越多，对面的阳台上也挤满了人。救援人员在楼下张开了大网和气垫，消防车、急救车的灯光闪烁着，有两个巨大的探照灯也指向了我。警察叔叔拿着喊话机对我说：“姑娘，你还年轻。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请你不要冲动。有事我们都可以商量。你想要什么，现在就可以提。”
看到这么多热心人想救我的命，我打心眼里感激。可是我还是在想着死。脑子里阴沉的声音又开始说话了。
在我愣神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张弛打来的。他在楼下对我拼命地挥着手。我接起了电话，声音异常的平静。
“小晴，我求你，我只求你这一次，你听我说，”张弛带着哭腔，着急得发抖，“其实我跟你爸聊过，在电话里。我知道你是同性恋。你爸爸告诉过我。”
“我是真的爱你，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你。我想错了，对不起。”电话那头他着急得哭了起来，“你不要纠结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分手。你想和谁在一起，你喜欢谁，我都不拦着，好不好？只要你好好活着就好。我就开心。我求你别再难过了，好不好？”听到他哭，我也哭了。从我出生开始，关心我的所有人都在被伤害。先是父母，再是张弛。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你下来吧，好不好？”他在电话里哀求。
“好吧。你别哭了。”我动动麻木的身子，准备走下围墙。
围观的人群一看我站起了身子，轰的一声骚动起来，“跳了跳了……”。警察大喊着：“姑娘，请你镇静一些。”“围观的群众，请你们马上离开。”
“你还跳不跳了，”一个粗嗓门大喊，“你是来当网红的吧？有胆吓我们没胆子跳。”
我愣住了。
“闭嘴，会死人的呀。”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喊：“姑娘，你快回去吧。别听他胡说。”
警察开始喊话了，但我已经听不见了。是啊，我要是不跳下去的话，怎么面对围观的这些人呢？他们又会怎么看我？反正也是活受罪，不如死了的好，死了倒痛快。脑子里怂恿的声音越发响亮：“跳下去吧，一切都结束了。你也解脱了。”
我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裙子，这是读大学的时候妈妈买给我的。我的血还要弄脏它，真是太可惜了。
我往前一跃，人群轰地一声炸开了。地面向我飞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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