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鲁迅曰:孔子说的这句话不包括他的母亲。
鲁迅先生的幽默,往往一针见血,往往以子之矛、攻其之盾,让人下不来台。
所以好多人都嫌他尖刻。
众所周知,孔子提倡孝道,讲究“父母在,不远游。”他还说过,赡养父母不难,难的是保持好脸色。孔子的母亲是女人,如此说来,他说女子难养,未免自相矛盾。
后世儒门弟子,少不得要为圣人遮羞,纷纷跑出来解释,说孔子所说的女子,指的是仆人,丫鬟,老妈子之类,为一点蝇头小利就要搞七搞八,这种人当然难养。后人认为老人家泛指全体女子,这完全是误解。
这么说,鲁迅先生似乎也误解了孔老先生。
近读刀尔登的《鸢回头》,忽然意识到,后人读孔子,读鲁迅,包括鲁迅读孔子,其实都隔着一层语境。
刀尔登很“同情”为孔门遮羞者:
“这一句,前人已微觉有破绽:孔子是圣不是神,女人所生,又重孝道,似不该囫囵乱骂。而且家里重要的女性不止母亲一位,设想当世大儒捧起四书,一首‘唯女子’吟哦未毕,太太一把茶壶掷过来,修身未成,齐家先泡汤了。所以宋儒出来作证说,孔子说的‘女子’并非一概而言(邢昺),而是特指地位低下者,如妾侍、丫鬟、老妈子之类(朱熹)。”
读到太太的那一把茶壶,我笑了,眼前浮现出“朱熹”们面对茶壶的窘态:“娘子息怒,娘子息怒!孔子说的不是你,你不是女子——不对,我的意思不是说你不是女子,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孔子说的女子!不对——哦,对了,孔子说的是妾侍、丫鬟、老妈子。你这种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怎么会难养呢!”
接下来刀尔登才转入正题,说语境:
“日常语言中,全称句子的不规范使用,是极普遍的,有时是图省事儿,有时是情绪化表达。如果孔子活在现在,多半会说:‘有些女子,真是难伺候啊——我只是说某些女子,而且是在某种情形下,而且并不暗示一切男性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这种缺陷,也不暗示这种缺陷的分布有任何统计上的性别差异。’”
刀尔登指出,《论语》是孔子与弟子聊天的语录,是不完整的、零散的,很难看出当时的语言环境。聊天嘛,本来就是东拉西扯,加上孔子话多,随便说一句,有时候还可能口不择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弟子赶紧记录在册。类似的“不当言论”,好多都缺乏正能量,不幸却载入了史册,给后人带来了很多麻烦。刀尔登还说,在男尊女卑的社会,孔子看不起女子亦属正常,这并不影响他对母亲的孝。
回头说鲁迅。先生评价孔子这句话,针对的应该是共和之后的封建残余,是男尊女卑,是国民的劣根性。以圣人之言的荒谬,批判现存观念的荒谬,可谓体无完肤。
先生处于一个大变革时代,各种言论的交锋,看上去刀光剑影,其实并非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怕。要说尖刻,你细读鲁迅引用的文章,可谓无不尖刻。论战中“面红耳赤”,私下未必就不是朋友,未必就不可以如沐春风。
我读鲁迅先生,写读后感,很难说读懂了,因为不了解当时的语境。
断章取义之处,无非是引起了共鸣。
对某一句话或某种现象的共鸣。
那也是我的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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