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做梦——说不出是好是恶。我历来喜欢恶梦，因为做个好梦的话，梦里万事顺遂，醒来后却发现不过是一枕黄粱，令人惆怅，甚至怀疑人生。想庄周梦蝶时，梦里该是很美好吧，所以醒来才会糊涂。恶梦则不同了，不论梦里如何恐怖惊悚，只要一睁眼，心立时就踏实下来，长叹一声，庆幸眼前的现实真是幸福。
我在梦中回到了10岁前住的老宅。那是一套只有一人多高的平房，还是我爷爷的工厂分的房，总共四间，我爷爷奶奶在世时住着中间的两间，东西两侧的则分别给了我大伯和我父亲。父母结婚时又在外面加盖出一间小屋当做厨房、餐厅，再加上一个储物的小仓库，算两间半吧。
我的童年阶段就在那里度过。那个地方，是城市中的乡村。虽然是在城市里，可是靠边，周围就有河流、菜地，距离最近的公路也要走二十分钟，公交车是进不来的。夏日雨后，那没人修整的土路犹如翻倒的酱缸，常有拇指大小的青蛙在泥水中成群结队出没，有密集恐惧症者干脆不敢出门。
那里几百户人家团团而居，成了一个小世界。住户多是附近几个工厂里的工人，到我这一辈已经住了几十年，街坊邻里门窗相接，亲如一家。曾有不开眼的小贩推车来卖西瓜，缺斤短两却不肯承认，还要跟买瓜的老奶奶争论，怪老奶奶的秤有问题。老奶奶于是当街一呼，几十名儿孙子侄云集响应，那小贩立时被包围，秤被踩扁，人被吓瘫，满车西瓜一个不剩（自然是没人给钱的）。这还要庆幸他是白天来的，很多男人不在家，不然必让他见识到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我上学前几乎没离开过那里，也没有必要离开。买东西有小卖店，洗澡去工厂澡堂，平时和几个小朋友在狭窄的土路上疯跑，去河边摘天天果，爬到树上撸榆钱，洗都不洗就直接送进嘴里；偷别人家种的向日葵，也不管葵花籽长成了没有，每人从葵花头上掰下一大块拿着吃。有时也下河游泳——据说那河里淹死过人，小孩子常有因为下河挨了打的。好在我天生怕水，从来都只站在岸边看衣服，挨打也就没我的份，我只站在一边看热闹。曾有算命的说我是“金命”，母亲觉得他说的有理，因为我遇水则沉。我那时想，水里的那群伙伴，大概都是船命或者桶命吧。
也常去河边抓虫子、钓青蛙。蜻蜓、蚂蚱、螳螂、蛐蛐都是玩具，至今回想起来我不得不佩服那时的自己，当年除了一身软猬甲的毛毛虫和黑黢黢的蜘蛛不敢抓，别的虫子都手到擒来。今天却不行了，若不垫上一张纸，我是绝不敢再用手触碰那些满地爬的东西，一只蟑螂也能让我束手无策，也不知是变得文明了，还是胆小了？
10岁时我家搬离老宅，住到了楼上，从此免于公厕排队之苦。只是从那时起，我便换了一种生活，渐渐融入到城市中了。儿时的经历很丰富，想来觉得有趣，可是也越来越觉得遥远。那个地方早已拆得连渣都不剩，别说是我，我爷爷回来也得迷路。几年前身份证过期，因户口一直没迁，需要回到那老派出所去。出门前父亲就怕我找不到地方，说那个地方早就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连街道都没了。
父亲不会用手机地图，不然他就不担心了。在地图的帮助下我很顺利找到了派出所。那里如今已被扩张的城市彻底吞入腹中，也是高楼林立、高架桥穿梭了。我如同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像是个找不到家的孩子。当年我们以搬出那破旧的小房子为荣，今天，我的脑子里却逐渐开始模糊，似乎以前的经历都是虚幻的，我自己也不是真实的了。
我在梦中回到了当年的老房。房子换了个主人，我是个租客，付给他租金时告诉他我曾经在这里住过十年，这房子是我爷爷留下的，我才应该是主人啊！可是他却毫不在意，根本不听我说话。房子里一切都没变，只是比以前干净了。当我想开门去看看老街旧路、看看那些已经去世的爷爷奶奶还在不在时，打开门却迎面见到一辆推土机，高举着铁铲将那矮小的老房推到，而我只有努力逃进屋里躲避，然后突然就醒了。
可惜那推土机来得太早！为何不让我再去看看那些逝去的人？哪怕一眼也好。我多想再回到那河边啊！
醒来后回想过去的老街旧房，想画一张当年的街道图，回忆街道两边的人家，可是脑中只剩下我家附近的一小块，远一点的都已模糊了，去河边的路也只记得个大概。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梦里无法走出家门：或许是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找不到多少那时的残留了！
也许再过三十年，当我老了，会去寻找过去的小朋友，大家一起回忆着，共同画出这一幅图画吧！如果真能完成，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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