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冬夜

火光红红的，像一尾柔软的小金鱼，在夜色中游动着，偶尔底下的树枝碎裂开，发出噼啪几声轻响。窗户纸是早已剥落了，露出好大一块夜色来，而这火光，也随着夜色的缺口游出去
现在是冬天，所有的星子都睡着了，只有这温暖的，淡淡的炉火。我站在炉火外，望着窗里那两个小小的人儿，两个小小的通红的脸，彼此依偎在一起
我是一棵树，一棵五十岁的苦楝树，说起来，一棵楝树是不该活上五十年的，可我却一直活着，一直到当年种我的人都死去了，我还留在这里
一粒雪花落在了我的枝干上，柔软的，冬天的触感，带着一丝淡淡的羞涩，我看着它，这粒纯白的结晶，它那么小，才出生不过两三时辰，却在我苍老的枝干上化开，留下一道浅浅的水渍
有一粒雪花飘进了窗里，在两个熟睡的孩子之间，它轻轻的跃入火炉，在淡红的桦木枝上飞舞着，像是想要得到温暖，又逃避着火的亲吻
水滴落在女孩脸上，她揉了揉了眼睛，才发觉夜已经深了，又抬起头，望了我一眼
那是一双清亮的眸子，干干净净，仿佛冬日的初雪做成，可她自己却不知道，只是这样望着我，像在打量着某个故去的老人。过了一会，又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男孩
那孩子比她小一些，圆圆的栗子头，身子像一只猫儿似的，靠在花布毯上，风从窗里漏进来，他的手抖了抖，又轻轻缩进毯里
可怜的孩子，我默念，他从前一直很健康，健康的上学，健康的吃饭，可突然间就得了病，病总是很快的，一下子就能要了你的命。而这个孩子，他已经有一半跨入了地府的深渊，也许风再吹急一些，他就过不了这个晚上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轻轻的呢喃
哒，哒，是那女孩在唱着歌，她的父母没来得及送她去上学，所以认得的字不多，而现在，她正用不知名的调子，唱着流传已久的歌词，一声又一声，哒哒，像是一只画眉鸟在叫似的
那男孩听着，发抖的身子也渐渐安静下来，而我的枝干，也在歌声中轻轻摇动，仿佛落入了雪做的梦中
多好啊，这样一个晚上，我想，那女孩脸冻的通红，却又透着点白，像是在白瓷底上抹了胭脂。从前那脸不是这样的，从前的时候，她的脸完全不是这样
那是一个湿润的，淡绿色的季节，布谷鸟在山中歌唱，小溪在草地里流淌，我站在小草之间，看着这姐弟俩从木屋里跑出来，在我的身下玩着捉迷藏。
“快一点”他喊“再快一点，你就要抓到我了”
于是那姐姐便跑的快一些，可弟弟却灵巧的像兔子似的，怎么也抓不到
“不和你玩了，我就停在这，什么也不动”
于是弟弟也停了下来，想了想，乖乖跑进了她怀里
“你以后会长高的”她一边说，一边摸着他的小脑袋
就像现在这样，我想，现在那女孩也一样轻轻摸着弟弟的脑袋，可他的眼却紧闭着，那沉沉的睫毛，森林似的，偶尔落下来一滴泪水，很快便消失在花毯的图案里
要是能回到那时候该多好啊，我说，可惜树是没有双唇的，只有那颤抖的最后一片叶子，可以说出我的心思。为什么，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的姐姐，那么多的弟弟，而这一切，却偏偏发生在他俩身上？
雪花让我陷入了困惑，我抬头望向夜空，在银河的沼泽里，是无数颤抖着的，闪烁的星子。它们那样亮，一粒粒，像冬日池底沉睡的卵石，反射着死去的阳光。还有那漫天的雪，轻轻落在我身上，淹没了我脚下苍灰色的大地
等到明天醒来，一切都会变成纯白色吧？纯白的，干净的世界。可那时候，这孩子也已经死去了，一想到这，我又期盼黎明来的晚一些，再晚一些
“咳”他咳嗦了一声，我望过去，姐姐还没睡，只是这样轻轻的晃着他，这让我想起春日的时候，在我头上做窝的那群麻雀，其中有一只麻雀落了下来，小小的，嫩黄的羽毛，它妈妈站在边上，安静的看着它，和那女孩，是一样的神情
这么想着，我的目光和她对在一起，在那女孩的眼里，是一双干净的水晶杯，盛满了夜色，满满的，就要溢出来了，她这样看着我，像在期许着什么，轻轻的呢喃着
哒，哒，哒
啊，我知道了，我心想，她希望能再看到那时的情景，谁不是呢？春日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就像天边的燕子一样，不知何时便已然飞远。还有春日时，我那满树的白花，两个孩子在我身下捉着迷藏，把耳朵靠在花树上，轻轻蹭着，那种微微的酥痒感，现在还留在这里
那就让我实现你的愿望吧。我静下心，开始汲取着大地的水气，在深深的，一层层的岩石之下，我的根系摸索着，那沉睡的冬日之泉
快一点，我心想，再快一点，泉水顺着我的根系流淌，一直流到我的枝干上，我的每一根枝桠，都在这泉水里，轻轻的颤抖。
你在干什么，那粒雪花说，现在还不是开花的时候
我知道，我说，但是，已经太晚了
已经太晚了，就在这一刻，我的全身都笼罩在了一层淡淡的金光里，那泉水呢喃着，在我的枝干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一朵又一朵，纯白色的小花儿。
你——雪花还想说什么，却转瞬消融了，变成一滴柔软的露水
我看着那女孩，她不可思议的望向我，双手合十，过了一会，才叫醒怀里的孩子
那男孩迷糊的从梦中醒来，他的嘴唇是淡青色的，指尖也被冻的有些发白，可他的嘴角却绽开了一丝微笑
多好啊，他说
是那样一个冬夜，我在漫漫飞雪之中，安静的盛开，满树的楝花，像匆匆坠落的飞鸟，又像雪做的叹息。它们在我的枝干上绽放着，一朵又一朵，小小的五枚花瓣，在风中轻轻的摇动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了一对死去的孩子，还有一棵已经枯萎了的，苦楝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