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体人

引子.

该怎么去形容，我“第一次”见到艾丞的感觉？

正如这几十年来所看到的一样，栗棕色微卷的头发，其中微微夹杂着些许油腻；白净的脸上突兀起几个痘印，嘴唇因为不够湿润而起了皮，撕扯的地方留下了血印；眉眼处带颓丧感，眼神无光似荒凉的湖池……天天见着，现实却又不一样了。

你就叫明希吧，他牵动着嘴唇的小伤口对我说，不带一丝感情。我知道现在的他不知该做些什么，甚至开始准备发呆。我轻轻拉了一下艾丞的衣角，我得克制他不让他胡思乱想，顺便抱住了他。

他现在需要一个拥抱，他的精神太脆弱了。

艾丞的身体微微一顿，双手悬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然后慢慢的迎合我，把头靠在了我的肩头。

我望着他身后的那个镜子，里面照应的是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艾丞将他的脑部神经寄托在我这个机器人身上，这个实验是一直被禁止实施的。

但是现在，艾丞需要我。

所以，艾丞就是明希，明希就是艾丞。

一.

艾丞每天回家都很晚，带着一身疲倦和丧气。实验室的项目并不是那么好做，艾丞的状态也日益降低。

“其实并不用在意那个老顽固的说辞，艾丞，你已经很努力了。”我试图安慰他，但他并没有那么领情。

“今天他们说了什么你都知道。”艾丞丢下文件，烦躁地挠着头说：“你给我把那个文件看了去。”

我默默地打开了文件，看着关于脑体人的数据，里面一些内容更新了，基本上和我想的差不多。艾丞依旧很疲倦的倒在沙发上，看似是休息，其实他一直在思考。他对于我的命令，也就是命令他自己。只要我一刻不停息，他也不能好好的休息。

我就是他的脑，他的一切。

“脑体人要是有了自己的思想，那么脑主人岂不是会精神分裂掉，大脑不能同时容纳两个思想。”

“明希，连你也质疑我的实验？”他的声音略带沙哑。

我低头，走到他身边认真的说：“不是我质疑，是你在质疑你自己。”

脑体人唯一的作用，就是把人脑的自我矛盾，转换成真人给予交流。

说白了，就像实体的自言自语。

艾丞盯了我好久，眼神有些空洞。

他在想如果我真的有了自主思想，会不会再听命于他。

“艾丞，别想了。”我顿了顿，笑着说：“要是让一个机器人在掌控你的想法的同时，再拥有自主意识，你猜，谁才是最后被操控的？”

他恍然大悟，一把推开我。

“明希，给我一点建议吧。”

“你现在很累，要是再不吃点东西，我都没有精神给你想建议。”我把一个黄焖鸡盖饭推到他面前。

“这是……”他迟疑了一下。

“我昨天晚上从你梦里知道你想吃这个了，还有，你梦见的不止盖饭……你梦见我死了。”我盯着他，面无表情。

他潜意识里已经开始排斥我了，甚至开始思想自残。

就像一只长期被禁锢起来的困兽，死咬着自己的身躯，痛苦且不堪。

“明希啊。”他唤我，手里不知从哪里多出一根皮带。

“拜托拿这个抽我，我好痛苦。”

“好的，艾丞。”

我毫不犹豫的开始鞭打他，这是使他唯一可以放松下来的方法，虽然很残忍，但是很有用。

他很讨厌我，我也开始讨厌他了。

原因千万种，多的让我都开始怀疑艾丞为什么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就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好，照顾不了自己的双亲，还有未来的人生。

实验室的争议声已经很大了，他做不了全部抉择，只能等着被辞退。

这一切的一切，他都知道，只是不愿意面对。

次日清晨，艾丞临走时苦笑道。

“明希你知道吗，我昨晚梦见天堂了。”

我当然知道，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

“原来天堂也是一片黑暗。”

二.

舍曲林、艾司草酸西酞普兰、氟伏沙明……这些都是艾丞最近吃的药，我把它们剥开一粒一粒的装进不同的彩色瓶子里，然后整齐地摆在桌子上面。

他此时静静地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做着梦。

像是远方波澜大海，遥远而深沉，又像把自己溺在其中，喘不过气。

忽的喘息，前方是迷雾缭绕的小径，每走一步便会重心不稳，四肢酸麻。

突然透过一道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又遮手瞧了瞧，是一列呼啸而来的火车！

“啊！”他挣扎地醒过来，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四肢冰凉。双手紧紧的握住藤椅把柄，不敢松开，显然是还没从刚才的梦里回过神来。

“你怎么又梦到卧轨了？”我给他倒了杯温水，顺便从彩瓶里取出一粒药给他。

他终于清醒过来，将药直接扔进口中咀嚼起来，那味道难吃极了，但他好像并不在意。

“明希，我这段时间状态太差了，连吃药都不能让我睡个好觉。”他眼中带泪，泪水顺着那已经消瘦的面颊流了下来。

“既然活着难受，那就离开这个世界吧，你看起来太痛苦了。”我好心劝慰他。

他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泪水再一次征服了脸庞。

“明希，我本以为你可以帮助我渡过难关，”他吞了口口水说：“眼下我还不如要个廉价的机器人。”

“不，没人比我更懂你了，我就是你啊艾丞！”我试图让他清醒一些。

他笑着扶额，然后又用平静的神情，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也许他们那些老顽固是对的，脑体人的发明就是个笑话。”

没有人告诉他该如何面对现实，他只是自己禁闭思想里的困兽，来来回回咬的都是自己的尾巴。

包括发明脑体人也是，自我矛盾的处理方式。以为能够自愈，实际上却陷的太深。

他唤我明希，他觉得我是他明天的希望。

可是这一次他错了，艾丞终究沦落在自己的骗局里。

三.

今天天气不错，我陪着艾丞去医院续了药。医生希望他能够留院接受治疗，因为病情已经恶化了。他拒绝的很彻底，想了个很蹩脚的理由就拽着我离开。

医生仍旧不依不饶，他对我说：“你是他的双胞胎兄弟吧，他的病现在很严重，最好能够留院治疗……”

“不用了。”我笑了笑，把艾丞那个蹩脚的理由又说了一遍。

在回家的途中，艾丞把车开到一处景色很美的园林。正是阳光正好的时候，有很多老人或者年轻人带着孩子游玩。

我看着他，他的脸上很难得流露出笑意，心情稍微舒缓了些。

“自从开始研究‘脑体人’的项目，我就再没有来过这里了。”他的声调微微颤抖。

我随着他往园子深处走，绕过弯弯曲曲的小路，就像那天梦中的场景。

“你梦到过。”我提醒他。

他不做声，直径走向一个花坛旁边，那里有个秋千。

“明希，你坐在这里，我拍张照片。”他笑着朝我绕手，我便毫不犹疑的走了过去，由他摆弄。

他是在为自己的遗像做准备，药物已经严重影响他的精神状态，导致外貌也沧桑了些许，只能拍拍我的脸凑活一下。

他看着拍好的照片，心里很是满意。

“知道吗明希，幸好当初把你的脸照着我年轻的模样做了做，你看，拍出来的效果还挺好。”

“艾丞，如果她在就好了。”

他调整相机的手突然顿了顿，但是又接着弄了起来。

“你做这种实验，也是为了她啊。”

他不语，继续拍别处。

“人死不能复生，就算你一直保留着她的大脑……”

“够了！”他大怒，眼眶通红，周身不断的颤抖着。

人都是自私且不堪的，不管带着何种目的。

我之前一直没有向他提起，是因为他的潜意识一直在反抗，逃避这个现实。

艾丞之前喜欢过一个女孩，特别喜欢。

他们大学时经常在这边园子里约会。女孩是美术专业，喜欢画这边的风景。艾丞这个理科直男，就在一旁看着女孩，然后手中攥着课本，也不敢说别的，只是夸，你画的真好看，你也很好看。

后来他们在一起了，艾丞如愿进了实验室，女孩也成了一名插画师。日子缓慢且舒适，浪漫而温暖。

好景不长，女孩因为自己的一张插画内容，被网络上的无脑粉丝牵连到他们的偶像身上，认为女孩在含沙射影他们的偶像。

不断的谩骂，人肉，公司对女孩的劝退，导致曾经一度开朗活泼的姑娘，患了抑郁。

自杀多次都被艾丞救回。直到有一天，女孩被陌生人寄过来的喷雾伤了眼睛。

她是一个插画师！她失去了视力！

她就像被抽了灵魂的花朵，开始慢慢枯萎。

艾丞想尽一切办法来帮助女孩，带她四处医治，帮助女孩再一次看见。

可她已经丧失了生的希望，并且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厌恶感。

她说，睁眼闭眼，这个世界也一样黑暗，没什么人替我申诉，我就是他们疯狂举动下的替罪

羊。

她选择了卧轨，在艾丞打算带她离开这个城市的那一天。

天使的羽毛跌落下一片，罩不住这肮脏的世人。

“她临走时嘴角还带笑意，她还没有活够啊……我希望她能再看看这个世界的美好，我会陪着她……”

艾丞因为我回忆起他内心的一切，开始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哭起来。

女孩去世后，他自始至终都沉迷于一件事，就是想着如何将自己的妄想变成现实。

只是精神的折磨已经对他摧残不堪，到最后，该救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该醒了，我想。

四.

“老师，艾丞师兄好久没来实验室了。”一个实习生问道。

老教授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他上个星期被一通电话叫到了艾丞住的公寓，电话中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来电的自称明希。

当他按照电话上的指示找到公寓时，艾丞家门是半掩的。

推门进去，随之映入眼帘的便是艾丞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旁边站着一个和艾丞年轻时很像的一个男子。

那个应该就是明希吧。

老教授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惊叹艾丞为什么会死。忽然，他看着冲他微笑的明希，心里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我的时间不多了，主人死亡后我的神经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明希说。

老教授这才了解到艾丞“脑体人”的实验真的成功了，而且很完美。

可是有什么意义呢，脑体人的初衷就是为了在人的肉体死亡后接替人体的。

可是眼下艾丞死了，他的脑体人明希也撑不了多久。

“这可能是艾丞思想的盲区，一昧的希望最后带来的却是失望。他患上了重性抑郁症，导致对于真理的判断有误，最后丧失了生的希望。”明希缓缓蹲下，看来他也快不行了。

老教授还处在“脑体人”的震惊中，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是否还留了实验过程的资料？”

“都被我销毁了，这是没有意义的实验，实验结果就是想救赎自己罢了。”

“教授，麻烦您安葬一下艾丞，把剩余的钱全部转给他的家人，至少那也是我的家人……”

“教授，艾丞最后想谢谢您……”

明希的身体缓缓倒地，最终没了生气。

空旷的房间，潮湿的空气，暗沉的光线，死亡的灵魂。

可惜而不可求了。

……

“所以说，是明希杀了艾丞？”实习生帮教授拿着器械，不解地问。

“不，是自杀。”老教授不想再去想那个熟悉的面庞了，他有些自责，为什么当初不相信他。

“一个被思想先杀死的可怜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