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年,我出生在一个农村。
6岁之前,不用上学,和同村的小伙伴可以整天的玩儿。春天在金灿灿的油菜花田里过家家,夏天雨后挖一个个藏在软泥里的蚕蛹,秋天踩着收割过的土地拾捡果实的遗留,冬天跑在大学纷飞里捧一把雪放在嘴里,那时的雪,带有一丝甜味儿。
上了小学,期中期末考试过后都会发奖状,三好学生。在学校的颁奖典礼上除了奖状之外的礼物是一支笔、笔记本或者文具盒。
第一次得三好学生的时候是个冬天,我捧着奖状不敢放到书包里,怕有折痕。那天我先别了一起走的同学,捏着印有“三好学生”字样的奖状往家跑,要给母亲看,那是身为一个孩子第一次能力被外界肯定,怀满了激动与自豪。
进家门口的时候,我停住了。看了手里,呆了,留在我手心里的仅仅是奖状的一角,路上跑的太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奖状已经撕裂了,我看着手里小小不规则的三角形,蹲在了大门口,不敢回家。
等到午饭时间到了,母亲久不见我回家,便出门寻我。打开门一见在屋檐下的我忙把我招呼进屋,把我手握住在煤炉上烤火取暖。问我为何站在门外不回家,我抽抽搭搭的把奖状丢的经过说了,委屈的抬不起头。母亲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说没关系,妈妈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失落的眼泪止不住的时候,听到有敲门声,母亲去开门。和母亲一起进来的是一个小男生,我盯着他的手看,手里拿着一张奖状,他笑着递给我。我惊了一下,那张奖状上是我的名字,左下角却了一个角,我谢过就忙着去找胶带要粘好。
听到他对母亲说:“放学在路上走,看到有张奖状掉到桥下,就下去捡了起来,拿回家给我妈看,我妈说认识这个名字,知道你家住哪里,就让我送过来了。”
母亲夸了他,拿了一些糖果给他。他推辞着就跑掉了。
过了几天母亲带我上他家串门儿,原来隔得距离并不太远,七八条小胡同。进入屋里映入眼中的是一墙的奖状,我顺着这些奖状看,学前班手工课的奖状也有,到三年级上,大大小小的奖状拼在一起就把他的成绩公布给了我。他母亲摸着他的头止不住的骄傲,对我和母亲讲他在排名的排名和老师对他的喜爱。这也给我树立了小榜样,好好学习,年年三好。
上暑假补习班的时候,我们要借比我大一届的书来学。两个小朋友的关系没有那么亲密,见面也就是说几句话的关系。我总是跑到他家借他的,他也会给我准备好,绝对不提前借给其他人。我翻着书,他用红色笔和蓝色笔在书里做了很多批注,每本书包着书皮,翻翻看看没有卷页和涂鸦。
是一个整洁认真的男生呢。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他在镇上读初中。那时候小镇上开了几家网吧,对于一个个玩儿弹珠、卡牌、自己用纸叠玩具的小男孩的诱惑力是难以想象的,一瞬间开辟了另一个世界。所有的玩具都失去了意义,那块显示屏占据了他们脑袋的白天黑夜。
上网费一个小时2元,小学生去网管也会为他开机,墙上“未满18岁禁止上网”的禁令哑口无言被人忽视。为了游戏,为了升级,为了啪啪啪击打鼠标键盘以显示自己多么神气,可以把零花钱都省下来,放学直奔网吧,会上网是一种新潮。
一天放学,见到他母亲在我家院子和我母亲聊天。春已过半,阳光照的人暖烘烘的,舒服的让人很放松,我伸了个懒腰,就在院内桌子上写作业,两位母亲的聊天声顺着春光溜进我的耳内。
“我们家那小子现在天天去网吧。”他母亲叹了一口气。
“网吧?去网吧都干嘛?”母亲问。
“玩儿游戏,课都不上了。”
“那你别给他钱呀。”
“那钱是让他在学校充饭卡的,他都拿去上网了。”
“学习呢?他挺聪明的。”
“上次考试,成绩出来退到年级倒数一百了。气的我打他,第二天还是那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他母亲说到气处,声音拔高了一下。
“......”
我眯着眼抬头,阳光下一切都明亮,有人活在黑暗里成瘾。
他初中住校,晚自习下课十点宵禁。在舍管大叔挨个寝室查完人数熄灯后,他就开始了活动,偷摸的翻窗户出去,溜到墙角,翻墙,奔网吧,通宵,第二天晨读再回来趴桌子上睡觉。
终于一次夜间行动被抓,拿手电的老师把那一束光打到他脸上时,看到的只是充满烦躁的脸,没有一丝被抓的害怕与后悔。记过,请家长。那天他母亲从田里回来,春天的土地要新翻的,刚把锄头放下就听到屋内电话铃声,跑进去接过电话,一开始热情的问候随着电话那头的话语而沉默下来,咸湿的汗水浸透衣衫,额头浸出丝丝汗珠,脸上湿漉漉的让人分不清是干农活劳累的汗水还是恨铁不成钢的泪水。
这一次被记过,他倒反而更不在乎学业,白天晚上把所有精力花在了游戏上,只有耳机里热血的音乐,手下键盘噼里啪啦,游戏画面大招连发让他觉得清醒,他觉得痛快,觉得是这个世界的王者。
在嘈杂混乱,烟气弥漫的网吧里,时常出现了一位农村妇女,他的母亲瘦小,顺着座位一排排找他那个沉浸在游戏里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无奈,那眼神里曾经是满满的骄傲;找到儿子后,伸手把儿子从座位上拽开,想把儿子从游戏的世界拉回来,那双手曾经是温柔抚摸儿子头的手。
在这样一天天与母亲的周旋中,他不耐烦了。那天回家要钱,母亲不给,一遍遍好言相劝,想让他走回正道。听烦了这些,脑子里满是网吧里的队友还在等他,于是和母亲吵起来,开始砸东西,咆哮,失控。邻居听到跑过来相劝,看到的一幕是他伸手把母亲推到了地上,他母亲猝不及防,抬起头时额头开始渗血。
我和母亲赶到他家时,他跑着冲出家门,我看了他一眼,头发已是许久没理,把一双眼睛盖住,那双眼睛藏着的感情已没人能看懂了,衣服大概穿了很久没换,脸干瘦没有血色,陌生的我已快认不出了。
进到他家看到他母亲,被人扶着座在床头,闭着眼睛也挡不住眼泪,牙齿咬的下嘴唇颤抖的发白,两只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屋里那面贴满三好学生的墙已落满了灰尘,嘲笑一般的望着那个失望的母亲。
之后我就离开,和家人一起到外地生活,家乡消息渐阙,家乡的人和事被日常琐事消磨的只留下浅淡的影子,不刻意去想是不会提起的。
直到那天我起床迷迷糊糊的倒了牛奶喝,听到母亲在讲电话,用家乡口音和对方聊天,想来是老家的人。
挂了电话后母亲发了呆,我问怎么了?
“你还记得小鹏吗?”母亲问。
“记得啊,小时候他还帮我把奖状捡回来了。”就是那个后来上网成痴的少年,家人给他取名小鹏,是希望他能展翅高飞,这大概是每个父母的愿望,子女有最好的未来。
“他进监狱了。”母亲淡淡的说。
我停下了继续喝的动作,握着杯子,杯子里是牛奶,白色,和我孩童时期冬日的雪一个颜色。
“他怎么了呢?”我的眼睛低了下来,闭着眼往事一幕幕冲击到脑中,我躲在门口不敢回家,缺了一角的奖状,羞涩拒绝糖果的男孩,他温婉瘦小的母亲,一面墙的“三好学生”,笔记工整的书本,暴力色彩的游戏画面,他母亲额头渗的血色,他仓皇而逃的背影。
我以为我都忘了,我没有;
我以为这些都过去了,也没有。
初中没上完就辍学,在镇上和一些小混混走在了一起,出去工作没有能力,体力劳动经不住太累,浑浑噩噩度了几年光阴。
一天晚上摸进别人的家,翻箱倒柜准备偷点东西,没想动静太大吵醒了人家。电灯一亮他慌了往外跑,他翻墙进来翻墙出去在慌乱中就不容易了,几次上不去被抓住了。不知道翻墙时有没有想起初中翻校园的墙,那次记了过,而这次是犯罪;那年眼中没有害怕,而这次蜷缩在角落不知会有什么下落。
警察带走了他,入室偷盗,判了几年刑,宣判那日,他母亲没去。
一年过去,他母亲没去看过他一次。
这个儿子没生过一样。
判刑那年,他21岁。
每个时代都有人迷失,有人成瘾,有人压抑,有人行尸走肉,有人碌碌无为,有人无可奈何,有人一无所成;自然也有人觉悟,有人清醒,有人快乐,有人精力无限,有人永垂不朽,有人奋力活着,有人成就经典;每个人不同,在同一个时代。
没有更好的时代,只有当下的时代。
回不到过去,活不到未来。
在那个疯玩儿游戏的时候,也有人和他一起玩游戏,只不过很多人把路找回来了,他走了偏路。
只是,我认识的这个人没从那个虚妄中走出来,出狱后,他会怎样,我更无法想象。
网游不会害了一代人,沉迷游戏会害了一个人。
(看一个新闻,一个父亲发文《被网游毁掉的孩子》有感,写下我身边真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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