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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与以往的祭礼不同,这次祭月礼,也称拜月娘,由女子主祭,男子辅之,因为是拜月娘呀。阿娘一月前就开始在祖祠堂斋戒,茶楼里只剩阿爹、我、阿难还有少缨,起初觉着少了阿娘的管束,我便可以偷偷懒不去理会拜月娘的赞礼礼仪,但小半月过去渐渐念着阿娘早些回来,毕竟阿难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连阿爹都说要不阿难你今日歇息,让我下厨,说来也怪不好意思的,自己身为女儿家却从不爱进厨房,只爱打打下手,所以我只会一道——蛋炒饭。
懒洋洋趴在柜台想着阿娘何日回来,只听见脆生生的声音:“翎儿阿姊,月光纸我送来了。”偏过头,人呢?往下一探头,“是小晚呀,多谢了。”走出接过纸,另一只顺手捏了一把脸,拉过手,“翎儿阿姊请你喝茶好不好?”小晚却抽出小手连连后退,“不了,翎儿姑娘。我还要给别家送去,下次和阿爹来再喝罢。”扬扬手中的纸就跑开了。收拾好残桌过来的阿难一脸见鬼的表情,眼睛打量了我一路,打量得直发毛,随手边的账簿甩过去,“别瞧了,我被你瞧得心里发毛。”阿难接住账簿,道:“翎儿,你今儿忒不一样,对宋晚儿如此亲热,还‘阿姊请你喝茶好不好?’”阿难掐着嗓子念叨,完了不忘抖一身哆嗦。“你别撞鬼了。”作势走近欲摸我额头。又是一账本,“啪——”中了。“翎儿,你真不厚道,咱这交情了你老冲我扔账本,看来我中午要给你的饭里加点料。”哼着小曲接着招呼去了。我抚额,唉,阿难怎这么记仇了。
很早以前,我问过爹爹,为何我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爹爹摸摸我的头,然后一脸内疚,“你早先生了场大病,爹爹没用,请不起大夫,只能看你在床榻痛苦地哼哼……好在,好在你熬过来了,只是不记得事。”爹爹一脸自责,那副模样就像日日用来扎制纸的竹签不经意间它的刺扎进心,不见口却深深地疼。从此我也不再问。但关于从前,我始终好奇,因为我总有一种漂浮于世间的不真实感,好像我是天上的鸟在飞翔时偶然脱落的一支羽毛起起伏伏落在大地上,却依旧轻不可知,不知根。茫茫然想着到了下户人家,门没关,从里边飘出一股烟味,我轻咳几声,走进去,看见一火盆,许是归来的人正在去风尘气罢。说也奇怪,我愈是靠近火盆,心中的不安愈是强烈,那跳跃的火焰似乎随时会吞没我,我顾不得体面,急冲冲把纸塞给离我最近的人跑开了。一路横冲跑到铺子,扑向爹爹,“爹爹,我是不是很怕火?我今日经过火盆心里很慌,虽然记不得事,但是身子还记得。”爹爹哎哟连道小心竹签扎到肉了。听到我这么说,我抬头看见爹爹眉头拧成“川”字,一会就换上严肃的神情,我松开手,慢慢起身,我有些后悔了——又勾起爹爹的伤心事了。我说:“爹爹,我去送纸罢。”转身走了几步听见爹爹开口:“小晚,是爹爹的错,总以为你不记得有不记得的好,没想过你自己愿不愿意忘记。”
原来,我起名晚儿,是因为我来的太晚了,结果娘亲还没看见我就离世。另外,小时自作聪明踮在板凳上灶台前执勺,人小灶大,被灶里的火星溅到跌下板凳,手肘被烧热的柴烫伤,自此怕火怕灶台。还有,爹爹伸出他那宽厚的右手掌,指着边缘的一道印记,这个,是你咬的。我?你睡觉是梦见大鸡腿不放口,我又怕你是梦里噬魂,不敢动,结果啊,差点废了这只手。他慢慢摩挲着牙印,抬头向我笑,不知为何我觉得爹爹好像很难过,穿过我身体的难过。我如哽在咽,说不出一个字。爹爹还说了很多,我仿佛能感受到我的过去在一点点重构起来。末了,铺子外的灯火亮起来,爹爹抿了抿口,“说你的事,还真说不完,下回再说罢,该回家去了。”爹爹起身转过去搅动纸浆,明日要用呢,“小晚,你先回去。对,你病虽然好了,可是身子就此弱下来,近来天气转凉寒气重些,特别是雨天也多,湿气更重,你多注意些,别被雨水滴到。”
“不碍事的,爹爹。”我回身应着。
“小晚,爹爹说真的,算命先生说那雨水是天上的,凡人浸入消受不得。”爹爹含糊说着。
“好,爹爹,我会注意些的。”我心中暗笑爹爹老糊涂,天上的水怎就消受不得了?那稻米谷物、草木鱼虾哪样不是受那水的恩泽。
(2)
爹爹说,我们就两人如何祭月礼,我年纪尚小,不能主祭,爹爹是男子又不得拜月,想着不如不祭。都说“春朝日,秋夕月。”这是一等一的大祭怎么能少?如此爹爹愁着脸好几日。后来不知怎得,爹爹说我们去程家当赞礼,也就不碍事。想是程家老板好心。
临行前,爹爹嘱咐我少与程家的女儿——翎儿接触。我问为何,爹爹摇头不说,我也只好不问。爹爹整整我的衣领,悄声说,藏好了?我点头。好,那我们进去罢。我其实不是很明白爹爹为何要今日在我的衣袖里藏着符,爹爹说是他求来的平安符,能护佑我平安。秋祭中最重要的就是拜月娘了,赶巧今日的月又亮,虽不是圆的,但亦是美的,估计月娘在月宫里也是惬意十足的,住这么美的房子。
拜月娘的仪式很简单不繁琐,只需在院落的空旷地摆上一桌,桌上摆着时令瓜果,清酒,一副香烛,炉子,月光纸即可,爹爹是赞礼,程家的夫人是主祭,程家老板,翎儿阿姊,阿难哥,少缨姊姊都在一旁,只是我们四人次序后些,年纪小。爹爹拖长音调:“三上香——三祭酒。”一身素衣的程家夫人跪地,朝月行大礼。起身上香,我们这些小孩子依次跪下行小拜礼,如此反复三次。接着程家夫人端过糯米清酒,斟上三杯,一祭天,二祭地,三祭造物主。直到程家老板递来月光纸,我们这才退在一旁。爹爹继续念到:“读祝——”程家夫人拿过月光纸,念着:“壬申秋分,夜凝微露。皓皓太阴,当空明烛……”月光纸是我刻的呢,在一块木板上刻上月娘,捣药星君,一轮半月。在板上涂上金粉及其它,取来一张白净的纸,印在上方就成了。思绪飘飘渺渺转到月娘上,转到吃食上,肚子有些饿了。接下来的焚祝、拜月、从献也没心思了,只求早些完事。
“礼成。饟——”
撤下祭桌,我们围成一圈,就席而坐,不分男女,只分长幼,故我坐在右侧,翎儿姊姊左边上。因为席上有长者,还是不相熟的,我没敢放开肚子,只好专心吃就近的点心,安静地在一旁听着,眼神忍不住瞥向左前侧的糕点,又不好意思越过翎儿姊姊,只好闷声吃着桂花糕。席上翎儿姊姊一直不冷不热,自顾自吃食,虽然途中与阿难他们小打小闹了一番,感觉他们感情真好。许是我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她朝我望了一眼,又递过一块桂花糕!“给你。”我很无奈接过。临行前,她叫住我们,递来两包东西,“看你在席间一直吃桂花糕,想你是爱吃,我又装了些,你回家慢慢吃。”我连忙缩回手,望向爹爹,爹爹的脸阴暗不明,我只好道:“不必的。”我不爱吃桂花糕,只是它近,我心中低嚎。又递过来一回,她迅速瞧了一眼爹爹,说:“你身子这么瘦弱,应该多吃些,毕竟你爹爹只有你了,你可要好好对你爹爹。”说完就走了。爹爹也没说什么牵着我回去了。打开一看,不是桂花糕,是我在席间偷瞄的那马蹄糕,这姐姐真好。只是没由来的热络让我觉得奇怪,还有她最后那话是什么意思?总觉得有所指。
接下来几日除了扎纸还是扎纸,平静如水。爹爹外出买纸去了,我一人守铺子。
一男子:“小姑娘,请帮我扎一对纸马和纸人,马上要。”说完就立在门外。真奇怪大白天还带着面罩,我忍不住多瞟了几眼。“先生,请稍等,我爹爹还未归,我的手艺不大好,上不了门面,要不您说下住址,我一会儿给你送去。”我抱歉道。
那男子沉吟片刻,“不碍事,我就在这等。”
他这么一说,我没辙,只好硬着头皮干笑两声:“那先生要不在里边坐下?”本以为他会另去一地等爹爹,没想他应下往屋里走。我干笑的脸僵住:他怎轻车熟路地往里走?他知晓铺子后有个歇息的位置?走到用来间隔的帘子,他抬起撩开帘子的手一顿,回头一脸歉意地说:“我还以为有里屋呢?原是没有啊。”
“有的有的,只是还有一层帘子,这帘子色儿和墙的色一般而已,为了防住风。”我呼了一口气,想多了呀。顺势往前走引他进来,摆好茶具侧身招呼一声,一阵阴风吹进,那人面罩前的纱扬起一角,煞白的脸,殷红的两颊!我倒吸一口气。他迅速掩下薄纱,又是一阵风,脸是正常的肤色,我看错了么?但心里就是毛毛的。我连往前朝门走,他忽然叫住我:“小姑娘你快些离开罢,你爹,是妖士。”
“胡说。”我压下心底的不安,“你怎随口污蔑人?我觉得你才不对劲,青天白日戴个面罩。”我不理他只想赶快离开屋子。
“不信的话你可以看看你爹床头第二个柜子里装的是什么,你若是想清楚事情就来城隍庙找我,我可以帮你。”我拉开帘子走出正巧见到爹爹,我扑向爹爹怀里,“爹爹,屋子里有个奇怪的人。”我偏过头朝屋子里看,那人正巧出来,再抬头爹爹的表情有些微妙,两眼意味不明盯着,眼下的肉不自觉抽动着。上方的声音传来:“这位先生有何事?”
“好说,我只是想要一对纸马和纸人而已,”手指一指,“你亲手做的。”说完便大步离开。我扯扯爹爹的衣裳,“爹爹,你们认识?”
爹爹一遍两遍抚摸我的发,“小晚,爹爹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回去罢。”看着爹爹微颤的胡须,我点点头。
(3)
一遍遍,脑海里闪现那人的话,那人面罩下的脸,摇摇头,还是。清楚过来就到了爹爹的床头,我赶忙后退,我在做什么?双手不住地颤,打掉,抱住双肘上下抚摸安抚自己,神经一触,我连忙撩起衣袖,两只手肘都干干净净,没有疤痕。那双颤抖的右手伸向了第二个柜子,打开,是三个小纸人,煞白的脸,殷红的两腮,黑墨勾勒的眼和嘴,那弯曲的线好像在朝我笑,透着一股阴冷,让我直哆嗦。放回去走出屋子慢慢回到铺子,爹爹不在,看着未完的纸人,完整的纸人都诡异地冲我笑,我一头跑向城隍庙。
“你来了。”那人淡淡道。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爹柜子的秘密?我又是谁?”我急急问。
“别急。”他踱步关上了门,咯噔——插上门闩。“这样妥当些。”阴沉沉的云也被关在门外,要下雨了。
他摘下面罩,惨白的脸,两坨似血的腮红,绿豆大的眼,一条可以动的线——纸人,我一瞬间抬腿就逃到门边。“你也被吓到了罢,中了妖术就是这样,最后变成你爹柜子里的纸人。”
“你,是说,那些都是活人?”我不可思议。
门外叩——叩——响,“小晚,你在里边么?我们回家罢。”爹爹的声音。
我迅速拨弄门闩,又停下,门外的风声强了,快下雨了。许是没了声响,爹爹又说:“小晚,出来罢,那人不能信,他,他是纸人,我扎的纸人,回家后我就告诉你全部。”顿了一会,“小晚,我从不骗你。”
“可是我手肘并没有伤。”我闷闷说道。
一阵静默,忽觉背后寒气瘆人,一看那人的手快触到我的脖子,下意识打开门,一把推开爹爹,冲到外头。吧嗒——吧嗒——雨落下来,打在身上,有种灼伤感,一看,被滴到的身上空了,双脚没了气力,颓然跌倒,原来我是纸人。
远处的爹爹烧了那嘶声力竭的人,“为何她就能成为你的女儿,而我不能,我也是你扎的。”
我偶然路过城隍庙,没想到看见宋老叟一脸悲恸,心下明白一二,我轻轻捡起地上的一颗蓝珠子,“可惜了,都有人的情感了呢。”缓缓递过去覆上他的手,“不过别再弄了,不然一时心软又扎出里边那样的。”
“翎儿姑娘……”
我无奈叹口气,离开。
什么东西一旦负有人的情思,就能生灵,成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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