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然是夜,四周尽是静悄悄的。在这小镇中,人们都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黑夜在这里并非用作欢愉,尽白日未尽之兴,而只是歇息修整罢了。这里的一切都是慵懒的、闲适的,开了春,那冰柱上的水滴也懒,赖着,抱着,仍拽着吻着冰柱不愿离走。那水滴上方,它的同类没有催迫它,嫌它当了自己道路,它就那么闲散的赖着,何时去到泥土里,全凭心意。
前几日才下了雨,那春雨声势浩大,擂战鼓一般的,把春城浇了个遍,浇的这里的百姓喜笑颜开。小孩子原没见过这样大雨,竟要逃出去淋着试试,有的大人也不阻止,当这是喜雨,好雨,是老天爷赐的福气,便任由其去欢野。那雨猛下了一天一夜,,又淅淅沥沥了几天几夜,最后在一个早上,破势的太阳出现,为这喜兆圆上一个完满句点。
小镇的路凹凸,时有积水的坑洼。今夜月亮浑圆,透亮,饱满,直直地落在那坑洼中——那是月亮的浴池,是嫦娥在人间的华清池。那华清池是大而华美的,这些坑洼是小而粗陋的。但嫦娥仍落入这里了,她很明白,浴池合为女子生发美梦之处,杨贵妃在华清池伴月戏水,伴君斟酌,那是神仙女子落入凡世该享的美梦,而自己本是凡人飞入了寒宫,受尽了做神仙的寂寞,她甘愿落回那至朴的人间。这小镇里的坑洼,便是她美梦生发之处,那梦情之凿凿,使得这些坑洼更美过华清池。
他,在这三月天里,随着慵懒的风走着。风推着他,轻轻地,使他左脚浅一步,右脚深一步,略略颠倒的走着。他与那些同好们相聚畅言的场景仍展示在他面前。他的口中,仍留有他们饮过的浊醪的醇香。他从前不知晓,原来他曾视为粗糙的庄稼汉的那些人爱喝的酒,是那般纯净天然,尽去雕琢,至纯至美。
一不留神,他踏进一个坑洼里——嫦娥的美梦戛然而止,她慌慌张张地掩了身子,不知逃向何处,身影变得隐隐约约,似是乘风而去。他也慌张起来,并非为他湿透的鞋,而为他着实惊扰了仙子美梦而自恼懊悔不已。于是,他十分虔诚的,双手合十,朝那坑洼中被他搅动的一片金黄躬身致礼。那摇晃的月色,波动,波澜,止息,平静,嫦娥又重新回了来,不温不怒,承了他的礼。他因此又重新轻松快乐了起来。
离家还有一里处,有一家姓高的乡绅在其家门口围了一块小园,种了许多种式的花草。他那日离家出去,见着高先生,高先生很是和气的同他招呼:“过几日连翘要开了,带她来看呵。”他忽然记起此事,心中更加高兴起来。他边默默祈愿前几日的大雨没有将那些柔嫩的骨朵们摧残,边仔细躲着那些仙子存在的坑洼往家跑去。在这给他带来些许清醒的风里,他开始分外的思念起她来。他的眼前不再有那些他的同好,风流的君子们,倜傥的男人们,而只有她了。他好想见到她,刻不容缓。
他几乎是趔趄到了门口,带着不合他性子的情急,有些粗鲁的扣门。片刻后,屋内传来了惺忪状却不掩娇俏的声音:“是谁?”
“是我,连翘,我呀,”他是有些疯了,看着那门上悬的扣环,黝黑的,募地在他眼前旋转起来,几乎使得他有些恼了。
门终于打开,其中探出了个小巧的脑袋,两颗眼睛溜溜的圆,辘辘地转。他看着她的倩兮,盼兮,不禁地就动容起来,她是那样美,那样好,那坑洼中的月亮比不得她眼眸的圆,琼浆里的嫦娥赶不上她身姿的俏。他不再爱月色,她眼中自有月亮;他不再敬嫦娥,她自是天上人间最绰约之女娇娥。
“记云少爷,你怎么这样的急。从没见你那样咚咚的叩门声,活像乡下人迎新娘鼓的大锣哩。”她含着笑意调侃他,眼中的波光几乎盈溢而出。
他又羞又恼,用他宽厚的手掌遮了她的口:“你又叫我少爷,又叫我少爷。”他捂了她的嘴,捂不住她由内向外的笑意同爱意。“还有”,他不甘示弱,“乡下人的大锣如何,你只当我迎你时不做乡下人排场?从前迎你用丝竹,今日我也成了庄稼汉,你道不跟我?”
她听了这话,不笑了,敛起眸中粼粼秋波,蹙起两弯姣好柳叶眉,用小小的纤手执了他的手:“记云公子,你竟说这样的话排贬奴家。”他见她如此不胜娇柔之貌,心中又疼又愧,也顾不得她吼叫一通“公子”“奴家”,只兀得低声同她抱歉:“我再不这样说。”这话才结束,她那凄楚的脸色卞倏得活泛起来:“公子,我且未说完。虽你这样排贬奴家,却没错,我是得富贵少爷来迎我,偏不要那庄稼汉,像你这般神仙样貌的也不能够。”
他知自己又落了她的计,又气又乐,知她不吃痒,坏心地挠呵她,直逗得她东躲西藏,涕泪不止,连连告饶:“记云,记云,徐记云,快停手,是我的不是,明日我拿新酿好酒给你,你且饶了我。”
他满意的住手,见她直理衣裳,口中仍嘟囔:“是何人三更才回,扰人清梦,许他逗人,不许人逗他一逗,什么道理?”
“连翘。”他对她的嗔怪仿佛充耳未闻,直直望着她。
“又做什么。”她明明噙笑,却要故作怒冲冲晲他。
他不理会,径自随手去床榻拿了件她的外衣,给她披上,拉着她往门外走。
后半夜里,比从前更添几分清凉。偶尔的鸟声住了,虫声也渐止,从天上泻下的月色也像是稍带了微风,真乃“换取人间凉风”。
连翘让他这样拖拽出来,自然满腹微词,在他身后叽喳不停,他走他的,对她不松手。直走到高先生家门口,止步。
“做什么来高老爷家?”连翘摇晃着手,连同着握她的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疑问。他最喜爱她的声音,他永远忘记不了,与她初见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时她扮春香……
“做什么嘛。”她急了。他看她,是真的有些恼了,鼻子也皱起来了。
“你看看。”他指向高先生的花园,实际也不知道那些连翘仍安好否,他也怕见满地残败。
“咿呀,是迎春花呦,连翘呦,好多呀,开得这么好。”她已挣脱他,去看那些花了。他顺着她跳脱的身影望去,那些可爱可怜的花朵,正如他所祈愿的那般,不曾伤减,真好!他望着那些活泼俏丽的花,颜色那样娇艳夺目。连翘不是名花贵花,却是他心头花。四个花瓣,一点花蕊,那花蕊,正是他的连翘的水晶玲珑心。
“记云,你来吧,到我这儿。”连翘唤他了。
他向她走去,如同初见那般向她走去,如同与她相熟后的每一回那般向她走去,他不知晓自己如同着了魔的从来只走向她是为何,他从没有一丝一毫随时间流走的厌倦她,包括她的不合礼节的叫嚣,无休止的对他的逗耍,从不遮掩的嬉笑怒骂。他非但不曾厌倦过,反一日比一日更加地疼爱起来。她不是芙蓉牡丹,芍药海棠,蕙兰青剑,她只是连翘尔,却是他花园中最不可得的珍宝。
“记云,记云,你利落一些。”连翘催他了。
她披的外衣禁是鹅黄的,在那花丛里东眺西望,真如同那穿花黄碟,扑落在他心坎上。
她拉过不慌不忙的他,给他指一处地方。原是她看腻了连翘花,指向了一处山茶。她踮了脚,急急道:“记云哥哥,你看见那儿有株山茶没有。”他有些不甘愿地将自己从她粉嫩的面颊转向那劳什子山茶,他细细瞧,瞧见了。是那最孤傲最盛大的一朵。
见她情急,他不住出言逗弄,未察见自己言语轻佻:“你有那么多连翘姊妹,这么一会都厌烦了?山茶倒比你的姐妹还好看,比你还娇俏?”
她未觉他说得有何不妥,仍惯常般的回嘴:“是了,倦了,不同记云哥哥长情。记云哥哥,你且帮我摘那朵山茶花罢。”
连翘有求于他时总会喊他记云哥哥,那一声声亲昵的呼唤,直叫的他心也软了,身也酥了,姓甚名谁也尽忘了。
“记云哥哥,记云……”
“你别言语。”他红了脸,不愿再添一些窘迫。“连翘,轻声些,你过来。”
她高兴了,得意了,两弯柳叶眉挑起来了,两弯杏仁目勾起来了。她乖巧巧碎步到他身边,听他吩咐。他仍然羞赧着,不直视她:“我屈身撑地,你立在我背上,将那花摘了。”他不爱折花,也恨别人折,他疼惜花,怜悯草,对树木也像有情。但她喜爱,他便半句旁言也无了。
连翘虽平日里不守礼数,这回却也不安起来:“这不能,这不能,女人怎么在男人之上,婢子怎能踏在王子之上,不能够,不能够。”他顾不上教训,告诫她今后再提什么主仆,什么尊卑便再不饶她。他只想她得着她喜爱的东西,只要她提,便一刻不耽搁,就是要星河,要月光,他也想法子给她,只要她爱。
“这样,连翘,我背你摘,你坐我肩上来。”他双手张开,是要抱她。
“呀,这般可羞煞人,倒像……”倒像那灯会里父亲背子女,唯恐子女见不着热闹好光景。肖想着,她脸也红了些,难得看不着一见的。那是鲜俏的嫩黄中的一点飞红,是最青春的女儿的颜色,最生动的人间的颜色。
他没有想那么多,没有像她那般心思,因为羞赧而飘忽不定,他的目的单纯而确凿——他想她拿着那朵花,想见着她的笑靥。他揽过她,将她抱起来。他的双臂很使力,尽管她小小的,软软的,于自己来说像个小婴孩,但他不想弄疼了她。他轻轻地,用捧一抔金砂粒一般的力道,置菩萨像一般的虔诚,将她搁在自己肩上。他依稀见着她的睫毛因慌乱而细细密密的扑闪,她的身子些些微微的抖,活像从前家里自己最疼爱的名雪团圆的白猫,一冷了便寻他,自顾地跳上他的腿,紧紧畏在两股间取暖。他也同她这般的,细微地眯着眼,几不可闻地抖着,可爱可怜,可怜可爱,是他的温柔乡,也是他的桃花源,他可在此就以这般姿势,过个数百年。
她探出纤细无骨的手,指如削葱根,甲床也是那样粉嫩可爱,像他从前家里摆的进贡来的蜜桃的桃核肉,鲜嫩欲滴。随着她每一次尽力摘够,胳膊上轻敷的外襟袖纱渐渐溃褪下来,露出她光洁的,无暇的肌肤,忽如一夜春风来,她的手臂,在他眼中成了春风过后的玉枝,是雪裹的珍宝。那株山茶与她来说仍有些远,她使了些气力,不经意发出一声轻巧的“咿呀”。
她那声“咿呀”,忽然便带他到了同她初见的回忆里,那不算一个梦,却也算个梦。毕竟他将遇着她之后的日子都看做梦,是美梦。她那时……
他隐约见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攀附在自家落英阁回廊的栏杆上。他蹑着手脚过去,生怕那小身影化作蝶雀扑漱飞走。走近了,看,原是一个小女子在折花。她始终没有踏在栏杆上,只是跪着,倚着,扶着。她留与他一个背影,裹在有些宽大的薄袄袍中,更凸显她的玲珑小巧。她去够花的手上空荡荡,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派浑然天成的自然之貌。他就这样痴痴看着,礼教、规矩、体统、时间尽数抛在脑后。那雀儿般的女子想要海棠花,那花确是淡雅清丽的紧,三月里来,常将落英阁占得满满当当,父亲母亲常常携了他的姊妹兄弟及下人们来阁内赏花吃茶,闻风听雨。但那树上有小刺,不仔细便会被扎着,那雀一不留心,指尖挨上了刺儿,“咿呀”一声娇呼夺口而出。他想也未想,不假思索地朝她去了,火急火燎到她跟前,登徒子一样地冒昧拉过她的手看。她着实给惊了一跳。真的同雀儿那般跳开:“咿呀。”又来,这动人的吃惊呼声。
她失措无主,眼睛瞪得浑圆,看见那冒昧之人。而他仍然未回过神,双手仍僵着,维持着握她手的姿态,虽然她早已将手抽却了。
“我认得你。”那少女将他打量了半晌,忽然开口。比她的身姿更像巧雀儿的是她的音色,清脆爽利,又甜美动人。他亦惊了一惊,抬眼看她。原是她。他也认得她。
“你是徐家少爷,”说着,她便将伏身下去,要向他行礼。他鬼使神差地阻止了她,不许她向他低头。
“我也认得你。”他向她笑了。
那整个下午,他都同她在落英阁中攀谈。他认得她,她是进京的徽班,四喜(四大徽班之一)的戏子,彼时她在台上,他在台下,他一眼便落在她身上。那一出《游园》是他点的,她不过是跟在小姐身边的丫头,杜丽娘旁边的春香,但她鲜活,她靓丽,牡丹为她,芍药也为她,“听莺声溜溜的圆”,可不就是听得她的声,姹紫嫣红也不再付与断壁颓垣,而是为她开遍。戏闭了台,她匆匆谢场,留下一个娴娴淑淑大方沉雅的杜丽娘应着掌声呼声喝彩声。春天到了,报春的雀儿走了,他的心也空荡了,如同抽干了魂灵。
她也认得他。她一随师傅同行们千里迢迢到了京城,他们来的不算早,用她师姐的话说,师傅便是个最大的顽固。彼时班主让他们一道迁去,师傅不肯,说得有人在这守住魂。那些早早进京的,功成名就,哪个还肯回?师傅终于见守也守不住,留也留不下,只得进京投靠大些人马。然此间也有一二十年了。原先的师兄师父,有的成角了,有的转行了,哪里还同从前光景。他们只得打着四喜的名,不给皇帝演罢,好歹给贵族老爷们演演,挣个名声,赚份口粮。
已很久没人点《游园》了,如今人们爱听皮黄,嫌四喜的曲子昏沉了。她也算在这零落的戏班里的小小的一个角了,但那《游园》许久未演,师傅叫她仍按从前未成名那般,扮春香不扮小姐。她扮春香扮的最熟稔,也合她的条件,对她口味。开戏前,师姐在台后同她谈天,说到点戏,师姐嗤笑着指向一位台下人:“喏,那出压了箱底的《游园》,就是那小少爷点的,那小个人儿,却爱听这个,可不是少年老成?”她顺着师姐手指处瞧,咿呀,那里可是坐着个神仙般的人物,明眸皓齿,目若朗星,他说不上如何俊美多姿,只是气度不凡,不受烟火沾染。她不会度诗,却兀自地马上有了一首:最是三月里,谪仙也入凡,清朗人间目,拚却天上星。
那出普通的戏,就那样生生给她说错好几句,只怪她看他不住,秋波搅乱了正活。她不指望春香能配少爷,自己够搭谪仙。戏了了,梦醒了,该离场了。
那之后,他不曾想能再见她,她不曾想能再见他。原是他父亲母亲留戏班小住,原是他她二人缘分未尽!
他向她和盘托出,知无不言:“我已二十有三,不曾婚配,有一兄一姊一弟一妹,我那兄长今年二十有五,是在朝廷任职,受家器重,我姊姊配的好人家,乃太常寺卿,弟妹均年幼,舍弟名……”
那朵海棠他替她折了,别在她发间。望着她,他心里赞叹,人比花娇。她也听的仔细,却不禁打断他:“少爷,您还不曾告诉我,您是个什么名。”
他怔了一怔,飞红落上他双颊——他是太急着向她交底,却忘了同她讲自己是谁。“记云,徐记云,你莫叫我少爷,你叫我记云。”
“真好听,神仙人般配神仙名。”她嬉笑赞美。“我叫连翘,是个草莽名,是朵不知名,不受管的野花。”
他听不得她这样说,心里难过:“我非什么谪仙,你也不是无名野花。连翘很好,我最喜欢的,就是连翘。”
她知道他非有意轻佻,却仍红了脸。他也清醒了些,缄默了。两人便如是,一会闹红了脸,不语,又一会热闹起来了,谈笑。
他想好了,她是命定来配他的,她的花是为他开的,他也只为她一人折花。她想好了,他是命定来配她的,他的花是为她折得,她也仅为他一个绽放。
那声“咿呀”使他朝她走过去,她转过了脸来,他们的命数就已定好。
“记云哥哥?记云?少爷?公子!”连翘着急了,看他像失了魂魄一般。她在他肩上轻揉他,终于让他离了那个与她初见的好梦。
他回过神来,见她手里已拿到那朵心怡的山茶花,他心中便也满足了。“不曾叫刺扎着罢?”他问她。“不曾,我留心了。”她笑着答他。他见她笑,也就笑了。她拉住他袖:“回吧。”他攥住她手:“好”。
“是何人折了我的好山茶?”一股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他二人身后传来。连翘吓了一跳,连连将身子畏在他身边。
是高先生,气宇轩昂的走出门来。
连翘小心地扯扯记云的袖子:“咱们快逃吧。”
高先生捋着一把细长的胡髯,踱步到她跟前:“逃去哪呀,小丫头。”
她心中怕得很,表面上强做镇定:“高老爷,是我折了你的花,我对你不住,我再将它还与你,请你莫怪罪记云哥哥。”
“哈哈哈,好一个连翘,护夫心切,可爱可敬。”高先生乐得开怀。他打心里喜欢连翘丫头,又活泼又灵精,怎么会有人不爱呢?
记云知道高先生是喜爱连翘,也不出言阻拦,只含着笑看她。
“高老爷不怪罪我们?”连翘不怕了,身子从他身后探出来,些些向前倾去。
“我理应怪罪你们?”高老爷反问。
她忙着摇头,又笑了。她的笑意那样多,仿佛自己便是个盎然的春日,其间的热情,之中的暖意,怎么都挥洒不尽,倾泻不完。人们看她,将那三纲五常忘全了,只道她是个鬼灵精,心里爱她是个好女儿。
“那这株好山茶……”她赔着些笑,轻瞥他一眼,又转向高先生。
“你想拿去也可。”高先生故作为难。
“高老爷要什么哩?”她天真心性,从无遮掩。
“你们得时常过来,不但要看花,还得来同我谈天说地。”
“是了,是了!高老爷自不必说,连翘也要来的。”她的嘴甜如蜜,叫人听了心里化为糖。
连翘欢喜了,记云跟着欢喜了,高先生看着他们,自然也欢喜了。高先生将二人送出花园,嘱咐他们常过来。
出了花园,他要了她的花,细致地别在她发间。那山茶外红里嫩,火热又娇柔,像她。她想起什么来一样,不顾他望向她的柔情,径自诘问他:“少爷晚上是去吃酒了?”此“少爷”非有意强调尊卑,而是她不满意了。
他听见少爷二字,思绪被扯回从前的旧日子。那时,笙歌管弦,鸿儒白丁,不在话下。想到自己,念及自己家庭,名门望族,从未出过他这般不肖之子,无用之人。他那时是个少爷,现在……他忽而感伤起来,这感伤,为自己,少,为自己不能与她最好的,多。
“连翘。”他的步子慢下来,语气降下来,骄傲坠下来,眼眸垂下来。
她抓得住他细微的变化,以为自己说得刺他的心了,忙解释:“连翘不怪你去吃酒,只怕你常去,弄坏身子。”
“不,不,非也。”他止了步子,“连翘,我从前是少爷,不是一品二品,也曾任小官小职,不说八抬大轿,也一定娶你用丝竹管弦。而今,我无权又无势,无才又无名,我时常觉得自己懦弱又无用……”
“徐记云。”连名共姓的直呼,连翘是怒不可遏了。“我不许你这么说,你觉得自己什么无用,懦弱?你若无用,那普天下男子都不要活了,一个二十有三的男子,不凭家门,不靠世族,一朝中举,年少有为。你为官不求名利,不爱权财,洁身自好,两袖清风,但行好事,不问前程,受百姓爱戴,耀家门荣光,你说你无用。你若懦弱,那普天下男子都不要活,试看古今,有哪位少爷能为戏子出逃,抛了父母,丢了官职,辱了家门,失了尊严。你冲耳不闻流言,置若罔闻蜚语。你为我,不做公子哥,甘为庄稼汉;褪下锦罗袍,甘着粗布衣;永别满汉席,甘咽糟糠米;不要美娇娥,甘娶戏子妻。你说你懦弱。若说无用,我才无用,我身份低微,粗鄙陋卑,不谙女工,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我无夫,我无母,就是婚配,都不知寻谁做主;我无金,我无银,除了那戏服首饰,孑然一身,空空如流水。若说懦弱,我才懦弱,我不仅的胆小,且贪心,应早早地别了少爷,离了徐家,不做什么肖想。我自不贪你金银盏,自不求你玉琼浆,我只想得你徐记云,他人却断不会这么想。笑我麻雀变凤凰,讥我狸猫住进太子房。我若勇敢,自离了你的水晶宫,红砖墙。断一段市井小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为少爷你,戏子我,留一些面上的光。”
她将这些内心里的隐秘一尽吐露。她从前不敢说讲,知他会不悦,就都藏在心,烂在肚。他只顾着反驳他,没觉察自己的泪连带地滴落了。
他听得怔愣,恨自己恨得要死,做什么提那些,让她落泪。他一见她的泪,心已迸碎。他只见着两回她的泪,这便是一回。上一回,也是这样的一个夜……
他思她想她,不得安眠。和衣踱步到落英阁,他最常与她相见处。他走着,闻着些嘤嘤哭泣声,连忙过去,看见,竟是她,小小的一团,缩靠着栏杆。她哭得那样伤心,有风吹过来,将树上残余的花瓣吹落了。花也被她凄凄之貌感染,那些花泪,又怎么不是他心中的泪?
“连翘,连翘,你怎么哭了。”他轻轻走过去,坐在她身侧。她看见他过来了,立马拈出贴身的帕子,将泪水擦干净。梨花带雨止息了,雨后的雾气止不住——她仍不断啜泣着。但她倔强,对于为何流泪,绝口不提。他内心很苦楚,哀求道:“你且告诉我罢,你不必止住泪,你哭,大不了我的心又酸又痛,不跳也罢了;可你不说,你私自难过,我连心痛也没去处,可不是叫我不得好死?”
“咿呀,你平白说什么生死。”她终于开了口,小小的手捂住他的口。
“那告诉我。”他执著。
“我明日将走了。”她不多说。
“将走,什么意思,走那里去!”他听了这活,一下子站起身,冷汗霎时冒了一额头。但她又不再言语。
“好,好。好!”他发狂一般,甩手就要离开。她急了,忙扯住他的衣袂:“你上哪里去?”
“我要投河去!你倒告诉我,你上哪去。”
“罢了,我说。我们明日须离了徐府,到别处去。”
“为何,为何走?”
“你问我为何,我只当你徐少爷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察觉自己失态,她责怨他了。于是又言:“也是,我是个无家无名的野草,风吹在哪,我便落哪儿。只不过今天风安定了些,没有将我如从前那般落了地又急急带走我,我便当此处是家,是安乐窝了,却不知,我本就没根,倒肖想什么尘埃落定,叶落归根呵。”
他见她这样说,浑身都不爽利,就要不好,于是又痛又恼:“好一个伶牙俐齿连翘,我比不过你,你走,我也走,你走上那一片光明阳关道,我跌下那失魂落魄独木桥,如此,称你心意罢?”
她也恼,他一通置气之语,让她又羞又恼,泪珠迸涌:“合着老爷太太要给你定一门好亲事,你将要娥皇女英俱全,三妻四妾俱得,又还来逗弄我这无亲无故戏子做什么?你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你得意了,犯不着再来讥讽我。老爷太太心慈手软,知道了我二人之事,没有责罚,只叫师傅带着戏班快些离开。更可怜我那老师傅,我真真对他不住,这样的事出突然,倒叫他领我们到何处去?”
他一听这真相,四肢都难动弹,恨不得咬牙切齿:“父亲母亲,你们好狠的心,说好了儿的前程自己定,儿的妻须得自己寻。连翘是我的珍宝,我怜惜他更甚于我自己。你们挖苦她,更甚于挖苦我;你们为难她,要她走,不曾想若是剩我一个,要我如何能苟活?”
他思着想着,说着念着,也动了情,落了泪。连翘也在一旁拭着眼泪。他不忍她再落泪,心一横,执了连翘的手:“连翘,我问你,你信我不信?”他的言语掷地有声,让她不自觉抬眼望向他,双目更泛泪花:“你是知道我的,这个毋庸问,我自然信你。”
“那好,你可有盘缠,首饰,衣装?”
“有一些,戏子赚的金银都在师傅那,我不过有一些私藏。”
“连翘,你可否不把那应讨的金银讨,盘缠不留,首饰不要。留给你的师傅同门,且当做微薄一点心意,不是做你的赔礼,是做我的。我思虑不周,得让你们一行流落街头,可惜我不能当面同你师傅把歉道。”
“记云,你是什么意思?”
“连翘,我们一起走吧,莫要分道扬镳,咱们一道,回你的故土,去你爱去之处,去天涯,去海角。”
“咿呀。”连翘惊得一声,又忙捂了嘴,“少爷,你是着魔了,连翘并无半分牵连你的意思,更怎么能叫你为我出逃!”
“好了,你毋需多说,你若愿要徐记云,便五更时候在东街口等我。其余的顾虑,都莫作思想。时间紧迫,不好耽搁。”他言罢,匆匆要走,留一个呆愣愣连翘在原地。
及出落英阁,他好似想起什么,又回身,走近他跟前,轻声道:“后半夜凉的很,务必多添衣裳。”
他已下了决心,毅然离别这荣华富贵。他备了金银,留了书信,将玉印玉板置在房。悄然到父母门前拜了又拜,走到自己房门口留恋一眼,爱猫雪团圆像是知晓他将一去不复返般,从睡梦里醒了,直蹭直挠他的衣角。他将他抱起来,亲昵一番,看了看月色,估摸了时刻,毅然放下雪团圆,合上门,走出去。
那一回,连翘哭他将有娥皇女英,哭他二人不复相见,前路渺茫,他便带她走,只为止住她的泪。那时他已决心不再让他流泪,而这回,自己三言两句混账话,惹她掉了泪,他怎能不心碎,不懊悔?
“连翘,我应允你,再不说这样的话,请你原宥我,同我和好罢。”
“不,我不原宥你。”
“好,不原宥,怎么都好,只要你不再哭了。”
“你没做错,不需要原宥,只是我难过你排贬自己,你是大丈夫,好男儿。我得倚靠你,一辈子,你又怎能内心疑虑软弱。”
“知晓了,知晓了,再不这样。连翘,你累了,我背你回去吧。”
“才不要呢。”她一扫阴云,扭捏起来了。
“我半夜三更拉你出来,叫你受累受气,赔礼是一定要的。”他一本正经,每回向她示好,都总有他的道理。
二人又和好如初,亲密无间了。一路谈笑风生回到那有些破败了的茅草房,两人仍开怀不已。故,谁说那茅草房不比金銮殿。最是神仙懂那平凡的乐处,嫦娥甘愿在坑洼里洗涤清寂,那茅草房又如何不能供神仙眷侣羽化呢?
天都要蒙蒙亮,二人才将进入梦乡。他得紧攥她的手才能安眠,他同她保证:“再去吃酒,我携你同去。”她嗔笑:“可从没这种道理。”他嗤鼻:“那我也不去了。”
两人都朦朦胧胧要进入梦乡,她忽然感觉有些凉,朝他畏了一畏。入睡前她胡乱臆想,若下一世,自己是个叫小姐,该多好。能圆圆满满的配与他,不必他出逃,再见不着父母,舍去一切。若她也能为他,全身心的,不但的一生的情感,还能有些真实的,能握在手中的,或金银,或官爵……
她没言说,也没再思想,伴着初旭,悠悠的,沉入了梦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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