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雁轻
晚秋的风已带几分凛冽,他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自己虚弱的肺部。
风过了,他的肺似坠着石头一般紧绷。他知道这是幻觉——肺癌没有这种症状。但重负在他的五脏六腑压下,让他弯曲脊背,几乎想蜷缩起来。
但他不能,他还有一位妻子,还有两个女儿,是双胞胎。
他想着她们,感觉冥冥中有力量传递到了身上,他又一次站直身体,恢复到旁人常见的精干所长的模样。
他想起刚刚走访的一家贫困户,母亲出走多年,父亲是“老烟客”,没有正当生活来源,最近因为吸贩毒被刑拘,只留下老人和小孩,靠政府和爱心人士资助勉强度日。
他并不擅长安慰人,默默记下情况,在回去的路上琢磨着女儿穿小了的衣服可以带给小孩。
但他很快又陷入了另一种苦恼,女儿们高三了,成绩不错,妻子也总是想办法给她补营养。现在,补营养的人又多了一个自己。
想到这,他的影子仿佛又弯了下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烦心事。手却不由自主地摸到口袋里的药——克唑替尼。
一瓶的规格是60粒,正好一个月的药量。
一瓶53500元。
这是是治疗肺癌仅有的几种特效药之一,虽不在医保范围之内,但再贵,也要咬牙吃下去。吃下去的是钱,也是命,但上个月,妻子告诉他家里已经没有存款的时候,他觉得吃下去的是血。
他一度想过停了药,也不是没有想过放弃,尽管他做了手术,做了透析,做了能做的几乎所有努力。
他不怕痛,也不怕贫穷。
他只是怕肺癌这个黑洞,不仅吞噬他,还会吞噬他的家庭。
他是有着那么强烈自尊心的人啊,哪怕在他因公负伤住院的时候,在外人到来时都会用站姿迎接。
后来他因公致残八级,他检测出了肺癌,他仍然说:“只要我能继续工作,就绝不会给组织拖后腿。”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是客气话,只有他知道,这里面还藏着一个令他不敢深思的念头——
所长——到底是有权的。
他第一次被自己的念头吓到。
他是英雄,是模范,是行业标兵,是道德楷模。从警三十年,他不曾办过冤假错案,不曾有过一起投诉。
他几次放弃提拔机会,扎根在这片他守护的土地上,送走一批批新人,走访一户户人家。偶尔心烦,他就会去所里翻阅或新或旧的感谢信,再一遍遍擦拭奖匾和勋章——这是除家人外的另一种力量源泉。
但他现在不敢去荣誉室,就像他不敢触碰那个念头。
最基层的所长,不过是副科级,算上所有奖金,平均一个月工资八千不到。加上妻子的收入,一共一万三。
一万三的家庭收入,在这偏远的乡镇可以过得很舒服。
“只要家里没有病人,癌症病人。”恶魔讥笑着说:“但还是有方法的,你不是没有拿钱的机会,不是吗?”
恶魔几乎要赢了,但天使的质问使他惊醒:“你是谁!”
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第一次是家里存款耗尽的时候,第二次是知道治愈希望渺茫的时候,第三次是他低头借债的时候,第四次是妻子给女儿熬的不再是鸡汤而是蛋汤的时候,第五次、第六次……第无数次……。
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人性经不起考验,人格呢?
他不是世上最困难的人,也不是最走投无路的人,如果他终将走向罪恶,那些徘徊与困顿又有何意义?
但他不愿意。
哪怕他猜到旁观者都在猜测他能否坚持。
他只是更加积极治疗,也更加拼命工作。
求生,也求死。
矛盾吗?那是你们不懂。
他的恶魔还有一种诱惑:“病故在工作岗位,有机会评到因公牺牲。”
因公牺牲的抚恤金,和在职病故的抚恤金,差了近十倍。
双重保险,邀天之幸。
后记:
人们要看的是英雄,而不是没有做坏事的凡人。一个普通人遭受普通的困境,遇见普通的抉择,又有什么好关心的呢?
他的坚持与挣扎,永远不会被人所知。
他不接受捐款,不喜欢接受采访,不喜欢别人谈他的病情,不喜欢上级部门因为他的病情给予的特殊照顾。
他是一个死要面子,又死守原则的人。
因为清正廉洁是底线,所以我现在敢写他。但如果他越线了呢?我甚至不敢保证自己是否会转而抨击他,更何况纯粹的旁观者。
哪怕他曾那么诚恳地询问过,因公牺牲民警遗属所能享受的待遇。
他求生,也求死。
而我只能看着他走下去,最多祈求,他所有的计划,都能在他退休前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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