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桑葚湾是一个迷人的地方,它位于一个山窝窝里。一大片毛竹林下面藏着几间老瓦房,人们是因为先发现几缕炊烟才断定那儿肯定有人家。
到了桑葚成熟的季节,桑树地里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大饱口福是必然的。而我更爱去欣赏它独特的魅力,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海洋中泛着红色的涟漪。
桑树抽的老高,每棵树上都结了厚厚的果实,有青色的、淡红色的、粉红色的、红色的、大红色的、红到发黑的、红到发紫的……我羞于自己表达颜色的词语的匮乏,不能跟您说个遍。
小时候经常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桑树间打闹嬉戏躲猫猫,兴奋地举着被桑葚汁儿染红的小手说爸爸爸爸,我摘到了地里最大的一颗。
那是九几年以前的事情,现在桑葚地已不复存在了,那些可爱的湾里人也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失了。有的搬走了,有的外出务工,有的绝代了,桑葚湾破败了,变得冷冷清清。
我今天要跟您说的是它的一段往事,关于我父亲的。
02
我叫乔齐,我父亲叫乔老好。当然这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可湾里人习惯这样叫他。
我们家是一个简单而又特殊的家庭,三口人,奶奶、爸爸和我,我们三个毫无血缘关系。奶奶是二嫁到这里来的,并未生育,爸爸是过继给爷爷的。我的亲身父母因为想生儿子把我送给了爸爸,我们三个就这样组合到了一起。
可是我很喜欢这个家,奶奶可亲可敬,十分疼爱我,而在爸爸眼里,我永远都是他的骄傲,我从来都不是那个多余的人。
我曾经也有过妈妈。我的爸爸年轻时候是个白净的小伙子,在村里的林场上班,妈妈是林场场长的女儿。
他们一见钟情。他的诚实和木讷吸引着她,她的单纯和麻花辫子诱惑着他。他们立下誓言,非他不嫁,非她勿娶。桑葚海见证了这一切。
一年之后,他们结了婚。这可羡煞了村里的其他小伙子,他们都嫉妒他娶了这么一位漂亮的姑娘。虽然家里穷的叮当响,但是小两口却甜甜蜜蜜。
生活若不加调味料,就如同嚼蜡。林场易主,爸爸也就没有再去上班。这时爷爷突然病故,家里又失去了一个可靠的劳力,让原本清贫的家更是雪上加霜。
但是爸爸妈妈并没有放弃,他们决定和奶奶一起养蚕。他们开了更多的荒地,种下更多的桑苗。开头两年还好,虽然妈妈多有抱怨。因为她之前在林场开小商店,自然没有干农活累。
天不是每次都尽如人意。爸爸妈妈像对待珍宝一样的看着蚕宝宝一天天长大,不只是蚕种有问题还是什么原因,竟出现了一大半僵蚕。好强又脆弱的妈妈忍不住哭了出来,爸爸也就在那时抽上了烟。
他们的思想发生了冲突。妈妈说不如向她父亲借些钱,重新开个小商店,她有信心把它盘活,年轻气盛的爸爸说就是死他也不会去借钱。
父亲知道外公并不看好他,答应他娶妈妈实属无奈。所以就向岳丈发毒誓,说他一定会凭自己的能力让他的女儿过上好日子,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两夫妻开始吵架,奶奶不知如何是好。她劝不动爸爸,也劝不好妈妈,她老人家心里还装着更大的心事,那就是她还没报上孙子。这让她觉得在村子里低人一头,尤其是桑葚湾里那些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人,嘴甚是刻薄。
于是妈妈开始频繁回娘家,寻找新的出路,而固执的爸爸仍然在侍弄自己的桑叶地,平日除干其它农活就打打零工,就像在跟自己较劲似的。也是,就像有的地方靠茶吃饭一样,桑葚湾的人是靠蚕吃饭。
妈妈的父亲决定搬家,去外地发展,想把妈妈也带走。
无数次的吵架和冷战过后,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和热情皆已耗尽。她越来越压抑于家里的贫穷,她看他越来越不顺眼;他咬定自己不会走,他不要依靠别人,“要走你走去!”他撂出句狠话。
一天凌晨,忽然听到很小的敲门声,爸爸和奶奶打开门并无发现人影。“噢,老天啊!”奶奶率先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破烂的襁褓里有一张对折的红纸,里面写着我的生辰八字还夹着一张一百元的钞票。
爸爸朝可能来的路追去,前边真的有个人影,他自觉的停下来,待爸爸走近,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恳求爸爸一定要收下我,那年头计划生育很严,他也没办法,说是已经知道我们家正缺一个孩子。
爸爸和奶奶甚是喜悦,说家终于齐全了,所以给我取名乔齐。而在妈妈的眼里,他们俩的做法却是不可理喻,这也让妈妈下定了离开家的决心。
终于,在一个平淡的早晨,她说要去集镇一趟,就再也没回来。
03
原来也不止我们一个湾里的蚕是这样,村子里的其他人家也都或多或少的出现了问题,养蚕的人越来越少,就连村里的蚕茧站都关门歇业。集镇上的缫丝厂也越来越不景气,开始大量裁员,其中就包括爸爸曾经的情敌大富。
大富是爸爸的发小,脑子十分活络,他回来并没有立即参加生产,而是研究致富之道。出去考察一圈之后,他锁定了百合。他的父亲和他一样是个好折腾的人,曾经在邻县种百合的老板家打过工,觉得有搞头。
于是父子俩把自家的桑叶全砍了,换上了满地的百合。 第一年就旗开得胜,再加上之前的积蓄,父子俩盖起了新房,大富还买了一辆柴油三轮车,平时拉货载人,小日子过的那叫一个滋润。
大富的实例让湾里人看到了希望,毕竟他们不养蚕,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出路。于是大富毫不费力的一夜之间就鼓动了湾里所有的人。
错了,爸爸就不在其中。那时的他就像个游魂,劣质烟一包接一包的抽,不幸的是还害了一场病,腿部做了一个小手术之后走路就有点不利索了。唯一的快乐就是我一天一天在长大,一天比一天懂事。
桑叶亲手栽,铲除何其难?爸爸甚至神经病似的跑去找大富吵了一架,骂他是疯子要把所有的桑树都挖掉。那一年我们家就没种,我也很庆幸爸爸为我们留下了桑葚海的缩影。
但奶奶经不住诱惑,她让大富和爸爸好好谈一谈,哪怕就像小时候一样打一架也成,她不想再看到爸爸这样一天天的颓废下去。
酒过三巡,两人话不对口,果真打了一架。
第一年百合的收成很好,卖的也很好,几乎家家都赚了点钱,但是爸爸却错过了。
爸爸终究是从伤痛中走出来了,他也砍掉了家里的桑树,准备大量种植百合,只是移了几棵到菜地,那是为我的小嘴留下的啊!
百合长势喜人,爸爸和大富更是信心十足,瞅着茁壮生长的百合像瞅着满地的金子一样。
到了收获季,之前和大富有过交易的商贩却迟迟不见踪影。包括邻县的百合,也鲜少有人收购。邻县的人告诉大富,可以去上海碰碰运气。
“你们那种小百合早淘汰了,赶快回去种点别的吧!”上海一个菜市场的人带点怜悯的神情跟爸爸和大富说。
广获丰收的百合瞬间变得一文不值,被用来当小菜吃的、喂猪的、当作田肥料的什么都有。
桑葚湾的人被打击了,桑葚湾的天并没有塌下来。勤劳而坚强的湾里人又在翻耕的百合地里种上了茶叶,运用他们的智慧拼命的富起来。
爸爸也没闲着,他不仅种茶而且还和大富一起收茶叶,收黑木耳,收银耳,收香菇。他做人厚道,没赚多少钱,但在借了一点钱的前提下勉强盖了三间新房。
唯有一件事让奶奶很揪心,就是爸爸一直不接受任何对象。
04
桑葚湾的人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拨云见日,他们开始旧房翻新,有钱的人家就直接盖红砖的。
由于需求量大,他们觉得出去买太不值当了,就从外地请来两个烧窑师傅。
师徒二人不负众望,烧窑很专业。陈师傅还带来一个女人,据说是他妹妹,就叫小妹。陈师傅留个光头,能说会道,湾里的人都很喜欢他。小徒弟是个哑巴,性格孤僻,不太和人搭讪。
小妹虽然很年轻,但却像个饱经风霜的妇人。经常穿一件绿色的,脏兮兮的风衣,坐在窑棚门前自言自语。陈师傅也毫不忌讳的说她是被婆家赶出来的,现在无家可归,只好随着他这个单身汉浪迹天涯。
湾里人的同情心被勾出来了,他们就小妹的事情开了一个小会,会的主要内容是小妹不应该和两个大男人住在窑棚里。那她能住在哪里呢?大家的房子还都没盖好呢,谁家也没有多余的房子啊。
会议最后作出决定,只要小妹愿意,她可以在湾里所有的人家轮流住。
陈师傅代小妹答应了这个似乎有点勉强的决定,小妹就像执行任务一样到每个人家去。但人们并没有对得起他们的同情心,他们并不欢迎这个不会沟通又不爱卫生的女人。
“耶,那身上黑的就像刚烧出来的瓦一样,全是灰尘啊!”
“估计八百年都没洗了!”
“我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劝她脱了那件脏的不得了的绿色风衣,她就是不肯脱。”
“她好像还有个孩子哎!”
“你怎么知道啊,难道她开口跟你说话了吗?”
“ 没有,我听她自言自语来着。”
爸爸并没有在乎这些议论,轮到我家了,他只说了句,让我去试试,劝她洗个澡,换身衣服。还从衣橱底里翻出来妈妈以前的衣服,让我拿过去。
小妹见到我似乎很开心,叽里哇啦的说了一大串。我没太听懂,好像是说她有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小孩儿,她很想她,因为在说这两句的时候她还打了手势。
我把衣服递给她,她很喜欢,她还说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爸爸吩咐我烧的一大锅水都用光了。
晚上,她跟我们一起用餐,她很吃力的用我们能听的懂的话跟我们交谈。她说她并不是一个坏女人,变成现在这样是迫不得已的,还让我们要小心陈师傅。可我们都很默契的没有在意她说的后面那句话。
“就让小妹在我们家住下吧!”奶奶泪眼婆娑的说。
“娘,就随您的意思吧!”爸爸说。
05
“小妹和乔老好家还真是有缘,她还真的乐意在他们家住,据说会说话了……”
“是哦,小妹像换了个人似的,我看她长得还真不丑呢!”
“乔老好也老大不小了,还真别说,呵呵……”
“她那病是后天的,不碍事的,过两年再给老好他娘生个大胖孙子,那老好娘岂不是乐得屁颠屁颠的,哈哈哈……”
“哎,老好,你什么个意思呢,要不要我们给你说说呢?”
婶子大姐们一见面就会谈论爸爸和小妹的八卦。小妹的脸也渐渐有了血色,有时和我们说话到激动处,两边脸蛋红红的,我发现其实她长得挺好看的。
一日,她穿了妈妈留下来的唯一的连衣裙,淡黄色的。跟着我们去菜地摘菜,我和爸爸正在比赛谁摘的多,忽听到一声猫叫,很明显是小妹模仿的。
我们一同看向她,她躲在那几棵繁茂的桑树后面探出头来。我当时想,她在跟我们躲猫猫吗?真幼稚,而爸爸却愣了很久,直到我说我赢了,他才回过神来。
或许是因为那一眼,让他想起了什么。晚饭后,爸爸说要去窑棚玩一会儿。其实陈师傅早已知道爸爸的心意,就抢先一步说:“老哥,我明白你来的意思,可是我不能让小妹嫁给你,她是个疯子,她配不上你!”
“我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爸爸反问。
“那没啥说的,喝酒,唉,我总算对得起我父母的在天之灵了。”陈师傅长叹一声,故作深沉的说道。
“师傅,我们再带小妹去看看病吧,她这些天都没有发了,除了偶尔发发呆。”
“我也正有此意,老哥,怪不得他们都叫你乔老好,你真的是个大好人,头号大好人!”陈师傅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那晚,爸爸是唱着小调回来的,连奶奶也被感染,跟他对唱了几句,我和小妹只在一旁傻笑,鼓掌。我永远记得那晚的欢乐,奶奶说这是妈妈走后,她看到他的儿子最快乐的一天了。
桑葚湾的瓦已经烧够了,只剩最后的收尾工作,陈师傅说由他的小徒弟来完成就可以了。于是他和爸爸带着小妹去到陈师傅的家乡省城医院去看病。
果然如爸爸所料,小妹的病有所好转,她只是躁郁症,医生交代要多与她沟通,让她打开心结。只不过诊查费和医疗费花了爸爸不少银子,毕竟就要成为一家人了。爸爸也非常信任陈师傅,他说多少就是多少。
陈师傅说他要回家准备一下,婚嫁是大事,又说本不想要彩礼的,可是自己实在手头紧。爸爸早有准备,就又去银行取了一些给他。一个月后正好有一天是好日子,爸爸与他商定就在那天过来迎娶小妹。
到了黄道吉日,大富比爸爸还要兴奋,前前后后的张罗着,一行人好不容易来到陈师傅的家,却发现陈师傅的门紧锁着。
街坊邻居们看着他们一群人很奇怪,像是来迎亲的。
“兄弟,你们走错地方了吧,我们这块儿没人家要嫁人啊!”
“啊,难道这不是陈师傅的家吗?”
“你说那个无赖啊,这房子早卖给人喽!”
“那他妹妹呢?”
“你说那女疯子啊?我的天啊,那哪是他妹妹啊,好像是从一个富贵人家逃出来的,跟了他,他带着她到处招摇撞骗呢,作孽,有个孩子都被他弄丢了,疯都是被他折磨的!”
“妈的,那个大骗子,咱们去找他算账,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老好啊老好,叫我怎么说你呢!”大富手紧紧的握住他心爱的小紫砂壶,仿佛要把它捏碎一般。
天性善良的爸爸两眼呆呆地望着地面,苦笑了一下说算了吧,只是回程中再也没开口说话。
只是自那以后,爸爸始终一个人,孤孤单单一个人。
06
现在奶奶早已经不在了,爸爸已到了花甲之年,我已经远嫁,爸爸也住上了村里统一盖的新房。
至于为什么会想起这段往事,是因为夜里的一个梦。我梦见我又回到了还有桑葚海的桑树湾,我沉溺在红色海洋中。
突然,围着我的桑树精灵们都变了形状,变成了凶神恶煞的魔鬼,张牙舞爪的。鲜红的桑葚全变成了魔鬼那空洞的眼睛,透着魔光,对我狞笑着。我惊呆了不知往哪个方向跑,每一边都被魔鬼死死的阻挡着。
还好,只是一场梦。再回想起桑葚湾的过往,可不就是一场梦吗?那是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人说回不去的地方就叫做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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