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是,热带气旋的突然转向。本该吹向台湾地区的台风,在两广地区登陆。新闻连续播报了两天,记者的头发在空中凌乱,声音随气流变得呼啸,夹杂着电流刺啦的杂音。
这一切本该与我们无关。台风再猛,也吹不到我们这里来。江浙一带风平浪静,九月份是最舒适的季节,没有酷暑和严冬,没有冷暖锋来回的拉锯的梅雨天气,如果没有雾霾式的“寂静岭”伸手不见五指,那便是天高气爽,微风拂面般清新自在。
如果不是这一次突发的台风天气,矛盾不会激化,老师们也绝不会撕破脸。或许他们还会在虚假的繁荣下,以和稀泥的方式抹平那持那呼之欲出的对立关系,互相报以虚伪的假笑,在课堂上当着学生的面,彼此暗伤,互相嘲讽。
骆教授就是这次矛盾的焦点,是台风眼。
台风过境后的周一,上课之前,他给我安排了一个神奇的任务,让我负责去吹捧他。这种事我不是第一次干了,尽管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奉命而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就是战争的起点。
骆教授一向神经兮兮的,我们早就习惯了。他的学术能力很强,上百篇论文的战绩毋庸置疑,但他从来不好好讲课。正课五分钟,家常两小时。他的家常废话大多围绕他儿子,在哪里上学,谈没谈恋爱,每周都要来向我们回报一遍,真的是烦透了。
“骆教授工作很认真,对学生很好。他妻子去世的时候,他在给学生上课没有接电话,所以错过了妻子的最后一面。他现在也很努力,经常为了写论文住在办公室,办公室就是他的家……”虽然是吹捧,有些许夸张,但这些并不是我的胡编乱造,我真的见过他在办公室穿拖鞋,也见过他在办公室给金鱼换水。他儿子在国外读博,因为妈妈去世的事情一直记恨他,从来不给他打电话,就算是打了他也不接,他在忙他的论文。
人是一种复杂的动物,同样一个品质,从不同角度看,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所谓“吹捧”,便是讲出有利的一面,隐去不利的那部分。
这次上课骆教授破天荒地讲了半个小时的心理分析学派,然后又继续扯起了家常,不过他这次没说他儿子,而是说他在台风登陆时如何当机立断,乘出租车逃离台风,并最终在上课前顺利到达。而这一切都是出于他对学生的爱,他不愿意打破自己从不调课的记录。
下课的时候,他被学校宣传部的记者团团围住,反复演说他的宏伟经历。我们这些同学对他的演讲感到厌倦。打出租车从广州开回南京,轮换两个司机,花四千多块钱,这种智障的事情,只有骆教授能干得出来。像他那样,每天都激情澎湃,像是打了鸡血的人,怎么可能被台风天困住呢!
这本来该是一个无聊的人做的有病的事,可是经记者媒体扩散后,竟然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大概是受先前博士生跳楼等学术丑闻的影响,教育部急需优秀教师形象来挽回颜面,让神圣的学术回到它该有的位置,于是《人民日报》转载了报道,一个为了按时给学生上课不顾台风天气危险自费打车返程的优秀教师形象跃然纸上。
谁也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周四的传播学课上,笑面虎老油条焦老师随口点评起这件事,把它讲成了传播学经典案例。按他的话说,凡事不能看表面,新闻六要素,最重要的一点是要问为什么,要看事件背后的动机是什么。
已经开学一周了,骆教授为什么不在学校,要去广州?新闻里说是去广州请老师做讲座,为什么不可以在电话里谈,不能微信来谈,一定要飞那么远去谈?即便真的是去请老师做讲座,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打车往回赶,为什么不可以请假,为什么不可以调课?
原因很简单,因为骆教授不是去广州请老师,而是去会女朋友,他女朋友在广州。本科生的课不像研究生的课那样随便,如果不能按时回来,就会变成教学事故,要受处分。骆教授平时为人神经质,太多人想看他笑话,所以他才会反客为主,发动记者,让坏事变好事。
按照焦老师的话来说,骆教授那样做简直就是不要脸。就好像我们平时没课的时候偷偷出去玩,但上课一定会悄悄回来,没见过旷工旷的这么大义凛然的,居然大肆宣扬,还能被树成典型。
知乎上炸了。周四去上课的学生里面有叛徒,匿名把焦老师的说法一字不落地放上网,勾搭出一系列黑历史。墙倒众人推,骆教授的前世今生被扒了个干净,包括他和他妻子,他的论文和他对他学生的所作所为……
这时候,回想起焦老师的那些话,我忽然觉得脊背发凉。焦老师这一手借刀杀人实在是漂亮。把教师间的矛盾散播给学生,让学生在互联网上发难,自己却能置身事外!真不愧是传播学的老师。
知乎造谣不要钱。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知道,骆教授并不像他们描述的那样不堪,他只是有点烦人,对学生要求高,废话还很多……他不擅长讲课,但那不代表他学术水平差。
转过来的那周,院长发QQ转了知乎帖子给我。那天我正忙着考研报名,突然收到消息,只觉得好笑。院长是有多后知后觉呢,全班大概都知道这些破事了。
教授间的战争总是免不了会影响到学生。焦老师以前在课上就特别喜欢吹风,看热闹不嫌事大,说什么教授之间不合,互相给对方学生打低分,私下吵架不小心吵进群里,以前觉得是说笑,如今看来,却全都是骆教授和院长之间的对垒。
要说起骆教授的来源,那还是院长把他引进来的呢。为了学科评级,系里至少要有三个教授,可那时候我们学校只有一个半,院长算一个,杂志社高级编辑挂职的勉强算一个,为了这最后一个,院长不得不笑着把骆教授迎接进来。
怪不得之前北大教授师生恋逼死女学生那个事情出了之后,院长会说反复跳槽的这种老师肯定有问题,那就是在含沙射影吐槽骆教授;还有就是不停地说我们系明副教授学术水平高,发不出核心期刊论文,升不上教授,不就是想让明副教授赶紧评上职称,好把骆教授挤走么!
说到底,教授也还是普通人。
院长发QQ对我说,怎么会有这种人啊,他怎么有脸站在讲台上!
院长一定是气坏了。学校想趁热打铁宣传骆教授,是院长拦下来的。如果不怕院系垮掉,就尽情宣传,把那些丑闻全都抖搂出来!院长不能那么做。名声都让骆教授得了去,应付领导的苦差事却要院长来善后。院长斗不过骆教授的。
本以为院长已经足够后知后觉,没想到骆教授比院长还要反应迟钝。
又是一个周一,骆教授又开始用长篇大论来反复阐述自己的清白,他说他没有说过是去请老师来做讲座,是记者那样写。把所有事推在记者身上,这倒是被焦老师猜了个正着。
大家都低头玩手机,已经没有人愿意认真地听骆教授讲废话了。
骆教授只好自言自语,需要学生给他捧哏的时候,他就会叫我回答问题。我答不出问题,也就直勾勾地看着他。
再一个周一,骆教授继续花费两个小时来阐述他的清白,我的耳朵已经要起茧子了。
我真希望就让一切停留在那个台风天气,如果骆教授被台风吹走,在高速公路上翻车,或许他还能被封为英雄呢。院长和焦老师会象征性地抹几滴眼泪吗?他们会偷笑吗?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幸灾乐祸或是被气得向学生诉苦吧。
但是骆教授回来了,他还是孤身一人。
骆教授自封为“交际花”,他的朋友遍天下,到处的教授都是他的铁磁。
可事实真是这样吗?如果他真的出了事,有人会为他难过吗?
骆教授的朋友圈封面是他儿子旅行时的照片,他一定很爱他儿子,那他为什么要逼迫他儿子考研,阻止他儿子谈恋爱呢?他一定很爱他的妻子,但他为什么不能让教学出一次事故,去见他爱人最后一面呢?他在原来的单位一定也有无数的敌人等着看他笑话吧。
而现在,他一个人在南京,谈着异地的黄昏恋,难道连周末去广州见见女朋友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台风天,他本来是可以按时赶回来的。
院长和焦老师,他们能体会中年丧偶的痛苦吗?他们都是家庭美满的幸运的人,他们在南京有家,有爱人。骆教授穿着拖鞋,住办公室,吃喝拉撒都在学校解决,他有点邋遢,有点话痨,但他没有亏待过他的学生,也从来不会在课堂上含沙射影地讽刺其他老师。
学院没有对骆教授怎么样,他们查重了他所有论文,没抓住任何把柄。
请骆教授签字的时候,他又在办公室吃泡面了,手边还放着撕开过的速溶咖啡的包装。夕阳透过玻璃,电脑前的骆教授掩藏在阴影里。
如果他出来走动一下,脚上必然是拖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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