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地坐在小杂货店的台子前,望着店门洞开的人来人往,表情木讷,眼神淡漠,似乎总是存有无限的暇想与心事。
门面店铺其实是三间平房,中间的那一间。门是几块长木条组成的。屋子里总是显得有些灰暗,大概是没有窗户。这反倒衬得店里的姑娘越发寂寥。那一双幽静却又精明的大眼睛,在机灵的充满警惕性的扑闪中,似乎是店内惟一的最明亮的所在了。好比夜空之中的星光。好比黑夜屋子中的烛光。更或者,是夜色中猫的眼睛。让人觉得,不管这家杂货店多么的枯燥乏味,总归是有一个人在值守的。总归是有些活气的。
无疑,她是漂亮的姑娘。那双清澈如山涧泉流的眼睛,明亮得让人欢喜。农村的姑娘少有这样端庄的大眼睛。何况,她扎着粗粗的油亮的辫子,从脑后搁在挺翘的胸间,白皙的皮肤因而更显少女迷人的风采。
她与姐姐断然不同,却得到姐姐一样的欢迎:村里男人们无所事事,都爱去店里买点东西,借机撩几句话,企图搏得美人红颜一笑。而一些村中泼皮更是骑着自行车,故意经过店前,炫耀般地朝店里面的冷美人打一个响亮的响指。
但这一切于一个严肃的姑娘而言,是极其浅薄而无聊的,那些自以为是企图用浮夸的形式来掠夺姑娘芳心的,最终只得到了越来越沉默的反击。
客人们买东西,她绝不热情,甚至连看也没兴趣,只管拿了东西、交给顾客、收了钱,便一屁股坐在凳上,撑着脸蛋继续看向店门外,似乎永远在等着下一个人的到来。那是谁?能够让这个姑娘日复一日的等待?想必也只是她已订亲的未婚丈夫了。
是的,那时候,她已说了一门亲。一个开货车的司机。家中肯定是有些钱的,在村里算得上富有,否则又怎会有这样一间店铺呢?要知道,即使是这样的店铺,已经与村里那些只靠些薄田营生的人家划清了阶级界限和经济地位。
这个男人断然是有些瘦的,甚至是瘦骨嶙峋。生得高大,却弱不禁风。整天叨着一支烟,裤腰上挂着一串钥匙,屌儿朗当的模样。这也不怪,坐拥这样一个全村数一数二的白白净净的漂亮姑娘,就是谁也难免不得意洋洋。他家中富裕,有一个强势的爹,只出了几面便杀退了所有踏破门槛求亲的人家,甚至直接在没有成亲的情况下,便让这姑娘来店中成了自家人的一部分。无论男人们多么恨得牙痒痒,却也是无可奈何。就像这个姑娘,她未必喜欢这里,却终究难逃某种命运的手。她只能坐在这里,像这家男人的附庸,守着一个昏暗的店。
她的冷漠的眼神中,有着对于命运的挣扎与逆来顺受。
她叫小蓝。是和我家隔着一个池塘的对岸人家的女儿。我叫她母亲蔡婆。叫她小蓝姐。
她自小没有父亲,靠着母亲艰难长大。她们和母亲一起在农田操劳,几个哥哥成家后都搬出了老宅,从此不过问她们。生活下去是她们唯一的信念。在命运面前,连怨恨都显得多余。
那个男人家多有钱啊,订亲就出了一辆自行车、一头牛、一个缝纫机,还有一百块钱。他们承诺,小蓝去她家看店,还可以得到每个月十块钱的肉和粮。
男人的父亲是村里干部,他在蔡婆家徒四壁的屋子里站了十几分钟,嘴里的啧啧啧声一直在小蓝的耳朵里响个不停。那种怜悯的与掩饰不住傲慢的神情,使得小蓝姑娘作为一个少女的自尊心受到了无尽的打击。她才十九岁,还有许多少女的希望和梦:纯真的爱情、美好的向往、脱贫致富的希望……。却在母亲深夜里的哭泣中,被彻底击碎。
家中如此困顿,母亲如此脆弱,希望如此渺茫……
母亲说:孩子,活下去,找个好人家,咱没有挑三拣四的命。
那夜的小蓝姑娘彻夜失了眠。
第二天,男人的父亲再次来到家里,带来了男人。
小蓝一看见这男人贼眉鼠眼的把自己从上打量到下,就十分厌恶。
男人的爹指着蔡婆说:只要小蓝去我家,就少不了你吃的,我是村干部,你家的地税也可以免了。
小蓝可怜巴巴地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娘,像一个懦弱的乞丐,对着男人的爹弯腰躬背,陪着笑脸。她的心像被刀直刺入心,鲜血在幻象中洒满墙壁。
去吧,孩子!
母亲推着她,求着她,她看见母亲的眼泪像浑浊的烛泪顺着鼻翼滑落,凝结成垢。
走吧走吧,这么好的人家,扭捏个啥!
她的哥哥们推着她,像推开一个吃多余饭的无用的人。而他们向着男人谗笑的样子,又似乎是自己讨了便宜。
不!不!我不要去!
小蓝哭了,她舍不得母亲,舍不得妹妹,舍不得这个一穷二白的家!
快点!快点!
男人不耐烦地抓着她的手,死命往外扯。男人的爹站在一边,心满意足地观赏着这一幕杰作,在他的手上还没有做不成的事。
最后,小蓝去了男人家的店。
当天夜里,村里听见店内传来极为凄惨的女人的尖叫声和哭泣声,伴着两个男人粗暴的怒吼,有破裂的瓶子声在夜空中炸裂。有衣服被生生撕裂的声音,让人们心惊胆颤……
那夜,我记得,天是黑的。黑得没有一颗星星。
我永远记得,那天没有月亮。一个女人的撕心裂肺的声音,像一把尖刀深深扎入我的心脏。
那年我五岁。是我的童年。
我的小蓝姐姐自从进了那家人的小店后,性情大变,她成了一个痴呆的姑娘。一个永远坐在店内闪烁着亮得可怕的眼睛望着窗外的,沉思的姑娘……
多年以后,我曾几次回过家乡。
有一次,一个深秋里,我去村里水塘边散步,看到了小蓝姐。
她很胖很胖,头发花白,像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女人了。但那一举一动,那神态,那眼神,始终不曾改过。有些东西是时间和命运永远无法夺走的,那便是,一个人刻在骨子里的坚强。
在那个枯叶四处飞舞,秋风从林间穿越而过的秋天,我亲切地、深情地、悲伤地叫她:小蓝姐!
小蓝姐掀起低垂的眼帘,那双清澈依旧的眼睛里滚过一片神采。
她忽然咧开嘴,笑了。
她说:好久不见,你都长大了,看到你真好!
我不觉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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