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闷热的空气被大雨冲散,只剩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着。海桐没带伞,被来不及躲避的暴雨淋成个落汤鸡,但她依旧爱极了这样的天气,能驱散了人满身的戾气。
不过回去的一顿骂是免不了的,她这样想着,目光忽然撞进个人,穿着白衬衫,脚下的白帆布鞋粘着厚厚的黄泥巴,像是赌气一样往前跑。她恰好认识,年级万年第一的壬秋,永远是泰然自若的模样,这样的女孩儿大抵是讨厌这样的麻烦天气的。
海桐的好心情也没持续多久。她看着眼前拦住去路的三个毛小子,眉头隆得老高,其中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子笑得一脸讽刺,
“嘿,哑巴村的,今天没和那个没娘的走一起?你不是他跟屁虫嘛。”
海桐倏地盯着他,收起不耐烦的模样,目光不善起来,还没开口另一道声音便先响起,
“又欠揍了?”染着红发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三人后方的巷子里,这句话的威力可见,三人手忙脚乱地窜走了。
海桐神色缓和下来,卷柏偏头看了看她身侧握着的拳头有些啼笑皆非,
“你又准备和人打架?和他们较个什么真,又没嘴碎你,上次的淤青好了?”
海桐下意识摸了摸手肘,还有隐隐的痛意传来,顿时拉下脸来,闷声往家走,狗咬吕洞宾,她愤愤地想。
其实海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卷柏有交集,即便两人的家不过十米来远,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们总说,卷柏是个混子,不读书,专门在外惹事,脾气也臭,据说曾经在镇上,别人不小心撞到他,他二话不说就给人豁了两个门牙下来,后来相熟,海桐知道实情后看着卷柏缺了的两个门牙笑得不接气,留着板寸的少年窘迫又羞恼,“我这不是怕别人知道笑我,才换了个版本宣扬。”,海桐笑够后伸手碰碰他的脑袋,少年的发质很硬,刚留的板寸很扎手,她当然知道,这是寸头刺猬自卫的谎言。
想来两人正儿八经地的初识着实尴尬。海桐挖了姜阿婆家地里的番薯,结果动作不利索被六十多岁的姜阿婆撇到个背影,于是被找上门告状,海桐杵在老房子的过堂里梗着脖子不承认,而卷柏恰好路过,可能听了个大概,突然停下脚步开口道:“是我挖的。”
纠缠不休的姜阿婆瞬间转移矛头,骂骂咧咧地要找卷柏奶奶说理。他倒是毫不在意,无所谓地晃悠出了过堂。海桐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追上去。
“你为什么要替我背锅?”这是她对卷柏说的第一句话。
“背什么锅?”卷柏撇了她一眼,有些莫名其妙。
“那你怎么说是你挖了姜婆的番薯?”
“因为我是挖了呀,她眼神不好,总认错人。”
“没认错,她孙子把我种的花苗毁了她还帮腔讲蛮理,我以牙还牙呢。”
少年无言以对,脸上一副亏大了的样子,逗得海桐瞬间乐得开怀。
再后来,海桐总会问卷柏镇上的一些趣事儿,会抱怨学校也会神采奕奕地讲从外地转来的吹口琴很好听长得清秀的年轻男老师。他偶尔会嫌她聒噪,会和她抬杠,比如外地来的年轻老师说不定只是绣花枕头,但大多数他都静静听着,眼里闪烁着海桐看不懂的光芒。
她也逐渐摸着了卷柏刀子嘴豆腐心表里不一的性子,虽然这总会让她窝火。
回到家时,海桐心里的闷气已经消了大半。她偷偷溜进自己的房间换掉湿透的衣鞋,又麻溜地跑到隔壁外婆家。外婆果然在吃点心,见她来了赶忙护住,海桐笑嘻嘻地打了一串手语,才讨到一小块饼干。剩下的被外婆紧紧抱在怀里,看得海桐哭笑不得,患了老来痴的外婆真是越来越像小孩子。
刚开始,外婆还会打着手语问自己是谁,会记得给养了七八年的狸花猫喂食,后来外婆不再问了,她的手语也没人能看懂了,只记得自己在晚饭前要吃些点心,再后来海桐就养成了来讨点心的习惯。
只要外婆记得点心,就会记得和她抢食的黄毛丫头。
陪外婆坐了一会儿,回去时天已经暗了,海桐刚进门就见阿妈坐在桌子旁,难得一脸严肃的样子,这显然不是唠叨她淋雨那么简单,海桐的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
再见到卷柏已经是一个月后,少年染回了黑发,长长的刘海搭在额前,显得比以往沉默。
“我还以为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海桐撇撇嘴,心里不难过是假的。那天阿妈说了很多,大抵就是以手肘的伤为由要她远离卷柏,苦口婆心地劝她别学坏。海桐低眉顺眼地听着,心里不以为然。后来她才意识到阿妈估计也找过卷柏了。大人总是这样,不论对错,只相信自己。
“我和他打了一架,过几天,我就去舅舅家,以后都不回来了。”沉默许久后卷柏才开口,海桐也才注意到他脸上的伤,挽留的话顿时梗在喉咙里。她知道卷柏和他阿爸水火不容,但没想到他会离开。
卷柏的阿爸,海桐对他的看法有点复杂。他的确是个混混,好吃懒做,酗酒赌博,硬生生逼走了卷柏的阿妈,从不管卷柏的死活,但她听阿爸说,卷柏阿爸年轻的时候是最能吃苦的人,曾经为了去镇上拉货做活买了辆破烂自行车,学了不到半根烟的功夫就蹬着二轱辘颤颤巍巍上路了。
“他呀,是真狠,把玻璃渣摆在小路两边,就踩着二轱辘往中间过,一摔下来手就扎在了玻璃上,几次下来就这么学会了,那一手血瞅着就疼,他倒是笑咪咪的,说人还是怕疼的好,怕疼就不会摔咯,才能成事儿。”海桐阿爸和卷柏阿爸年少时曾是好友,说这话时抖着烟灰,惋惜爬满皱纹。
海桐忽然想起某天灰头土脸满手血的卷柏,他阿爸可不止对自己狠呐。可她想不透能用极端方法学会自行车就为了能多跑几趟镇上揽活的人怎么就成了戾气凝重酒气缠身的混混。
卷柏走的那天海桐执意要送他。两人都沉默着,卷柏被海桐摁在自行车后座,他抬眼看着依旧留着利落短发的女孩儿,有些出神,大概有种人在任何地方都能活得像只鸟儿。
路上运气不大好,又碰上了平时欠揍的邻村那三个。尤其带头的那个黑小子嘴欠得很,站得远远的喊,“哑巴村的出村咯,他们可是被下了咒的,半个村都是哑巴,咱们躲开点小心被没了哑巴娘的传了晦气。” 海桐忽然想起曾经无意间听到壬秋说过的一句话,
“有些人的恶意,是无源头可循的。”
但在海桐看来,这该算种病,得治。还没等她撂下自行车撸袖子就被卷柏一把扯住,这是他第一次一言不发拦住她,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只好作罢,充耳不闻地往前骑。
沉默的气氛一直延续到车站。上车时,卷柏忽然回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们终究不一样,海桐极少在意别人的看法,从来都是喜怒形于色,在所谓被诅咒的阴霾里像道破晓的光。
最后,他只是挥挥手。海桐讨厌告别,勉强撑起一个微笑后转身蹬上了自行车。卷柏看着她骑得飞快,风卷起衣角消失在了拐角处,像他这一趟,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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