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的杭州，烈焰似火，带着一丝血腥的味道。
体育馆里人满为患，拥挤的人群就像集体出逃的难民。出了梅的天气无比闷热，台风欲来，黑云压城，杭城如临末日。这恐怖的环境，让齐格感觉身在地狱，摇摇欲坠。
齐格是生不如死，年初在一家叫牛角金的P2P平台上投了一百万，本来想着挣点奶粉钱，结果没想到平台倒闭，直接被剃光毛变成一只裸鸡。不是有国资背景么，不是上市公司么，不是全国最大最专业的平台么？照样说崩就崩。
天台应该很堵了，再缓一会再上去吧，免得堵了那些急的人。齐格看到网上说，现在最流行的游戏不是全民偷菜，而是全民割韭菜。齐格明白自己是韭菜，被人连根割起。
36岁，本命年，结婚六年，两个孩子，父母退休，齐格是典型人生漩涡中的中年男人。
在体育馆里呆了三天没回家，在这里能找到一种归属感，还有安慰。身边都是被割的韭菜，亏了两百万以上的比比皆是。那个头发全白的黎叔，攒了一辈子的三百万积蓄全给了牛角金，原指望着每年能坐着飞机世界游，现在每天瘫痪在轮椅上梦游。
"黎叔，身体要紧啊，你先回去修养身体吧，不然钱要回来，身体垮了也没用啊。”齐格劝他，每劝一次心里就舒坦一点，所以齐格时不时劝劝他，让自己舒坦一些。
“回去？钱没要回来，我还要命做什么！今天我非得有个说法，就是要死也得死在这里。我就不信他们不给说法。”黎叔在轮椅上直哆嗦。齐格被黎叔搞得莫名很感动，多么顽强的韭菜啊，在神州大陆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是啊，最要紧的，是必须得讨一个说法！但问题是，向谁讨要说法呢？
向牛角金讨要说法吗？那个想造福人类的平台已经跨了，被视作神一般的创始人胡天一走上天台自由翱翔，估计已得道升天，剩下的高管正在局子某个角落里安静地做着深蹲。也许胡天一觉得自己也是韭菜。在这全民动员里，谁又不是谁的韭菜？
向伟大的政府要说法吗？政府好像没干什么坏事啊，体育馆里还给大家送吃的送喝的，还拿着大喇叭安慰大家，这是多好的主，千年一遇不是？
那到底谁收割了韭菜，向谁讨要说法呢？这就变成了一个艰难的哲学问题，没有答案，一堆现代的城市难民只能虚幻地聚着，一边蒸桑拿一边等待说法，就像等待戈多。诺大的体育馆里，剩下哭声、骂声和呼噜声，就像中世纪欧洲的战争烽火，连绵不绝。
有一种恐慌，叫做没钱也慌，有钱也慌
齐格勉强算个中产了，杭州打拼了十年，自己也算靠谱，三年存了十万，加上父母资助的九十万，先后买了两套房。虽然只是边郊小房，但一转身身价攀上了几百万。但这个中产又有点水，每月工资交了房贷、买了奶粉所剩无几。守着百万身价，过着清贫日子。齐格发现身边这样的伪中产很多，全部身价就一套房，被生活压着匍匐前进，一有风吹草动就直哆嗦，其实极度脆弱。
2017年初，全民炒房的盛宴拉开序幕，齐格却变得恐慌和焦虑，感觉自己走上一根没有尽头的钢丝。万一经济脱缰了怎么办？万一工作丢了怎么办，万一孩子生病了怎么办，万一哪天房价跌了怎么办？这么多的万一，总会有一个万一会飘洋过海不请自来。只要空中飘来一根稻草，齐格马上就能掉下钢丝调入深渊。
2017年底，齐格被一篇新闻，中兴通讯的一位员工被解雇，42岁的中年男人，有孩子有房贷，身负重压、心有不甘，在中兴大楼上选择了自由落体。齐格觉得自己跟他很像，艰难前行的中年男人，本来就被生活压得很紧，中间再一刺就爆了。
想到中兴，齐格觉得有些讽刺，那个被中兴解雇自杀的员工如果再坚持半年，他应该会感谢中兴解雇之恩。中兴面临了巨大的生死浩劫，整个高管层被清洗，靠赔付巨款得以苟延残喘。谁能保证自己不是那个被中兴解雇的人，谁又能保证自己所在的单位不会是下一个中兴？命运的结局有时如此宿命，离开是死，留下也是死。齐格发现再没有了一片安全之地。
储粮过冬吧，齐格想了一宿，决定卖房。当疯狂的巅峰过了，接下来应该就是要退潮了，潮水褪去就会发现是谁在裸泳。2018年元旦一过，齐格就把一套房挂出去，比市场价略低，一个月就出手，还掉贷款还剩一百万多现金。每天看下银行卡里的数字，齐格觉得无比安定。
只是安定没几天，齐格又变得恐慌。新闻里说，银行降准了，央妈也许又要开闸放水了，放水之后的唯一结局只能是房价暴。都在说地产驱动是饮鸩止渴，房价再涨，就吸光社会所有的鲜血，消费无能，实体萎靡。空洞浮华的中产阶级，构成的只能是脆弱不堪的社会。但没什么是央妈不能干的，毕竟人家也只是个出纳而已。在一个政治第一经济第二的国度里，为确保姜山永固，逆天而行的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每一次房价暴涨，都完成了一次财富从居民向地方的转移，山不转水转，姜山如此多娇，尽入我腰包。
齐格想起委内瑞拉那个神奇的国度，通货膨胀令人发指，强盗除了不抢钱什么都抢，冬天的时候，大家都烧钞票取暖。幸好那个奇葩总统死的算早，国家从混乱的状态里得以苟延残喘。这区区一百万多RMB兑成纸钞不够烧十分钟啊，夏天烧纸还嫌热。齐格慌得一逼。
TO BE OR NOT TO BE，向左 OR 向右，无处安放的安全感
于是齐格面临了一个伟大的历史性问题，2018年的2月，当你手头有一百万现金，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蠢？齐格希望能穿越到未来十年，找到一个历史的答案。但现实只能站在7月往回看，齐格依然找不出第二个选择。齐格能做的选择其实很少。
第一个选择，买房，就跟所有人做的一样
买房意味着重新过空有身价、实际清贫的生活，活得如同惊弓之鸟。齐格面对这个选择无比犹豫，现实中应该没有比买房更稳妥的投资了，但也就意味着押上了所有的梦想和希望。齐格曾经多少也算是炒过房，只是并不成功。
2009年，杭州房市迎来巅峰时刻，半年疯涨60%，把齐格完全震住了。原来有一种财富增量叫做摧枯拉朽，是脱轨的高铁载着人们飞向光明和希望，谁不想搭上这辆通向未来的火车。齐格也想上车，他向父母、亲朋好友借了钱，两年内按揭买了两套房子，买不起市中心大房子，那就边郊的小房子，位置不重要，上车最重要。
2011年，杭州房市降温了，长达四年的冷冻期，房价不涨反跌，深度回调30%。齐格变成了房奴，住着农民房，吃着白馒头，两套房的租金加工资勉强还上了房贷。齐格每天一边摸着一无所有的口袋，一边摸着两本房产证聊以慰籍狗日的生活。
2015年，楼市冰冷，经济上下一片肃杀之气，灰暗和压抑笼罩一片，据说地方政府债务空前，房地产面临巨大库存难以消化。
2016年，天神领衔主演，一场波澜壮阔的反击战开始了。首先派出国企打响了第一枪，拍下的每块地都是绝对地王，第二枪，央行开闸放水，大量印钞票，全渠道灌水；第三枪，全城拆迁，疯狂送钱，成千上万的拆迁户捧着现金疯狂买房；第四枪，政府赶紧开闸卖地，降低债务。
左手倒右手，万能的神啊，2016、2017年，房市又开启了狂飙突进式的暴涨，疯狂程度完成了对2009年的历史性超越。一开始，熬了几年的齐格总算送了口气，也是终于解套了。但随后便感到深深的恐惧，当恶魔开始觉醒，一开始会吓跑坏人，但随后便会发狂，展现出吞噬和毁灭一切的力量。
作为一个小屌丝，齐格有些想不明白的是，2015年降价都卖不出去的房子，怎么到了2017年价格翻了一番还在疯狂抢购了？区区人口净流入影响甚微啊，人那是那些人，鬼还是那些鬼，就算一帮拆迁户捧着现金全杭州买房子，也不至于这么逆天的节奏。难道是无数人的外星人开始潜入杭州，要把杭州打造成宇宙中心？
见鬼的房地产，死去吧。齐格暗自咒骂。天神再放水炒楼市，来场水漫人间，要死就一起死吧，反正只是迟早的事情。
第二个选择，买股票，和所有韭菜一样
齐格从没有在股市上亏过钱。
2008年，齐格碰过股票，但只是股票基金定投，每月3000，买了一整年，涨了20%就赶紧卖了。十年后再来看这个决定，一定会发现这是他人生中的一大英明决策。2008年底大盘2800点，十年后2018年依然在2800点。国内股市十年如一日地稳定，这安若磐石、定海神针的能量，放在全球都很罕见。如果真傻B般的坚持十年基金定投，再说自己是傻B，那就是对傻B的侮辱。
人间坦荡荡，A股太稳定，天神曾经着急过。在房市反击战之前，2015年，实际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股市登顶战。看着房事和实体经济萎靡，天神生出了一个天才妙想，让股市成为资本和实体经济的对接平台，拉升股市，注入资金，振兴实业振兴，耀我中华。伟大神州复兴，在此一战。股市应声而起，迅速冲上五千点，人民群情激动，所有社会资本杀入股市。
齐格也买了一支股票基金，一个月不到飚了30%，把齐格吓得一逼，赶紧清盘出逃。再过一个月，股市就崩了，涌进去的千百万人民群众被齐刷刷割得连韭菜根都不剩，配资爆仓频发，哀鸿遍野。天神输战，人民买单，多少人尸骨无存，狭小的天台埋不下这么多失望与悲伤。
齐格却一战封神，从此奠定在家里的股神地位。朋友问齐格炒股秘诀，齐格说自己不在股市上亏钱的唯一原因就是没有真正炒过股。国内的股市完全是庄家之间的资本游戏，权贵资本主义的游乐场。权贵的经济结构不变，股市便永远无效。那些见风便是雨的屌丝散户，珍惜生命，远离A股。
当然齐格对于坚持炒股的人还是很佩服的，他们身上那种舍己为人、为国请命、为国捐躯的大无畏精神在新时代值得弘扬，他们都是非常合格与忠诚的韭菜。
每一个选择，看似历史的偶然，都是历史的必然
齐格遇到小美的时候正焦虑不安，像个无头苍蝇。
在小美的介绍中，齐格得知牛角金是国内最大的互联网金融平台之一，俗称P2P平台，有最专业的理财团队，筛选对接全球最优质的资产项目，收益回报10%左右，绝对没有风险。
齐格多方打听，发现小美所言非虚，除了全球最优质的资产项目没法证实，但牛角金在行业的地位和影响力巨大，而且国资背景，上市公司依托，安全可靠。而10%的回报，就算对抗通胀也有几份胜算。
完全是理想中的理财产品，牛角金绝对是屌丝中产的福音，齐格把所有钱都买了牛角金的理财产品，还特意请小美吃了一顿饭表示感谢，感谢生命中遇到了你，在2018年的3月，人生最美的时刻。
7月初的时候，新闻里说有几家P2P跑路了。齐格打电话给小美，咱们P2P没问题吧。小美咯咯一笑说：哥，咱平台是国内最大的平台，有国资和上市背景，你说怎么可能会出问题？齐格于是很安心，的确要选就选大机构，靠谱。
7月中旬的时候，新闻里报道跑路的P2P，好像有牛角金的名字。齐格一惊，再联系小美，联系不上，打了一百个电话没人接听，最后回了一个短信：哥，我已经离开牛角金，你有事直接找我们老板。齐格连夜杀到牛角金办公室，大门已经被封，有一个维权组织留了联系方式。齐格通过联系方式找到组织，来到这个体育馆，现代的难民集中营。
在集中营第三天，黎叔的儿子黎明来看老爸，是个记者。黎明跟齐格说黎叔平时省吃俭用连馆子都不舍得下，结果全部积蓄偷偷买了牛角金，他都不知道。黎明问齐格，你怎么也会买。齐格无奈摇摇头，如果牛角金不倒，你觉得还有比这更好的投资渠道吗？
黎明笑了笑说，是啊，幸好我没钱，不然很难不买。齐哥，你知道吗，牛角金的钱实际上都拿去坐庄炒股，或者投资房产项目了。这年头没人敢投实体项目了，万剑归宗，最后我们所有的钱都是各种方式回到地产和股市。现在千股跌停，地产放缓，所以P2P开始纷纷爆雷。
齐格问黎明：“这牛角金不是最大的平台吗，怎么也说倒就倒。那个创始人胡天一号称能量通天，结果怎么死这么惨。”黎明斜眼看了下齐格说：“哥，你以为胡天一真是创始人吗？他只是个傀儡而已，最多是个代理人。都是他背后的主子在指示，他只是帮着敛财的狗而已。这么多P2P平台，实际都是同几个神在操纵，现在出事的这么多总得牺牲几个。胡天一必须死，他死了也就有交代了，而且就当死条狗，也没什么损失“
齐格吃了一惊，问：”那我们的钱有可能拿回来吗？”黎明抿了下嘴，无奈地说：“能不能拿回来，那就要看人家的心情了，说不定发下善心也能拿回来一点。”黎明接着又问：“哥，假如，假如钱拿回来了，你会做什么，你，对这片陆地有信心吗？”
齐格被问得思绪万千，钱假如拿回来，是不是迟早还会被割走？但这年头，谁还不会遭遇点困难呢，困难并不可怕，只要有信心。这块大陆这么多年发展也不错，不是有个纪录片么，叫厉害了，我的锅，看得人热血沸腾。但困惑的是，到底那个我是谁，是一个人，是一群人，还是所有人。当锅都不是你的，你有没有信心有毛意义？把蓝天白云青草绿地都让给天神吧，他们要打架了，今天打贸易战，明天羊妈豺爸打架，楼市、股市和汇市万马齐哀。信心有没有不知道，安全感是肯定没有了。
”盛世有盛世的出路，乱世有乱世的活法。”黎明突然顿了下说：“哥，你有没有考虑过买比特币啊，现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渠道了。区块链，或许可以拯救这块大陆。”齐格没有回答，心想，会不会是新发明的割韭菜方式。馆外突然一阵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台风终究来了。全城黑暗，不知道笼罩在上空的阴霾还能不能再散去。
迷糊中，齐格沉沉睡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妻子刘湘过来叫他：“齐格，起来了，再不起来上班就迟到了”。齐格睁开眼一看，自己在家里床上舒服地躺着，窗外晴空万里。原来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太真实了，心口还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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