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俞生一下子很希望自己能长出八条腿——但是哪怕长出来了，也不能回头了。他表面上一副沉着的样子，面含微笑，挪开身让抱被子的女人上来开门。面对那酱红色的睡衣，肉黄色的被面，兄妹俩觉得全身都在往外长腿，痒丝丝的。
开了门，里面是三室一厅的房子。客厅里铺着黑白格子地砖，一张大理石老式桌子，三把红木椅，满地塑料小马扎。旧是旧了点，却是一尘不染。桌旁头发花白的一男一女坐阵，经抱被子女人介绍，女的是严院长，男的是梁老师。
两人见到俞生都很热情，像迎接领导视察一样，一一和他握手。俞生携着妹妹的手，把记者觉昭也叫到身边，自称是西城门口给人看相的，称双儿是妹妹，觉昭是侄女，自幼由自己养大，越大越不服管了。
严院长容长脸蛋儿，盘着个髻，她摘下眼镜，大眼袋里三角形的眼睛深深地向两个女孩看去:“你们两个多大？”
“我二十二。”双儿说。
“我也是……”觉昭说。
“有男朋友吗？”严院长问到这句，梁老师也抬起头。
双儿偏要淘气，歪着脑袋说:“有——一个!”
梁老师鼻子里“哼”了一声;严院长接着问:“碰过吗？”
俞生怕妹妹再胡绉，忙接过话茬:“她，她——他一指头都没有碰过她!”
双儿点点头:“是的，我一指头都没有碰过自己。”
院长的脸色，似乎仍是不满意。“你看还是你侄女更守妇道，女孩儿家皮肤白，眼睛长，爱穿红，头上戴花，就容易惹是非!”院长眉毛一竖，对双儿说，“你怎么能让你哥哥牵你的手呢，你不知道避嫌吗？”
俞生听了，连忙松开手，为了演戏狠了狠心，骂道:“小婢子，你缠猫啊!”
院长又指着他说:“你看你也不对!你怎么不打她，也不骂？单单松个手怎么能解决本质问题呢？你这样就是纵容她!”
双儿索性走开，挽住觉昭的胳膊，严院长急得拍腿:“又错了!阴阳平衡阴阳平衡，两个女人距离太近，没有阳气协调，那是害人害己的!”
双儿真有些生气了，撒开手，抱起胳膊独立一旁，那严院长一拍大腿，对俞生说:“现在知道根源在哪了吧？孤僻!任性!自我!都是被你们宠出来的!”
俞生一咬牙，连声附和:“我这平时又当爹又当叔根本不知道怎么教，这么大的姑娘家净惹事，大中午跟同学出去唱K，唱到下午三点才回来，坐公交净挑男司机的车上，酸奶瓶拧不开也叫男人来拧，家里的脸面都让她丢尽了!”
梁老师一边听，一边拉抽屉翻账本，一边说:“先在这里听半个月的课吧，大的一定要留下，小的可以先回去由家里再管教管教。”
俞生听了如释重负，连声道谢，转身要走，那抱被子的女人忙挡住门口说:“你走什么，还没给钱呢，难道能让你们白吃住在这里呀。”
俞生回过头，只见那院长扬了扬眉头:“先交定金一千块钱，万一你这妹妹忤逆师门，打架斗殴，还要往上赔。”
双儿听了大惊失色:“我哥哥到哪里给你挣这么多钱，把他卖了还差不多!”
俞生本来还没想好怎么接话，怎么拖延，此时听到“把他卖了还差不多”，灵光一闪，冲妹妹说:“我挣不了吗？好歹我有门手艺，就算大街上拉不到生意，在这里给招进来的学生看看相，把把关，就不能挣钱啦？”他叉起腰，“你去哪里上学我就在哪里就地打工!你别想甩开我!”
梁老师还皱着眉头，严院长却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她定睛一瞧俞生眉宇端正，玉树临风，清峻脱俗，不禁语气和蔼了八分:“本来我们这里是不能进男人的，可是最近也招了几个问题少年，规矩就没那么死了。你要真心想在这里打工，就给我们当个管教，平时招新的时候也帮我们把把关。白天在楼道巡逻，晚上在男寝守夜，除了小姑娘的宿舍不能进，来去自由，一天十块，干到赚满一千块钱为止。”
门口的女人和严院长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02
西城门外，觉昭一溜烟地跑出来，迎面遇上接应的肖子云，把里面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他。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两人将负责和俞生方面交换信息，并探查好女德班与外界之间的各种路线。
兄妹俩这边报上了名，门口这个女人便把被子抱进一个小房间里，领着他们俩走进隔壁的房间。女人自称姓温，是学生们的生活老师，这间房是教室。屋子不大，装了六个人，其中四女二男。温老师把两个男生挑出来，介绍说:“这个叫阿辉，那个叫阿荣。阿荣晚上睡在这里，那个阿辉睡宿舍，俞生你来了，就可以睡宿舍隔间了。”
“他们两个，和女孩子上同样的课吗？”俞生问。温老师笑着说:“只有早上一起在这间房里抄《弟子规》，抄完之后女孩子留在这里上课，他们两个还有其他几个男生，教室在楼上。”她看向俞双，板起脸:“一期班100天，一天上文化课一天做家务，隔十天休息一下午，表现好的可以在寝室睡觉，表现差的——”她哼了一声，“现在正在女寝厕所里关着!”
俞生睁大眼睛，在女生堆里搜寻了一圈:年少的一个十四五岁，一个二十出头;年纪大些的比温老师也小不了几岁。少女梳马尾，已婚的梳髻，穿着灰的黑的衣服，一素到底。俞生见过葛阿姨几面，在这里没有找到她，虽然一肚子的疑惑，但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神色十分老实。
来都来了，就静观其变了。
教室的隔壁，男寝的斜对门是女寝，俞双在这里脱下“惹是非”的红棉袄，把灰高领毛衣穿在外面，随便扎了个马尾，就算符合着装要求了。女寝比教室略大一点，塞得满满当当。墙边摆着两排六张高低床，被子叠得跟军训一样;中间一条长木桌，六把方凳。门口处左手边有一隔间，俞双当作厕所，推门要进，被哥哥拉了回来。俞生看见门缝里依稀有灯光，还有隐约的说话声，只当什么也不知道，催妹妹出来后，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厨房里传来响动，要吃午饭了。学生们从教室里涌进客厅，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严院长拉着俞生说:“我们三个老师晚上是住在对门的，这位烧饭的老韩晚上住在这里的男寝，这样你们两个可以轮流守夜了。”俞生心想阿辉也应该是自己的室友了，严院长似乎也在等他提这茬子事，但俞生只是面带微笑，一言不发。
午饭上齐了，一碟冬瓜，一碟小白菜，一碟腌咸鱼，一碟莴笋。兄妹俩的早饭已经不知道在肚子的哪个角落里，只能硬着头皮吃。一桌子最应该叽叽喳喳的少女和妇人，吃起饭来却像电影默片一样，连咂嘴声都没有。吃到八分钟就有人抢着放筷子了，十分钟一满，院长说了声“差不多了吧”，大家“啪”地把筷子往碗上一搁，像退潮似的回到寝室里。
俞生作为学生家长，破格可以在温老师的陪同下，进女寝帮双儿挑床铺。俞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撅着小嘴，小声冲哥哥埋怨道:“有什么好挑的嘛，不管睡哪张床，都只能跟别人挤着睡!”
“小温，让这个小姑娘跟你侄女睡一床吧。”
兄妹俩回头一看，只见是梁老师撑着门框，对温老师斜眼瞥着说话。
温老师神色很为难，向梁老师身后的方向张望。俞生就当没听见，正跟着妹妹到处转。这时门外传来严院长的声音:“把她先放出来吧，关一上午了，也长记性了!”
03
话音落下好久，没有人接腔。俞生正在研究窗帘的厚度，发觉空气一阵安静，心里有点奇怪，但并没有回头。忽然又听见“通”地一声，隔间的门向内打开，传出一阵脚步声，仍没有人说话。他终于回过头去，只见眼前侧立着一位年轻的姑娘:
脑后低低地垂着一根马尾辫，身披藕粉外套，露出雪白的毛线裙，一双米色的毛窝。身姿娉婷，仪态温柔。
俞生一看，心弦轻轻一动，心里想着，这个身影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只见这位姑娘与温老师相对，略一頷首，便向兄妹二人转过身来——俞生本来应该回避，却偏偏鬼使神差，慢了一拍，足足地把她看在眼底:仿佛世间精华都揉进她的肌肤，溢在眉稍是俏，落在眼角是情，晶莹的面庞里面，泛出一层玉润的光泽来。
俞生确实是见过她。脑海里浮现的那一面之缘，竟让他鼻子有些发酸，心里却欣慰，好在是见过的。
姑娘见到他，也是忽然一愣，眼睛由内而外红了一圈，脸却轻轻移回去了。
俞生也转过身去，面朝窗帘，心里空空的。
温老师拉过俞双，说:“俞双姑娘，这是温其姐姐，以后你们两个先一床睡着，在左边靠窗的上铺。”
温其此时又转过头来，携过双儿的手，像当年那样打量了她一番，望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一时心里堵住了好多话，口里却像含着橄榄，只能说出一句:“小姑娘，我叫温其。”
温老师又对那隔间喊道:“葛华藤，你也出来吧!”
俞生这时才放下窗帘，又转过身去。一下子就对上温其的目光，两人定定地对望住。俞生这回和十年前也差不多，不一会儿就耳根发烫，心跳得厉害，垂下了头。温其也轻轻“哎”了一声，草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转过身，扶葛阿姨出来。
俞生也抬起头，吸吸鼻子，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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