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作者: 阿南不在西 | 来源:发表于2019-06-09 14:31 被阅读15次

    陆离在人群中总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比如永远一尘不染的样子,穿着未经漂染的棉麻白衫,被溪边捣衣大娘嘲笑不知审美。比如乌黑秀丽的长发与常人不同,只扎一半,还要别一根素白玉簪,骑马的军队路过时就弄得狼狈至极。比如长了七尺之躯的大高个,却手无缚鸡之力不会下地干活,乡长说长的清秀又不能换钱。

    当他月初背着竹篓,踩着软绵绵的步伐从园子出来的时候,会在一群羞涩的十五六岁的女子注视下,去乡长家借钱。那永远开不败的扶桑花也知道陆离是穷酸书生,凋落在泥道的花的躯体,只是静默看他走过。

    乡长哼哼哧哧不舍地把钱币交到陆离手上时,会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吾之身家性命全归于汝,切记莫让他人知晓。”

    而陆离就只拱拱手,作个长揖,然后浅笑着离开,去镇子里采买货品。乡长的儿子三郎这个时候也会及时的从对面大柳树下回家,塞给陆离一吊钱一个葫,带着此事只有你知我知的表情,扛着锄头进家门。

    秦艽对陆离的看法是,也只有你这样人畜无害的模样,才能活到今天。

    陆离背着那个特制的竹篓,在镇子的木石斋前停下,来往的大叔和婶子们往往会偷瞄一眼这个清俊的小伙子,审度着该不该问一句有媒与否,家中良田几亩。有时,木石斋只有一个看店的伙计,陆离就知道秦艽外出去运货了,但经常的情况是,秦艽拿着算盘瞥一眼陆离,然后从堂柜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宣州新纸、砚台墨汁和稀少又美丽的彩色颜料。

    陆离将一干物品整齐装进竹篓,盖上油布,把从乡长那里借来的所有钱币倒给伙计,给秦艽一个眼神示意,便迈步出店。

    一个眨眼的空隙,他又返回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裹的饼,还留有余温,递给秦艽。被送饼的人也总要表现一副不稀罕的样子,说道“莽夫下厨,尝者轻则腹泻,重则毙命。”

    但是每当陆离将要拿回饼张口就咬的节点,秦艽还是会把这份简单又充满特有香气的食物抢过去,吃完不忘添加一句“汝还欠一饼,下次必还。”

    十五岁前,陆离每天都会有一张比脸大的饼,是秦艽从镇子走两个时辰送来园子,给孤苦无依的他续命的。十五岁后,陆离每个月都会做一个跟脸大的饼,捂在胸口,带给秦艽,以还饼之恩。陆离欠秦艽的饼,此生都还不尽了。

    过后在日落之前,陆离要在镇子的坊间找到九酒庄,把三郎大哥的葫芦灌满松醪酒,赶着最后的余晖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无论寒暑还是风雪,也不管要插秧亦或是收粮食,任它流水带落花,归燕报新喜,陆离只管一心作画写字,日出而作日落吃饭,因为晚上点不起油灯,因为只吃一餐可以省时省粮食,因为他还要赶着用卖书画所得一部分还乡长的钱,一部分买下月的口粮。

    真是个穷酸落魄才子,全部家当唯一值钱的就是那根父母遗留下来的素白玉簪。连名字也暗喻了离恨多于生活的欢愉。

    乡长答应他每月可去借钱,说是为了可以拥有这点稀有的财产更久而不被乡长夫人发现,借出去且不露风声,自然钱就可以一直在。其实,这也是吊命的钱。

    三郎大哥嘱托他去镇上一定要打酒回来,还是偷偷摸摸的,不能让媳妇得知,说是为了在无尽的夜里可以有一个入睡的安慰,偷买酒这种事也只有陆离能做。其实,这是吊命的酒。

    秦艽说,你还我的饼只能一月一个,多了不算,少了要找麻烦,我会活的长长久久的,等你还完我的恩。其实,吊命的饼很香。

    溪边浣纱的婶子每年低价卖一次布匹给陆离,顺带还做成成衣,送到园子时总会说“等汝发达,吾嫁小女予汝。”婶子的小女儿已经有七八个了,也不知最后那个小女长成时,陆离发达没有。

    陆离今年虚岁二十七,自立门户二十年,吃百家饭长大的他确实有福,日常也不会有头疼脑热的烦心。就连战事吃紧征兵的时候,官爷对他知根知底,也放了他一马,才免去了在血腥的战场送人头。

    身边的都是惜福之人,陆离也觉得此生虽然孤苦了些,好在生了个桃源之乡。年前的时候,各家总会派一两个垂髫小童,送来肉米之食,再拿走先前约好的桃符门神画。

    也不知是谁走漏风声,或者是夸大其词,说一个青年才俊喜着白袍,每月底背着画卷上集市售卖,那清姿风雅,不考了状元戴大红花骑高马,甚是可惜。

    于是好奇的县令便要招揽陆离去做画师,毕竟一路赶考学习的费用不菲,在众人看来衙门里的画师也算一官半职,吃喝不愁,比起继续啃饼的苦日子好了很多。但是,人群中最显眼的这个陆离,却是不同,他拒绝了。

    五月初,秦艽提了一坛酒一只烤鸡,几样小菜,走了两个时辰,叩响陆离清幽的小园子。两人兴尽,陆离送秦艽归家。走过沙路的时候,陆离指着兰芽丛生的溪水,说我就是从这条水路来,养父母抚育我七八年,众人扶持我二十余年,也不知该怎么答谢才好。

    “世事轮回,许是前世之恩今生还报。”

    夜将至,远处捣衣的妇人们大呼,“有子水中游”“速救”。陆离脱下衣袍布鞋,跃入水中,把装载着婴孩的木盆托起,蹬水而回。眼观这场救人之事的人,有那么一刻,就像回到几十年前,也有个孩子在水中被捞起。陆离救上来的婴孩,像极了陆离当年的自己。

    孩子寄养在了乡长家中,陆离病倒在了床上,苍白虚弱,簌簌凉风吹乱屋里的整齐画纸,更添一抹病色。

    第三日,传来消息,打了几十年的战争终于有一回合的胜利,要加征人丁入伍,壮大军队,以求锦上添花。这次,病了的陆离名字赫然在册,而乡长和三郎大哥已经跟随队伍出发。

    第五日,疾病加重,无水米进食,无药汤滋养,陆离翻倒在床前,用突来的精力画了最后一幅画,然后撒手人寰。

    第七日,拿人的官兵闯进园子的时候,看见了陆离瘦弱蜷缩的尸体。

    第八日,秦艽点燃园子,烧了一天。

    陆离跪在混沌的时空里,对面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仙人。

    “吾死,谁哭?”

    “无。”

    “吾死,谁葬?”

    “无。”

    “那婴孩如何了?”

    “如你一般。”

    提着一篮菱角的女孩,和站在大柳树下的两个妇人,逗着一个婴孩,扶桑花落在她们的脚下,小女孩道“阿娘嘱托,明日把他送来喂养,阿娘奶水足。”

    溪边的兰芽仿佛从未生长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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