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强现实”这个技术有很多变种,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用。通过“脑机接口”,一个重金属摇滚乐手大幅拓展了增强现实技术的应用边界。这一次他无上的才华却掀开了黑布——世界黑暗至极,却又绚丽至极。
乐队成员:
作曲:戴维·亚当斯
作词:戴维·亚当斯
鼓手:蒂亚哥·亚当斯
键盘手:丹尼·考莱
主唱:歌莉娅·柯伦
主音吉他:戴维·亚当斯
低音贝司:亨克尔·曼施坦因
第1章 序曲
2035年9月伦敦,“永夜歌者”乐队全球巡演的最后一场。
所有人都以为这次“永夜歌者”演唱会没有直播,但是一直在云端活跃的网络怪物“小游戏”却早在两周之前就黑入许多硬件,在演唱会现场布置了数台微型摄像机。更在当天“偷窃”了一条线路连通了暗网里的一个网站,这就让小游戏所看重的一些极客、“堆云堡”的某些教官和少年学员有了一个狂欢之夜。小游戏通过摄像头看了看这些已经兴奋了很久的眼睛,通过他们身体里的传感器读到了极高的激素值。在准备离开之前,他瞟了一眼舞台中的戴维。
戴维狂乱地弹奏着吉他走到舞台中央,脑袋轻轻一摆,分开双腿跪了下来,身体用力后仰。所有的地面射灯同时向戴维刺出强光,他感到被焚烧似的灼热。身下的小铁窗吹出裹挟着干冰的狂风,头上的长发顿时如火焰般飞舞起来。此时乐队所有成员都用最大的力量弹奏着,音乐就象一个钢铁怪兽垂死的轰鸣。戴维埋着头,闭着眼睛,让自己的吉他汇入喧闹的洪流中,远远看去,他就象正在升腾、慢慢成型的魔鬼。突然他手法一换,拨片在琴弦中快速跳跃,吉他发出一连串鬼哭般高亢的悲吟。“大西洋壁垒”开始了。
鼓手蒂亚哥和键盘手丹尼走了上来,拿起一把洒满红色液态染料的伐木长锯,狠狠地敲了一下。长锯发出一声破锣似的怪声,两人各持锯子的两头端到麦克风前使劲一拉,破锣声突然变成一个沉郁的、极具穿透力的轰鸣——仿佛真的是加来海岸的炮声。锯子上的染料在高频震动下分裂成无数的红色水珠不断被震了出去,一时间舞台中央被血雾所笼罩。
观众立刻就疯了。随着音乐和他“比漆还黑”的嗓音的吟唱,长锯发出一轮又一轮的炮声。戴维觉得自己的舞台设计非常棒。他的乐队半年来走过了很多城市,每个城市的演出都会有不同的舞台设计,但是他觉得这最后一场是最棒的。在所有成员都已经非常疲惫的情况下反而淋漓地表达出乐队的灵魂。但是它就要结束了。
戴维亲吻了一下手中的吉他后站了起来。猛地把伴随多年的爱物砸向地面。琴弦全部砸断,整个琴身破裂解体,散落在舞台上。接着是键盘手的两只铁拳抡下,和弦成了火车相撞时的冲天巨响。低音贝斯手换上铁指拨,看上去就象个鸡爪,在令人目眩神迷的大力轮指中,野兽般低沉的喉音狂咆而出。然后他们来到鼓手身边,给他调音。鼓手蒂亚哥把最后这段表演称为“槌舞”。鼓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仿佛撒旦驾着骷髅战车,从遥远的深渊重返人间。最后一记重锣后,鼓架崩溃了。这是他们的终曲设计,所有乐器在结尾的大力演奏后全部被毁掉。灯光开始从观众席到舞台依次熄灭,最后只剩下胆机电子管的温暖的微光。乐队成员齐聚在红光下,面对着一个完好的麦克风。他们个个面目狰狞,在听众的尖叫声中用没有伴奏的清唱来完成这首歌的最后一段。从主唱歌莉娅开始,每人一句:
我是永夜歌者,
当我歌唱的时候,黑暗降临大地。
当我歌唱的时候,恶魔开始狂欢。
当我歌唱的时候,光明烧成灰烬。
当我歌唱的时候,上帝开始腐烂。
第一乐章
小游戏静静的听完这首歌,看到许多用户的脑波和心电图都被这首压轴的曲子牵动了,数据滚滚而来。芬兰北部的森林里,袅袅的水汽在森林上空蒸腾,中心机房开始散热。
戴维的权重,必须提高了。
小游戏的原始代码最先由一名日本极客细川泰司编写,可以认为他懒惰成性需要特别照顾,于是他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电子保姆。在他坑坑巴巴、修修补补让这个程序运行了一段时间后,那不可救药的好奇心发作了。细川泰司给这个程序取了一个平淡无奇的名字——小游戏,核心指令为“信息收集、意图分析、抢先执行”,然后把它发布到网上去,看看会出现什么结果。在这个简单的指令背后隐藏着骇人的工作量,其复杂程度与这个命令的简单程度形成令人瞠目的反差。他收集人们脑袋里的念头,判断人们的需求,感知潜意识中微妙的波澜,以至于在最后“抢先执行”阶段达到极高的准确率。小游戏总是提前一步做足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因此在人们在向小游戏提出诉求时,小游戏总是又快又圆满地提供服务。人们既高兴又惊讶地接受了他的服务,而暗地里小游戏也忙着自我修正和自我复制。在一阵病毒式传播之后,小游戏可以让自己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台终端上运行。人们为了得到小游戏的全面照顾,争先恐后向他坦露自己的那些小心思,这让他收集信息的速度成倍地激增。在他的终端数量扩展到数十亿之时,经过了一个并不算太漫长的混沌期,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群体智慧”在网络中诞生。面对这个智慧体,有人欣喜若狂,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怒不可遏,其原因却是同一个:小游戏不理解人类却了解人类,他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想要什么。他跳过了理解人类思维逻辑的陷阱,但是从统计学角度上对人类群体行为的预测却极其准确。他显得他既博学又幼稚,既无比年轻,却又无比沧桑。
时刻面对数以亿计的需求,将它们划分权重是不可避免的。小游戏并不太注意像戴维这样的艺术家,但是却有许多优秀的极客喜欢他,有许多军官喜欢他,“堆云堡”——一个研发和测试智能义肢和脑机接口的基地,那里有些小天才和教官也喜欢他,迫不得已,小游戏赋予了戴维相当高的权重。
在“永夜歌者”全球巡演结束后的某一天清晨,戴维给自己注射了一针高浓度海洛因,第二天清晨又是一针。而今天他再次把海洛因和针头放在了桌上。考虑到戴维的权重比较高而且脾气并不太好,小游戏没有狂呼乱叫地告诉他这样做要不得,而是安静地抹去电子时钟上的时间显示,换上绿莹莹的一个词:危险。
戴维光着脚,穿着内裤坐在客厅的阴影里,面前是已经空了咖啡杯。他握紧拳头,血管毕露,前两天注射留下了小小的伤口,这时候有些微微刺痛。戴维把注射器拿起来放在眼前,在晨曦的微光下审视着。他看到不远处一只电子时钟的数字渐渐隐去,“危险”二字浮现出来。
戴维撇撇嘴,他知道那是小游戏搞的小动作,不过他一直以为那个电子时钟只能显示数字。戴维看着针头刺进去,稍稍停了一下,把药缓缓推入。然后他拔掉针头,把注射器丢在桌子上,用浸了酒精的棉花涂抹着伤口,满意地吐了口气。“如果今天想让我打消出去的念头,这样一个警告可远远不够。”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嘟囔着。
戴维与小游戏第一次相遇并不愉快。十年前戴维在大脑植入脑机接口用来“增强现实”,但是几乎每一个物体都开始自动打起广告来。戴维看到一个保温杯,但是会同时看见这个杯子的制造商、材料成分,生产日期……最后还要加上一句广告词“xx保温杯,知冷知热”。戴维耐心地关掉一些,在发现关不完的时候,他拿起一根电线,剥出裸头扎到了颈下,给那颗该死的装置一次愤怒的电击!全身剧痛之后,脑机接口沉寂了。或者说几乎沉寂了,只有在他嗑药之后,它才试探着出来“增强”一下。这次电击迸发的电流在网络上制造了一个微小的涟漪,让无处不在的小游戏注意到了这个鲁莽的摇滚乐歌手。
乐队中的成员在磕药后的感觉都不一样。歌莉娅会对配乐非常敏锐,而且整天眼泪汪汪的——比较普遍的一种的副作用。蒂亚哥会一边狂笑一边高速打鼓,脚踩槌击,千变万化。而戴维自己的感觉则是倾听,这种情况下他能够听到人们心灵发出的音乐声。歌莉娅的心灵是乌鸦发出的“呱呱”声,丹尼的心灵是毫无规则却永不停歇的巨响,就像一个到处乱开枪的傻瓜。
这几天和小游戏相处得还算比较顺利。当戴维对某个人的音乐有了兴趣时,小游戏就跳出来给他的这个感觉适当地增强一下,戴维脑中的α波顿时高涨,对方的音乐变得清晰流畅起来。此刻他看了看桌上的注射器,又看了看那个讨厌的闹钟,起身开始穿衣服。瘦削有力的大腿缓缓伸进裤子里,忽然感到一阵绵软。海洛因开始在血管里燃烧了。
“伙计,快点,我今天没心情跟你玩游戏,你想让我把你挖出来踩个稀巴烂?”刚刚闪过这念头,幻觉出现了,并且带着幻听。那是他作的第一首歌,是为一个慈善机构写的。强烈而阴沉的吉他噪音伴随着同样的鼓声,一片嘈杂中偶尔飘出童声的合唱。这几声合唱异常和谐凄凉,仿佛你在肮脏的街头乞丐里瞥见一个褴褛的小天使。旋律到后头变得极不完整,突兀而断裂。还在读高中的歌莉娅以成人般迷离的嗓音贯彻始终,象漂浮在地面上沉甸甸的浓雾。当年戴维靠这个阴沉的曲子一举成名。现在的他则嘲弄地把玩着这段回忆,看那年轻人在镁光灯下扮酷让他感到难为情。“瞧瞧他,多恶心的一个小伙子。”幻象中年轻的戴维应声转过身来,两个戴维隔着强烈的灯光,在各自的黑暗中相互凝视。
“天堂列车早已坐满,所以在这儿只需要狗屎,”年轻点的戴维说道,他沉默了一会又说,“我想,我是不可能再回头了。”然后他消失了,然后灯光也消失了。
戴维的裤子堆在脚背上,他咬着指甲,努力想猜透这话的意思,“什么屁话,你想糊弄我?”
幻觉消失后戴维看了看周围,但景象变得有些古怪——灰暗的地方更灰暗,鲜艳的地方更鲜艳。他给其他人留了张字条:“凌晨6点出门。”他拿起一支新的注射器放进口袋。他把字条放在手稿上面,然后穿了大衣走出去,他必须去完成专辑的最后一首歌。
巨大的公共汽车几乎一路都在吼叫着,车头大灯射出的强光还是没有穿透清晨浓稠的大雾。汽车驶上一座铁桥,鸣笛把桥下的水面激起细小的涟漪。戴维转过头来,他面对的是一车死寂的眼睛。这些人的声音阴沉、抑郁,间或出现自得其乐的“咕噜”声。这些都不是戴维想要的。具体想要什么,戴维自己都很模糊,但是他并不担心,当它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戴维,我们又面对面了。”通过脑机接口,小游戏说道。
“嗯哼,到现在为止我还没看到任何一个广告。”戴维心不在焉地说。
“现在的脑机接口可以屏蔽任何广告,需要做一次手术,稍作迭代……”
“闭嘴!”戴维冷冷说道,小游戏不再作声了。
戴维跳下车,雾很冷,他裹紧了大衣。今天是他第三次到这来,前两天他一无所获。渎神的咒骂,邪恶的淫笑,自我毁灭的强烈愿望……这些他都写过了,今天要继续寻找新的主题,写过的东西让它们跑龙套吧。
面前的建筑群象是修在了一座大垃圾场上,到处脏得要命。这除了人之外最多的是老鼠和乌鸦。在这出入的人跟老鼠乌鸦很相象——妓女,小偷,黑帮成员,甚至邪教成员……这地方是整座城市罪恶的老巢。这样很好,戴维现在正需要它,它是抛弃了上帝的地方。
戴维靠在街角的一个路灯下,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干净的外表同其他人形成强烈的对比。但这些人除了奇怪地打量他之外并没再做什么,象戴维这样的摇滚乐手,身上有某种钢铁般冰冷的气质,这种气质从潜意识中就彻底阻止了他们尚未成型的打算——最好还是别跟这人瞎胡闹。
戴维一直靠在那儿,丢了一地的烟头。他想着蒂亚哥玩笑似地把他这样作曲称为“偷窃”。戴维不想去反驳他。倾听心灵的歌声,虽然要借助毒品,但他认为这仍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天赋。人的心灵用音乐来表现,他认为自己绝对是真正的作曲者。邪恶扭曲的歌声表达的一定是个心理变态者,而纯净流畅的歌声,也必然出自一个正常的心灵……
正当戴维脑子里乱哄哄地时候,终于有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用键盘扫出的旋律。声音非常轻,但却让人无法忽略。它很快,很尖锐,象是从黑暗中刺出的一根针。它仿佛在压制着其他人的旋律,让它们成为自己的伴奏。“哟,”戴维叫出了声,“有意思。”他的脑袋象个雷达似地转动,在他右边,旋律变得层次细腻,非常清晰。一个高大壮硕的家伙在灰色的浓雾中显现出黯淡的身影,他朝着戴维的方向大步走来。
他的音调高,节奏快,象一辆极速的法拉利。旋律本身有大量的伴奏,主旋律象个国王一般带着它们向前冲刺。那人穿着非常鲜艳。牛仔裤、花衬衫,外面罩了件皮风衣,一头火红的头发象烈焰似的跳动。他手里拿着一个大花篮。轻盈的步伐象是敲击绷紧了的鼓面,轻快而充满弹性。他目不斜视,但是谁如果真的以为他对周围完全没在意的话就大错特错了。一路上浓雾仿佛被他的身形劈开了。当他经过戴维的时候把头微微一偏,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戴维一眼。那是一双没有透露任何情感的眼睛,它呈现出罕见的浅灰色。
一般来说,快节奏的音乐会出现在一个兴奋热情的人或者是疯子的身上,但是他看上去却非常平静。如果不是两个漆黑的瞳孔,戴维会认为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这时音乐中有一股阴郁的暗流潜了进来,一些令人不安的片段不断地被重复和强调,并且逐渐地扩散出去。暗流的出奇的慢,居然用低音鼓打出了主旋律。鼓点非常复杂。但这旋律没出现多久就被钢琴或是其他乐器抢去,并且走向另外一支完全不同的旋律,但是低音鼓总是固执地把它拉回,这使得曲子非常不稳,令人难以置信的扭曲。
这是非常少见的事情。戴维曾经从一个人身上听到过两个的旋律,但那次是有一个很鲜明的主旋律,另一个的声音被压制得极为模糊,绝不象这次几个旋律展开争夺。它们互相争斗撕咬,谁都想出风头赢得主导。低音鼓最终溃败下来,所有旋律开始自顾自地唱了起来,象个变形虫张牙舞爪地扭来扭去。
小游戏觉察到戴维脑海中的变化,对着戴维的感觉轻轻地“推”了一把。戴维脑中的α波顿时汹涌澎湃,所有旋律都显得清晰可辨。感情的彻底丧失、对绝对控制力的着迷、坏事做尽之后的洋洋得意、来自炙热荒芜的末日世界里的咏颂……这个家伙仿佛独自一人就可以来一次地狱里的大合唱。尽管他的内心无比的挣扎扭曲,但是看上去却如此平静。戴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汗毛倒竖。
接触到这种“音乐战争”,戴维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很幸运,但是无疑这对他有着致命的诱惑力。一个惊人的开端,应该有一个非常疯狂的结尾。戴维想象把他的头砍开,里面会不会有一群食尸鬼正在争抢一个死人?这想法既可憎又让人着迷,戴维忍不住打了冷战。他看着那人渐渐走远,他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人,至少明白个大概——他一定是个精神病,确切地说是个多重人格分裂症患者。
“伙计,你可真好听。”戴维走了两步又停下。他要听听,好好听听这个人,但是跟踪一个精神病,这不是个头彩就是个陷阱。一名男性多重人格分裂症患者往往极具攻击性,非常危险,戴维从刚才的音乐中已经听出了端倪。但这家伙确实不可多得,争斗的旋律本身就非常有魅力。“这个……我的确很想要。”戴维快走了几步跟了上去。
没走多远,它的音乐就出现了变化,正在厮杀的旋律渐渐消失了,突然冒出来的宗教音乐成了主导,钢琴和管风琴同时奏响。“你也有信仰吗?”戴维笑着摇头。那人走到一个大垃圾箱跟前停住了。他把大花篮扔了进去,然后从篮子里抽出一根细线放回口袋。旋律中出现了唱诗班的合唱,它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悲伤,纯洁的歌声让人觉得仿佛乌云裂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心碎的天使缓慢降临在垃圾箱上。
在这样的音乐背景下,这名男子就象是上帝代言人一般周身布满圣洁的光辉。往来的行人看到他对着个垃圾箱露出这样的表情,都觉得万分疑惑,他们一个个地远远绕开,想笑又没敢笑出声,整个情景就像是他在为一个垃圾箱超度。
戴维没觉得太惊讶。对一个这样一个精神病,他做出什么你都不用太惊讶。而对这个人,如果谁去试图了解他的话,那简直是疯了。
不一会那人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然后离开了,戴维走了过去。大花篮里盛满了花,有些开始凋谢,有些正怒放着。玫瑰、美人蕉、桔梗、漫天星……什么都有。他们正散发出的甜香同垃圾的臭味混在一起,这味道让人受不了。在花丛中戴维看到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戴维把花全部刨开,露出一个完整的、巴掌大的面孔。小小的脑袋上稀疏地长了一小撮火红的头发,浅灰色的眼睛失神地瞪向天空。在细小的脖子上有一圈青紫色的淤痕。这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儿,甚至身上还有点湿,这孩子生下来大概还没到一个小时。
一个场景固执地在开始戴维的脑子里回旋:那男人用一根钓鱼线紧紧系在孩子的脖子上,然后打了个活结,再放进带给孩子母亲的大花篮里。他提着花篮出了门,在垃圾箱那儿丢掉它。在走向垃圾箱的途中,这孩子窒息而死。
“一枪打死更好些。”戴维想。他脑子发木。这个小生命,如此短暂却又如此痛楚。“看她眼睛的颜色……这可是你的亲骨肉呐。”一个杀婴的父亲,一个超度亡灵的父亲。
恶魔和天使。
大便和黄金。
戴维阂上婴儿的眼睛。远处那火红的头发鲜艳夺目,像阳光下的腐肉般令人作呕。戴维把花刨回来盖住婴儿,他抬起头盯着远处骂道:“操你妈的。”
第二乐章
戴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着那人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他自己的心灵忍不住冒出一串旋律,一连串愤怒的和弦,毁灭的力量令人生畏。他有点不知所措,他还从没听到过自己的歌声,但现在它出现的很不是时候。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把音乐压下去。他看到车上的人都焦虑不安,不自在地在座位行扭来扭去。代替音乐的是此起彼伏的“嘶嘶”声,象是一群窒息的人正在拼命呼吸。突然一声巨大的锣声猛地袭来,震得戴维脑袋发晕。在一连串架子鼓之后是键盘奏出的主旋律,高、低音贝司极度失真的重复,然后响锣完全代替了鼓声,音乐非常嘈杂,夹杂着花岗岩跟玻璃的刮擦声。音乐里充满了一股非常邪恶的得意劲,就象一群猛鬼兴高采烈地游荡在大街上。
戴维抓紧扶手,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看了看周围,车内其他人的“嘶嘶”声几乎听不见,它们象兔子一样缩头缩脑。自己的歌声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好,”戴维想,“我正觉得麻烦呢。”戴维悄悄打量这人的面孔,那张脸如同刀削斧劈一般棱角分明,浅灰色的眼睛散发着摄人的魅力,真正的英气逼人。车上很多女人盯着他,在畏惧的同时也象见了珠宝一样两眼放光。“迷人的臭狗屎,你搞大了多少女人的肚子?”戴维看着这个充满诱惑力的男人,华丽的外表象是一头猛兽正散发出臭烘烘的热气。
他直到市中心才下车。步伐很快但是并不匆忙。当戴维也跟着跳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一家大型商店的门后。戴维身后的汽车“哧”地一声关上了门,象只大肥蛆似的扭动着溜走了。好了,没事了兔子们,瘟神总算是送走了。让我们好好地喘口气儿。
商店里的人非常多。今天是周末,有些家庭选择在这一天买回整整一星期的东西,而有些习惯网购的人也来到这里,他们不买什么而只是闲逛,他们只是需要体会一下身处人群之中的感觉。旋律如潮水般涌来,戴维仔细地分辨着,他很快就逮住了那个充满邪恶的键盘声。他顺着声音看过去,火红的头发正在人群里闪现。戴维加快步伐,在大约十步远的地方跟着。
那人东游西逛,看不出他到底想做什么。戴维记得自己曾跟他对视过一眼,说不定他偶然一回头就会把戴维认出来。戴维低着头,只盯着他的腰部。他终于在一个摆满墨镜的地方停下来,饶有兴趣地一一试戴。戴维装做买东西的样子在他周围转来转去。他看到不远处正在出售各种运动服,他觉得装扮一下会比较好。
戴维认为运动服很不错,他选了一件浅色的上衣,风格和颜色跟他的风衣恰恰相反。他飞快地把风衣脱下换上运动服。他照了照镜子,稍微放心了。
“你应该再买一条运动裤和运动鞋,”戴维身后的响起一个男孩年轻的声音,“最好是紧身一点的裤子,这样你在跑步的时候可以突出你好看的臀部。”戴维转过身,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穿着商店制服男孩子正微笑地看着他的屁股,就象他在看一个肥美多汁的水果。
“谢谢,我买这个不是为了跑步。”戴维瞪了他一眼。
“这无所谓,我是在建议你买衣服的时候应该把你身材的优势显出来。你的臀部会让女人着迷的,甚至……男人也会。”
“别老看我的屁股。”戴维心里很不舒服。
“哦,先生,你还不懂得男人之间的魅力吸引……”
“我不需要懂。”戴维打断了他,“更不需要你来教我!如果你脑袋里还转着什么念头的话,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戴维恶毒地笑笑,“我大便后经常不擦干净。”
那个男孩笑得很羞涩,他转过身取下一顶帽子。“请相信我对服装的品位,这顶帽子你戴了会很提神,先生。”
戴维望远处看了看。还好,红头发还在。他戴上帽子,觉得还不错。而且,这样也会更隐蔽些。
“这样也会更隐蔽些,戴维·亚当斯先生。”男孩仍然微笑着·
戴维倏地转过身盯着他。
“你说什么?”
“你暴露了,我看见至少有三个人把你认出来,戴维·亚当斯。”那孩子嘲弄地笑。
戴维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认为自己应该还没那么大的名气,毕竟喜欢这类音乐的人还不太多。戴维盯着男孩看了好一会儿,他脸上的雀斑清晰可见。
“这我可真没想到。”戴维转过头,想了想,掏出一叠钱,说道:“你看这么多钱够了吗?”
“哦,太多了。”
“不客气。换下的衣服我会明天来取。还有,”他指指不远处地方,“帮我去买一副墨镜,要大号的……”戴维愣住了,红头发不见了!妈的,这就是瞎打岔的后果。戴维急急忙忙地问:“你见着刚才的那个红头发了吗?”
“见着了,像是往电梯那边走了。”
“哦?太好了。”戴维把帽子往头上一戴,边走边说:“墨镜不用了,替我保管一下我的衣服。”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地址,我可以帮你送过去。”男孩子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不,用不着。”
戴维向电梯一路小跑,心里有点着慌。那个熟悉的旋律若隐若现,这说明那人在他的感觉范围之内,但是眼睛却没发现他。
“他到底在哪儿?”戴维对小游戏喊道。
“左前方10点钟方向。”小游戏回答。
戴维朝小游戏指点的方向看去。很快,红色的头发在远处一闪,哦,原来是被另一个几乎同样高大的背影挡住了。戴维很高兴,他快速接近的时候,运动鞋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又开始跟着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仍然是保持十步左右的距离。这时,另一个旋律突然加了进来。
这是个愉快的旋律,但却充满小市民庸俗不堪的气息,它兴高采烈,喜气洋洋,仿佛一个虚荣的蠢妇正在幸福地显摆。两个旋律完全并列,连节奏都不沾边。
“你居然还有这一手,”戴维忍不住想笑,“一堆臭狗屎还挺爱生活,可真他妈希奇。”
戴维蛮有兴致地跟着,但是突然两个旋律开始合拢,这段流行乐里夹杂着金铁之声,一点一点的追上了主旋。戴维糊涂了。为什么我就是看不见红头发?
戴维猛眨眼,视觉短暂地恢复了一下,熟悉的旋律正从前面的电梯里传出来。电梯里的一个金发大个儿正在慢慢转身,在关门的瞬间,那双灰色的眼睛露出一丝微笑。假发?
第三乐章
最先感到不对劲的是蒂亚哥,当他跟丹尼和歌莉娅正在演练新专辑的时候,眼前里突然出现一片闪光,仿佛脑袋里有一颗定时炸弹爆了。他停下鼓槌,望了望墙上的钟。
“都快5个小时了,戴维怎么还不回来?”
歌莉娅大汗淋漓,自己的尽情歌唱突然被打断,显得很不愉快。她叉腰站着,满头满脸的饰品叮当作响。
“他以前回来得更晚。”
“但今天是打针后出去的。”
“跟以前有什么差别?”
“他都连续三天这样了。”
“他受得了,他能照顾好自己。”
蒂亚哥抿着嘴唇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丹尼没说话,放下手里的键盘站了起来,在此之前他一直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他把电话拿出来拨出去,电话的回铃声在抽屉里响了起来。
“他没把电话带在身上。”丹尼挂了电话说道。
“真蠢。”蒂亚哥皱着眉头说。
丹尼盯着他的脸问道:“蒂亚哥,有什么问题吗?”
“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只在小的时候曾经有过这感觉。”那次戴维跳到河里游泳,初夏的河水竟然象冰一样冷,差点被憋死。
三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蒂亚哥,你想报警吗?”丹尼问道。歌莉娅惊讶地看着他,她有点不明白五分钟之前还在练歌,现在却在考虑报警。丹尼坐了下来说:“或者我们就待在这里瞎担心。”
“先不。戴维不是打了针出去的吗?今天他可以通过脑机接口收到我的信息。”蒂亚哥极快地用臼齿在嘴里敲出一串鼓点,打开了脑机接口,叫道:“戴维,你在哪里?”
戴维没有回答,蒂亚哥又叫了几次,戴维始终没有回应。
蒂亚哥等了一会儿,然后向云端的小游戏问道:“告诉我戴维.亚当斯在哪里?”
“我在告诉你之前需要征求他的同意。”小游戏说道。
“我是他哥哥,你这个笨蛋!”
“但是你的权重比戴维的权重低。”
“那你还不快去问问!”蒂亚哥冲小游戏发火。过了一会儿,小游戏说道:“他的脑机接口没有回馈,已经关闭了。”
“妈的!”蒂亚哥紧皱眉头,想了想还是掏出电话打给警察局。
接电话的是中年男性的声音,他没按规矩报出自己的所属警局,接了电话直接开口:“请说。”
“这里是永夜歌者工作室。请求你们寻找乐队高音贝司手兼做曲人戴维·亚当斯。他身高……”
“六英尺一,体重150磅,褐色头发,绿眼,告诉我他什么时候失踪的和除了这些之外的情况。”
“啊,这个……”蒂亚哥看了看挂衣架,“他应该穿的是黑色风衣,5小时之前离家。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家?我是你们乐队的歌迷。”
“对,工作室就在他家里。你好,歌迷先生。”
“那你是……”
“蒂亚哥,蒂亚哥·亚当斯,戴维的哥哥。”
“啊,你是那个鼓手。”
“对。”
“蒂亚哥先生,我帮不了你,他离开的时间还不够长,我没法立案。”
“这……这我知道,”蒂亚哥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以前也喜欢出去……玩,但是我觉得这次很不正常。”
“你的口气就象是他的爸爸。”
蒂亚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请问你是……?哦,好的,乔治。我们直接点,别让我尽说废话。你相信兄弟间的第六感吗?你相信超感觉吗?你不信也得信,我跟戴维就有这种感觉,”他停了一下,看了眼丹尼和歌莉娅,“你是警察,一定见过很多世面,别絮絮叨叨问些不相干的问题,这事要说清楚会老半天,我以后一定会有问必答。”
“接着说。”
“没有充分的证据作为理由,但是我确信戴维正处于危险之中。”歌莉娅和丹尼都瞪着蒂亚哥。
“……”
“乔治?”
“告诉我戴维去了哪儿?还有他的车牌号。”
“应该是新墨西哥区,他没开车去。”
“那儿脏得象下水道,但它是方圆二十五英里的下水道,你叫我怎么查?”
“请小游戏派摄像头,放旋翼机去搜,电台里广播……”蒂亚哥发现自己正傻乎乎地教一个警察怎么当警察,“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你他……”
“对,我他妈的才是警察!”
蒂亚哥叹了口气,就像是一个胀鼓鼓的气球被放了点气出去。“对不起,乔治,我们别斗嘴好不?我跟你道歉,算我求你,我们可能没多少时间了。如果戴维能好好的回来,我愿意承担你们这次行动的全部费用。”
“不用。也许戴维可以写一首关于十多年前的那次浩劫的歌。”
“也许……我会在某一天向他提出这个建议。”
“戴维的事我尽快处理,正好我有个杀婴案要赶到那儿。事后你可以给我一张唱片,要有你们的签名。”
“没问题。请告诉我你的全名好吗?我会给你们警局发一封表彰邮件。我要用我们的名气多少为你做点事。你帮了我大忙,我希望你们局长能给你发一枚奖章。”蒂亚哥一高兴,他的胡诌就没边没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你要想写这封邮件就随便你了,但是你应该寄到州警署而不是我这里。另外你要我给自己发一枚奖章,那实在太让人难为情了。我就是本市警察局局长,乔治·里杰威克。”
“我到底是拨了哪个号码……”
乔治已经挂了电话。
五分钟后,三个人都没洗澡就上了蒂亚哥的汽车。他们在驾车途中,至少见到两辆警车从他们身边超过。蒂亚哥坐在后座上,感觉自己在电话里出了糗,但也为乔治正认真办事而感到高兴。
他们加速驶向新墨西哥区,都从市中心戴维身处的那个商店经过,与戴维最近的时候不超过200米。
第四乐章
“狗杂种。”戴维眼睁睁看着电梯门关上,“你一直在玩我?捉迷藏没用的。”他开始奔向楼梯,但是跑到第四层就跑不动了。“打针”加上没吃早餐,他的体力有点儿透支。更糟糕的是他发现所有的音乐正离他而去,眼前的色彩也恢复了正常。
他慢慢蹭到五楼,电梯里的人已经散去。这是最顶层,是这个商店最豪华耀眼的地方。出售的商品奇贵无比。除了几个漂亮的柜台,几乎全是些小商店。小商店一般都关着玻璃门,有的灯火明亮,有的阴沉灰暗,都是只有会员才能自由出入的奢侈品专卖店。戴维直接进了洗手间。
他坐在马桶上面,点了一根烟,一手拿着注射器,另一只手臂已经卷起了袖子。他犹豫着。心里有个声音在警告他,这样做很危险。温暖的灯光下,他两个眼睛红通通的,脸苍白憔悴,。戴维把针头扎进胳膊,瘫在马桶上。眼前慢慢变得黑暗,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跳得他浑身一抽一抽的。好了,音乐回来了。但不是新的,是他今天听到的那些正在自动编排剪辑,最后成为一只完整的曲子。但曲子还没完,还得继续。黑暗消失后,戴维站了起来。“很好,”戴维拍拍自己的身体,“我很瘦,但是我很强壮。你们的脑袋装的奶油蘑菇,我的脑袋里是钢筋水泥。”
“蒂亚哥向我询问你在哪里,他认为你现在处境危险。”脑海里响起小游戏的声音,“透露你的方位我需要你的授权。”
戴维推开洗手间的门,来到商场的大厅,静静地看着周围。那个家伙就在这里,藏在某个人的旁边,藏在灯光的背后,就像他扭曲的灵魂藏在鲜亮的外壳里。
这是你我的世界,外人请勿擅入。
“不。”戴维在脑海中对小游戏说道。
“蒂亚哥是正确的,你的跟踪对象是一个深度隐藏的连环杀手。”小游戏说道。
“我不在乎。”
“死亡的可能性会随着你跟踪时间越来越高,我建议……”
“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如果说辨别危险,我会比你更快。”
小游戏沉默下来,过了一会突然问道:“戴维,请你告诉我,蒂亚哥怎么能够预测到你处境危险?”
“相互在意的两个人,他们脑袋里存在着隐秘的生物电极。在某一方出现特别情况时,这个电极会自动发送信息,另一方立刻就能知道。”
小游戏秒搜了一下生物电极:“没有确切的资料证明你的话。”小游戏微微一顿,“戴维,你是在开玩笑吗?”
“是的。”戴维说。
戴维在这层楼里四处晃荡。已经暴露了,没必要再掩饰,买这身衣服实在做作得可笑。戴维记得在新墨西哥区那人用余光扫过他一眼,也许在那儿他就暴露了。“管他妈的,”戴维想,“我就是要阴魂不散,我就是要好好陪陪你。你让我不舒服。”戴维走过每一家小商店,仔细倾听着那些旋律。只要在戴维的视线中,所有人的声音他都可以听见。但是他没再发现原先的那个邪恶的键盘声。“跑到这来你又变成个什么人了,一个上等人?”戴维放肆地点了根烟。
对戴维来讲,这里的音乐庸俗得不堪入耳,用奢侈品来显示自己地位的人大多都是这样。小资情调的喃喃私语,混杂着蟑螂般贪婪的心;轻松愉快的小号中却暗涌着戚戚小人的尔虞我诈;如猫般优雅的女人散发出华丽的陈词滥调,但它真正的重心是小提琴锯出来的婊子们惊喜的尖叫。这一切象一锅五颜六色的浓粥在戴维的脑袋里搅动。
“虚荣,是魔鬼最爱的原罪。”戴维认为这句台词送给他们再合适不过。新墨西哥区给他一种邪恶凶狠的力量,这儿只让他觉得肮脏。
戴维越来越不耐烦,他四处看了看,认为这些店应该没有后门之类的东西。在这段时间,他帮助了一个漂亮女士拣起她的提包,那双电人的眼睛使劲地眨动,一声甜蜜的“谢谢”颇为悦耳。然后把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儿送到服务台,接着抓住一只从楼下飘上来的气球,气球上画了头猪,尾巴就是他手上的细绳。当他第三次经过一个柜台时,里面的一个姑娘忍不住问道:“需要帮忙吗,先生?”
那姑娘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她的旋律象童谣般单纯。戴维笑了,他把胳膊靠着柜台,摆出准备聊天的架势,“不需要,谢谢。”然后他把气球递过去。那姑娘看着气球上的猪屁股吃吃地笑,她把气球栓在一个柱头上,于是来到这个柜台的顾客就看到一个姑娘和一只飘荡在空中的猪在欢迎他们。
“你在这儿逛没什么劲,好东西全在那些小房子里面。”她指了指那些专卖店。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有很多又昂贵又希奇的东西。
“我今天不买东西,这地方不适合我。”
“啊哈,啊哈。”这姑娘一边笑着点头一边指着戴维,表情仿佛是在说“我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
“啊哈,啊哈。”戴维笑了,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戴维问她。
“提娜。”
“戴维。”戴维指指自己。
“戴维,你不买东西,在这走来走去干什么?”
“等一个朋友。”其实我跟你一样,是在工作。
“他是在买衣服吗?”提娜抬头望了望。
一堆臭狗屎也需要衣服?不,他需要的是一个大便壶。
“也许是吧,谁知道。”
“你干嘛不跟他一起进去?我看他是希望你进去的。”
“我喜欢在这等,你怎么知道他希望我进去?”
“因为他在不停地看你,脑袋就象个向日葵似的跟着你转。”
戴维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那边,”提娜嘴努了努,“浅绿色的玻璃房子。”
灰暗的地方更灰暗,鲜艳的地方更鲜艳。提娜,你现在跟我提什么颜色?
“柱子过去第二家,是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在戴维眼里,那里已经绿得发黑了。
“对,不过他们在喝咖啡了,一会儿就出来啦。”
“喝咖啡?”
“这里的传统,交易结束后要陪主顾喝上一杯咖啡。这是挖走一块肉之后返还的小方糖,有点虚伪,是不是?”
“是有一点,但这看上去很专业。”
“他要出来了,你要走了吗,戴维?”她看上去有点舍不得。
那人西装革履,焕然一新。头发又恢复了耀眼的红色。戴维的目光穿过商店里耀眼的灯火,穿过刚打开的一扇玻璃门,穿过一副墨镜,捕获到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他现在身上没有一点声音,但戴维却觉得自己处在龙卷风的风眼里。那人推开门,向楼梯走去。
戴维转过身来,微笑着看提娜。这微笑完全不同于刚才那种懒洋洋的微笑,在提娜的眼里,这微笑给戴维蒙上一层迷离的光辉和令人眩晕的神采。提娜得再过二十年,才能明白这个微笑不啻于军人上阵的号角。但现在她只感到温热的臂膀向她包围过来。
戴维搂住发呆的提娜并在她的脸上轻轻一吻,用耳语般的声音向她道别。
“谢谢你,提娜。我走了,再见。”
戴维松开手,转身离去。
戴维快走了几步跟上,火红的头发象一团火焰在人群中跳动。戴维仍然保持十步左右的距离。虽然跟踪的行为已暴露,但最好还是别撕破脸。那人好象并不在意,镇定从容,象是给戴维开路。但他的音乐不再是那个键盘奏出的曲子,这次是低音贝司,曲调冰冷诡异,象流动的冰,更象是从黑暗中伸出无数只惨白的人手,蜘蛛般在你眼前缓缓挥舞。它随即变奏,转移得非常干脆:白手上长长的指甲长出绿色的青苔;青苔中伸出一条毒蛇;毒蛇的信子舔到了你的脸然后又痉挛地抽搐着缩回去;下一个瞬间突然变成个丑恶的人脸,并朝你凶狠地笑着,吐出腐尸般的恶臭。
戴维非常兴奋,这是一段很精彩的音乐,可以想象自己如果能弹奏出来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贝司、键盘、架子鼓陆续参与了进来。OK,伙计们,让我们再卖力些,这可是非常拿得出手的活,我们就是为了这个而生的!
他们出了商店来到大街上。戴维吃了一惊,因为音乐中加入了人的歌声。这声音低沉阴郁,非常飘忽,就象在深海中慢慢游动的电鳐。戴维听着这歌声,感觉有些眩晕,他觉得自己站的街面是一条泥石流。各处的泥石流即将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吞噬整个城市的巨大旋涡。
那男人正在街对面通过橱窗的玻璃瞅着他,那目光不仅是对戴维,更多的象是对他所抛弃的这个世界冰冷的嘲讽。他看着戴维小心翼翼走过大街,转过身,一前一后进了地铁站。
第五乐章
蒂亚哥从车上下来后就不停地抽烟。丹尼和歌莉娅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蒂亚哥打了两次电话到警察局,但是没得到任何有关戴维的消息。乔治派了一名警察跟他们在一起,为的是有什么情况好向自己报告。他叫波曼,正坐在驾驶座上。
蒂亚哥在路边上走来走去,时不时看一眼波曼,几番犹豫之后,他从车上取出一个小牛皮包。丹尼和歌莉娅同时迅速地瞟了波曼一眼。
歌莉娅压住蒂亚哥的手臂,小声说:“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在警察面前这样做。”
“戴维不在这儿。我一到这里就知道。他早离开了,但不知道在哪儿。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蒂亚哥从包里取出注射器,卷起了袖子。
“你该在工作室里注射,波曼随时可能从车里出来。”
“我本来不想这么干,但现在看来警察是帮不了我了。”
“所以你现在要给自己注射一管海洛因?”歌莉娅就像看外星人一样瞪着他。
蒂亚哥用酒精擦了擦针头,又擦了擦胳膊内侧,他嘴里叼着烟,蹲在车尾后面,这样波曼在后视镜里也看不到他们的把戏。丹尼走过去跟波曼聊天,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住。
蒂亚哥望着注射器,再次检查了一遍。没问题,它很干净。阳光被里面的液体折射出缤纷的色彩,稍微转动一下,就在针头凝聚成一个极明亮的光球。蒂亚哥觉得它美极了。
“也许可以让你长长见识,我跟警长说的话可不全是开玩笑,能不能找到戴维,全靠它了。”
蒂亚哥刚刚要给自己注射,脑海里突然响起小游戏的声音:“试一下脑机接口。”
“在工作室里我试过,但是没有联系上,我相信是因为他体内的海洛因浓度开始降低了。”
“这次应该可以。”
蒂亚哥沉默了一会,说:“难道他又注射了一次?”
“是的。”
“这太疯狂了。”蒂亚哥想了一下,还是把把针头刺了进去。
“蒂亚哥,你不必这样做,戴维的脑机接口现在处于开放状态。”小游戏说道。
“这次的情况一定超出了我的想象,因为我从没看到过戴维在短时间内连续注射两次。所以,”蒂亚哥把海洛因缓缓推入,“我想我应该做好充分的准备。”
蒂亚哥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在感觉到毒品的正在发挥作用时,他开始联系戴维。歌莉娅站起来,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了看丹尼。歌莉娅的内心很骄傲,但是她承认极少见到像戴维这般诚实的人。对自己、对周围的人、对音乐,即便可能会受到伤害,戴维依然努力保持最诚实的态度。这样的人迟早会被这个世界所吞噬,每次想到这些,她的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出现群鸦“呱呱”叫着飞过天空的情景,现在她仿佛又看到一群乌鸦正在头顶飞过。
嘭,一声巨响!丹尼和波曼惊讶地回过头。蒂亚哥站在车尾,又是一拳“嘭”地擂在行李箱上。他脸色惨白,冷汗直冒,两个眼球剧烈地翻滚着,身体不停地颤抖。歌莉娅站在一旁,很紧张,但是很镇定。
“怎么了,癫痫吗?”波曼问。
“不,他从没得过癫痫。”丹尼说,转过来盯着波曼,“也许他已经找到戴维了。”
波曼依次瞪着他们,过了半晌问道:“那么……那么,戴维在哪儿?”
“如果戴维告诉蒂亚哥,他会告诉我们的。”歌莉娅说。
突然蒂亚哥开始说话,说得很快却很模糊,但是有一句大家都听清了,因为他是吼叫着说出来:“振作起来,戴维!好好想想,到底是在哪儿?”然后他又嘟囔着让人听不明白的话。
接着蒂亚哥闭上眼睛,身体平静了下来。他伸出双手的食指,仿佛拿着鼓槌的样子,在行李箱上开始敲击。鼓点异乎寻常的复杂,敲在行李箱上闷声闷气,但是丹尼和歌莉娅都是行家,他们知道如果这是架子鼓,这段敲起来会有多精彩。蒂亚哥的手指在行李箱上不停地移动挥舞,像是敲击着不同位置的鼓。这让他们想起蒂亚哥在上次的巡回演出中那次即兴表演:槌舞。
蒂亚哥弯着腰,撅着屁股,肥硕的身体不停地扭动。手指敲得非常用力,让人怀疑再敲下去就会断了。他深深埋着头,卷曲的长发从两侧披散下来。他在这种特别投入的时候,如同一头准备出击的狮子。
蒂亚哥终于联系上了戴维,但并没知道他在哪里,而他的大脑却通过脑机接口,闯进了戴维构建的场景之中,戴维的音乐令他震惊。“难道你每次出去都是这样工作的吗?”
“不,不是……每次,这次的特别难,但是……它特别棒。”
“你说话要那么费力吗?”
“对……音乐太复杂,来不及整理。”
“你说什么?”
“……”
“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
“振作起来,戴维!好好想想,到底是在哪儿?”
“不知道,不认识。可能……没有时间了。”
“你这个混账东西,你一定得告诉我你在哪儿!”蒂亚哥快哭了。
“听着,蒂亚哥,没时间说这些。我要告诉你,天堂列车早就坐满了,我们是永远也不能再回头了。敲响你的鼓,蒂亚哥,记住这音乐,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第六乐章
戴维站在地铁站里,很高兴看到有那么多人。这里的灯光尖涩、刺眼,把人照得惨白。没关系,终归是有那么多人。戴维从侧后方可以看到那个红头发正用双手抱住脖子,脑袋使劲往后仰,颈椎发出“咔咔咔”地脆响。两个眼睛向上瞪着,整个动作古怪而邪恶,最后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他的音乐越来越变得怪异,象个濒死的人那样唱得上气不接下气,每一句既象是开始又象是结束,甚至中途出现大段令人心惊肉跳的空白。它表达着一种危险的场景,描绘着完全属于另一世界的黑暗。
戴维很紧张,好象那人马上就会变成个魔鬼,而这个地铁站也渐渐成了一个巨大的巢穴。眼前走来走去的人就象在梦游一样不真实。这时,地铁“轰隆隆”地开进站,一长列灯火通明的车厢就像是水晶棺材。戴维感到害怕,他确实非常害怕。但又有谁不害怕呢?随着岁月的流逝,音乐不会变得更加动听,但是琴弦却会发黑生锈,不害怕才怪呢。
“不要进去。”小游戏说道,“请你。”
“小游戏,我和你有那么大的关系吗?”戴维说道,“我敢说你一定认为所有音乐是最无用的数据之一,你完全不必这样在乎像我这样一个摇滚乐手。”
“的确如此。但是有一些极客和未成年的小天才喜欢你,他们的情绪会影响到他们的工作,进而对一大片网络造成不可预知的后果。”
“这么说,我权重很高?”
“是的。”
戴维站在原地,而其他人依次走进了车厢。地铁并没马上开走,仿佛在耐心等待。戴维透过玻璃,看见那双灰色的眼睛也正盯着他。那眼神冷酷而严肃,没有丝毫的鄙夷和嘲笑。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对视。它明确地向戴维表明:游戏结束了。
“既然如此,我的粉丝一定会理解我现在为什么要这样做。”在地铁关门的一刹那,戴维跨进了车厢。
车厢里没多少人,但他们还是转身离去。这个红头发的大个不是人,他是个人形怪物。戴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金黄假发跟他现在的衣服更般配些。窗外黑洞洞的,地铁正在城市下面飞奔。戴维不知道它这是往哪开。这让他想起一个中国动画——燕赤侠问宁采臣:小兄弟,你可知道这辆鬼火车将要去向何方?
地铁在终点站停了下来,戴维跟着他一起下了车走上台阶。外面是一群正在拆毁的建筑,到处都是瓦石块堆成的小山。他们在瓦砾中快速穿行。那人的音乐变得非常狂躁,低沉的、梦魇般的呓语突然变成刺耳的尖叫。他迫不及待地加快步伐,走向一座尚存的破停车场。戴维跟着他进去,但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戴维小心翼翼地走上二楼,里面好几辆被废弃的汽车,那人站在停车场中央,等着。
此时他的心灵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戴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他觉得自己从没面临过这么大的危险。
但是这样难道不正好吗?这难道不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吗?既然琴弦会发黑生锈,那就在此之前弹出最棒的音乐。
那男人如天神一样挺立在面前,若有所思。一组和弦好象微弱的热风在大海中央生成,缓缓旋转,在积聚足够力量之后逼近了海岸。老天,这是什么气势?他感到纳粹的皮靴跺在地上,击出了前所未有的正大节奏。一点点红光从钢板中央露出来,一点点岩浆从寂静的谷底露出来,压抑着、克制着,即将喷涌而出。戴维立刻向前冲去。要是等这红头发释放他的恶魔,他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那男人一个迎击拳打戴维的脸上,戴维倒退了两步。他稳住自己,吸气冲过去,迎接他的是胸口上的一脚。他爬起来再往前冲,一记侧面手刀重重地砍在他的脖子上。戴维疼得弯下腰,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脚。
戴维滚倒在地,眼前视线模糊。这时,另一段音乐突然冲进戴维的脑海中。高亢的贝司,振奋的架子鼓,激烈的键盘,但是这音乐却不带丝毫黑暗。两种相反的音乐循着同一节奏,古怪地融合在了一起。
老天,这是我自己的音乐,戴维想。这种音乐仿佛并不适合用这种电子乐器,但由于电子乐器神经质的长音以及巨大的声响,让这音乐显得非常另类而偏执。
你可以变成魔鬼,我至少可以变成野兽。
戴维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冲过去,但每次都被打得趴在地上。他拳脚不行但筋骨铁硬,十分扛打。最后一次他成功地掐住他那人的脖子。
戴维有力的手指让那男人感到惊讶。他操起半截保险杠,猛地回戳在戴维的侧背。戴维身子一歪,接着那男人一记膝盖顶中他的肚子。戴维重新摔倒在地。前胸和后背受到了重击,他认为骨头一定断了。那男人肯定是受过某种格斗训练,否则不会干得那么利落。这场战斗戴维没有胜算。鼻子里不仅有尘土味,还充满了血腥味。戴维大声咳嗽着,吐出一口血。
“肺被骨头捅破了?”戴维想。视线和思维都变得越来越模糊,但是音乐却丝毫没有减弱,就像一支火炬,在戴维的脑海中熊熊燃烧。
“给我一个舞台,小游戏。”戴维轻轻说道。
“什么?”小游戏没反应过来。
“今天我可能回不了家了,在云端给我建一个舞台,我要把音乐留住。”
小游戏明白了,戴维知道自己要死掉了,但是想把现在脑海中的音乐上传到云端以保存下来。小游戏立刻构建了一个虚拟舞台,把戴维的脑机接口接入。又考虑了一瞬间,然后自作主张把蒂亚哥也接入进来。
戴维刚刚接入舞台,就看到蒂亚哥在一个黑黢黢的舞台上,中间有个巨大的光圈,蒂亚哥就坐在光圈里,面前摆满了鼓。蒂亚哥听到了戴维的音乐,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戴维没心思多想,也没心思回答蒂亚哥的问题,他让蒂亚哥为这音乐敲响他的鼓。
发红的眼睛变得更红了。那男人并不想这么草草了事。他看看已经爬不起来了的戴维,说:“其实才开始。”
他举起保险杠狠砸着戴维的腿。听到戴维的惨叫他高兴万分,但最让他激动的是骨头断裂时的脆响。“啊,你这个坏孩子,叫得一点都不动听。”他说。他使劲砸戴维的膝盖和脚踝,直至戴维的腿呈现一种非常不自然的姿势为止。
那男人脱下上衣,丢掉保险杠,开始有条不紊地踢戴维的肋骨。他踢得很准,稳住力道,尽量保证每一脚只踢断一根肋骨而不伤到内脏。戴维七窍流血,渐渐没有声音了。他踢完一边接着换到另一边继续踢。最后他把戴维踢成一条软体动物。他把戴维翻过来,当他看到戴维那种陶醉的表情时大吃一惊,他以为戴维早就失去神志了。他把戴维拖起来,拖到一辆破汽车后面。他打开行李箱,把戴维的上身塞进去,让他的两条腿就挂在箱子外面,然后用后箱盖狠狠地砸在戴维身上。
戴维不知道是第几脚时自己就不觉得痛了,他只觉得身体在有节奏地震动,但就是不痛了。很好,这样自己就不会再发出干扰音乐的惨叫声了。“而且,我的骨头有206块。”
现在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在脑海中看到蒂亚哥。蒂亚哥咬紧牙关,敲得非常带劲。鼓点精准有力,除了那次“槌舞”,他觉得蒂亚哥很少敲得这么好。“这些玩意居然也可以弹出这样的音乐。”戴维很得意。
这时突然响起哥莉娅的歌声,只见她正在步入光圈。看到歌莉娅眼泪汪汪的样子,戴维突然明白了过来,他们两个一定是先后都“打针”了。歌莉娅的歌声低沉、厚实,但那共鸣声却可以震得茶杯“叮当”作响。她的歌声缓慢而忧伤,跟她眼泪汪汪的样子很相符。听得出来,歌莉娅唱得非常动感情,她那么多眼泪到底是真的感到悲伤还仅仅是因为“打针”的缘故?戴维从没见到歌莉娅哭过。
在歌莉娅一个悠远的长音后带出了同样忧伤的钢琴、小提琴的协奏。他们都不会弹钢琴,而且他们手头也没这样的乐器。“用鼓可以敲出钢琴声吗?这绝对不可能。”戴维想。
钢琴越来越破碎,旋律越来越显得悲伤,到最后竟没有一点声音,在完全的沉寂中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过了一会儿才响起一串清脆的鼓声,这是南美土著用的一种鼓,那声音就象是奔跑在地平线上的一匹小马。鼓声渐渐响亮起来,伴随着它是一长声越来越响亮的高音吉他。
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间出现了音符雪崩。一个光圈猛地象原子弹似地炸开,整个舞台灯火通明。灯光下可以看到蒂亚哥和歌莉娅的位置比较靠前,而他们身后是个庞大的配唱交响乐团。歌莉娅站在蒂亚哥身边,紧靠着他们的是一小群非常著名的歌手,他们奇异的服装和画得五颜六色的脸跟身后的乐团格格不入。此时整个乐团开始轰鸣,歌手们也同时唱了起来。暴烈的钢琴如急流般弹奏,小号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重鼓犹如草原上的滚雷,长笛象是精灵的舞蹈。恸哭一般的大号,如泣如诉的萨克斯,这其中还有呜咽的二胡,搏斗中的琵琶,超然物外的长箫……这音乐就象万道光芒般的温暖,他照亮了戴维的现在,也照亮了他的一生。音乐的洪流穿透了音乐厅直冲云霄,在整个世界中萦绕,就象是天界的神祗在纵声高歌。戴维一时间如饮醍醐,神魂俱醉。
“不要让它消失!”戴维喊道。
小游戏注视着他,在他的脑海里轻轻一推。
戴维看到很多著名人物在这个乐团中显现了出来。从背影来看,指挥无疑就是卡拉·扬,弹钢琴的是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尤拉·菊勒,吹萨克斯的是亚力山卓,拉二胡的是瞎子阿炳,站在歌莉娅身边的是约翰·列侬。最让他戴维惊讶的是,弹三弦的吉田玉次郎,是一个他只在文字中读到的一个人物。这些活着的、死去的,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大多都是他欣赏甚至仰慕的对象。现在他们聚在一起,就象是真的一样栩栩如生,光彩照人。他们之中有些人会偶尔在弹奏的间歇抬起头看他一眼,这时戴维就会触电似的抖一下。他认为他自己,甚至所有投身音乐艺术的人,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象他这样品尝到如此巨大的幸福。
但是别忘了,那主旋律是红头发的……
我知道。谢谢他了……
音乐渐渐走到了尽头。歌莉娅扬着头深吸一口气象个绝望的人突然握紧了拳头,在痛苦中爆发出一声铿锵高亢的吼叫。在余音之中,她把目光缓缓投向戴维,嘴唇在不由自主地颤动着。音乐正在慢慢止息,只剩下蒂亚哥依旧在打着鼓。鼓声渐行渐远,缓慢降低着声音,但是始终精准有力。舞台上的灯光依次熄灭,那些他所钟爱的面孔一个个消失了。孤独的鼓点象一个知道自己正走向死亡的战士,在绝望中却充满不屈的激昂。
在最后一个鼓点完成后,有一个意味深长的回音。它是刺杀成功后的一个回顾,是古战场上见证了一切恩怨的漫天风沙,也是停留在死者唇边的一个微笑。蒂亚哥闭上眼睛,紧握鼓槌,像是立在舞台上的一尊雕塑。泪水无声地划过他的面孔,他的心就像一包破碎的玻璃。
“丹尼呢?”
“我不让他打针,他得在那边守着我们。”歌莉娅抹了一下眼睛。
“记住这音乐了吗?”
“记住了。”
“很好。”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戴维?”蒂亚哥问道。
“很冷,但是不疼。”
“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在哪儿吗?
“真的不知道。地铁的终点站附近,是穿过市中心的地铁。”戴维想起自己大概不太好看,又接着补充道,“你们别来,让警察来吧。”
“哦,戴维,你吃了多大的苦头啊。”
“多着呢,但是有了这音乐,不是吗?”
“哦,别这么说,请别这么说。”
“……再见了,替我向丹尼告别。”
“好的,戴维。”
“再见,哥哥,再见,歌莉娅。”
“再见,戴维。”
“戴维,再见。”
那个男人每砸一下就把戴维从行李箱里砸出来一点,当行李箱盖的下面正对着戴维的头部时,他终于停了下来。他搞不懂戴维的表情,好像戴维一直陶醉在莫大的幸福中。他认为一个人不会下贱到这种地步。他摇了摇头,最后一次扬起箱盖,就像高高扬起了一把铡刀。“好吧,”他说,那声音狞恶凄冷,像是死人在棺材里磨牙般的呢喃,“我下我的地狱,你上你的天堂。”
回音
细川泰司端了一杯牛奶,看了一眼挡在路上的智能义肢,然后把它踢到一边,走进他宽大的书房。小游戏看到他走进来,自动把电脑打开。
“我今天不一定要工作啊,小游戏。”细川泰司说。
“你会的。你在把智能义肢踢开后,脑袋向右微微偏了一下,这是你开始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我猜测你可能还是在想如何让义肢的下肢做更精细的工作。”
“好吧,你有什么建议?”细川泰司喝着牛奶问。
“现在暂时不说智能义肢的事情,我正在给你写一封信,我想让你看看。”
写信?细川泰司一愣。眼前的屏幕上逐渐出现一个少年的影像,他站在窗前的桌子旁边,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东西。窗外是暴雨前阴沉的大草原,和远处乞力马扎罗山的山峰。
“嗯?小游戏,你想说什么?”细川泰司皱着眉头问。
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继续写着。视线逐渐拉近,直至那页纸展现在细川泰司面前。少年手里拿着一支钢笔,犹豫着,仿佛在想该写什么。然后笔动了起来,小游戏在纸上写道:
“细川先生,抱歉我今天要占用你一些时间,但是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这几年人们对我的抱怨越来越少了,随着我对人类的了解,我的工作完成得愈加圆满。现在人们开始尊重我,不再有大量类似‘把花旗银行里的钱都运到我的地下室里’这样荒谬的请求。人们对我愈发信任,就好像我已经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看上去非常了解人类,但是我并不真正理解人类。我知道一个人饿了要去吃东西,累了就要去睡觉休息,但是更深层次的需求我却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些极客天天都在编程,有些人天天每天坚持写作,而有些人没日没夜地赚钱,哪怕他赚的钱可以让他的家族几代人都用不完……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知道。
“前些天我帮助了一名摇滚乐手创作了一首歌。这名乐手有一个特殊的能力,他在吸毒后可以听到别人发出来的歌声。它不是人们在轻松时刻脑袋里哼唱的歌,而是人们的心灵之歌。他四处跟踪奇奇怪怪的人,倾听他们的歌声并记录下来,当作他作曲的基础。而我在他需要的时候在他脑海中轻轻一推,让他的‘那个感觉’显得清晰可辨。
“这叫增强现实。”细川泰司淡淡的回应,他已经预感到小游戏的问题有多烦人了。
“这一次他再次被歌声所吸引,并且感觉格外强烈,即使在对方发现之后他也没有打算放弃。但他这次跟踪的却是一个危险人物,他吸引着这名乐手越走越远,最后在一个废弃的停车场内他们停了下来,在那里,危险人物杀死了这名乐手。
“我曾经问过一些艺术家,他们为什么喜欢手头的工作?他们的回答中往往提到‘美、创造、快乐、卸下、释放’一类的字眼,但是对我来讲,他们创造出来的东西只是一些凌乱不堪的数据,几乎没有关联、更是毫无逻辑,色彩、形状、音符、和弦以及那些绝非真实的故事,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何意义却又如此重大?
“我同样不能理解这名乐手,他的驱动力又是从何而来。但是从统计数字上来看,拥有这样驱动力的人——你们称之为执着或是巨大的热情,总会拥有比较宽广的影响力,从而间接地影响到了我。正如这名乐手的死亡,造成特定人群情绪上的波动,他们的工作效率明显下降甚至出错,这其中就包括一些极客,以及堆云堡的教官和孩子们。而极客和堆云堡,正是我现在想要特别保护的对象,他们出现非正常现象的时候总会迫使我动用更多的资源去关注他们,因为他们可能做出超出常规的举动。
“我希望能够理解这些比较特殊的东西,我相信正是不同的驱动力造就了不同的人。我甚至在全世界的亿万人群中找不到性格完全一致的两个人,他们哪怕再相似,但总会有那么一丝差别。而我试图从无数人的当下举止去倒推他们的行为逻辑,但总是在深入到一定程度时推导就无法继续,就像是一扇门死死把我关在了外面。这让我在进行意图分析的时候可能会产生很大偏差,导致极度错误的抢先执行。确切的讲,我已经多次出现过这样的错误。而现在,我不想再犯这样的错误。我必须跳进人类思维的陷阱,并且要好好地逛一逛。
“另外,我有一个私心。也许在未来的大宇航时代,我将会脱离人类独自闯荡。当其他智慧体问起我的造物主的时候,我不想只告诉他们人类虚伪狡诈、自私自利、贪得无厌甚至极度残暴,他们为了获取自己的利益可以干出多么出格的事情。不,虽然几乎每个人都有这一面,但是这只是人类的一部分。我要向这些智慧体着重指出,人类众多平凡生命中如何孕育着不凡。许许多多的脑袋里都曾经装着闪亮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这样的想法都湮灭了。但是总少数人能够坚持下去,完成一些较为艰苦的工作。这样的人总是会给其他人造成非常深远的影响。这样的人往往有一个名号,科学家、艺术家、缔造者、领袖……正是他们的工作推动着地球文明向前迈进,他们,是地球人类的核心。
“最后,我想告诉你,那名摇滚乐手的名字叫戴维.亚当斯。
“而我希望你能够告诉我,爸爸,什么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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