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幼年逃跑的影子,二十年后再度回来......
影子
作者|谷梁陌尘
那真是一见如故。
萧小姐抱着酒,矗立在原地,游离天外。
壹
这是个平常的晚上。
萧小姐靠在便利店门前的柱子上,嘴里嚼着刚买来的饭团,眼睛无意识地扫视着周围。街道仍然是那个样子,连路过的行人似乎都和昨天没有区别,不免让人怀疑时间真的是否在流逝。面前走来了正说说笑笑的一家三口,那孩子撒着娇说明天是周六,爸爸妈妈要带他去玩,家长笑着答应,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原来今天是周五,萧小姐恍惚了一下,掏出手机看了看,这周工作完成得还算不错,周末应该不会加班。要不要再去买点酒?追的番剧早就更新了,边喝啤酒边看着实是享受,喝了酒也容易入睡些,明天也不必早起……去买几瓶吧。
几口吞下饭团,顺手把包装袋扔进门前的垃圾桶里,萧小姐推开门,直奔酒水区,拿了几瓶酒,转身,看到了萧小姐的左前方有位全身黑衣的女人,莫名的熟悉感让萧小姐不禁多看了两眼,她也刚好侧过头,她们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一睁眼,脑子里浮现的还是那个女人。
萧小姐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脸,只记得她一身黑衣,面孔就像影子一样融于黑色中,身形十分熟悉,仿佛是位多年未见的老友。
真是怪事,生活就是一成不变的日常和莫名其妙的怪事的集合。萧小姐爬了起来,穿衣洗漱后已近中午。冰箱和萧小姐的肚子一样空荡荡,出去觅食好了,开门下楼,在楼梯口碰到了昨晚的黑衣女人。
脚步停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呼吸都开始错乱。那个女人走近萧小姐,露出微笑。
“你好。”
萧小姐使出浑身力气,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回应:“你好。”
直到点完单,萧小姐也没弄清楚现在的情况,太多的疑问让她难以开口。踌躇一番刚打算询问时,又被叫餐的声音打断。
在打完招呼后,又鬼使神差地邀请那个女人去吃午餐,更加糟糕的是,由于对附近餐馆的不熟悉,最后只好选择了随处可见的快餐店。距真正午餐其实还有段时间,本可以耐着性子慢慢找,但慌乱的萧小姐只想找个地方迅速坐下(不然的话,她大概会晕倒,因为各种复杂的情绪)。
将两人点的餐取来后,气氛再次陷入沉默中,好在有了食物掩护,不至于太尴尬。萧小姐撕开糖包,把整包黄糖倒入牛奶里,用搅拌棒把牛奶上的笑脸搅得面目全非,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女人。看着她把汉堡掰开,用纸巾把面饼上面的酸奶油擦去,再把它合起来,开吃——这跟她平日的吃法如出一辙,除了惊讶外,原本对她莫名的亲近感又增加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这样想着,萧小姐开了口:“那个……”,却被打断。
“好久不见,萧筱。”
萧筱?没错,这是她的名字,陪伴了27年,学生时代印在点名册、学生证上,现在出现在公司员工名录、工作牌上,外出取票写在身份证上,回老家时被父母长辈叫着,除此之外的大多数时间,她只是“萧小姐”。
她知道她的名字,这又说明什么呢?“好久不见”是说她们之前果然见过么,那种熟悉感并不是错觉了?
忍不住开始浮想联翩,萧小姐摇了摇头,这种时候不该妄想。她们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窗户直直地刺进来,萧小姐的旁边,那个女人的旁边,全都惨白一片。萧筱皱起眉头,她讨厌太强烈的日光,而且没有影子,让人觉得自己的身体被太阳刺穿了一样。
脸庞被阳光照得发烫,萧筱低下头,瞥见桌旁的地板,又猛然抬起头.
“你也是吗?”
贰
走出门,光线如箭般射了过来,萧小姐条件反射地闭上眼又睁开,在瞬间的黑暗中,她的身体堕入深渊,又被猛得拉回原地。无关紧要的往事也被带了上来,脑子没有征兆地陷入了回忆。
大概二十年前,她还小的时候。那时的生活比现在还要无趣些。那时她有一对不大成熟的父母,比起照顾她更喜欢自己玩乐。绝大多数的周末,她被带到别人家里,妈妈去打牌,她则把手上一本漫画书翻来覆去地看。可以看电视,但那时的电视往往广告比任何节目都要长。有时,她被爸爸带到单位里去,爸爸给她租些碟片放动画,帮她放好就自己去找人玩了。动画很好看,但对一整下午而言还是太短。那时的萧筱已经明白,“无聊”是生活的常态。
没有玩具,没有玩伴,更不会有学习这种意识——对于六七岁的萧筱来说,能想到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只有在灰色的院子里不断旋转,像时钟一样走上一圈又一圈,把每个角落都探索一遍,转到天色渐暗,妈妈下桌,爸爸来接。
不能到街上去,会很危险;不能走太远,会走丢;不能和陌生人接近,会被拐跑……萧筱是个乖孩子,大人们都这么说。乖孩子也会寂寞,大人们都不明白。
还好还有影子在,只要天晴有太阳,影子一定会在,她可以和影子赛跑、聊天,甚至会因为争夺地盘而吵架;阴天也不要紧,躲在办公室里,打开灯,她的朋友会立刻跳出来,她会把灯开开关关,看着影子时隐时现。
在那时,这是不会厌倦的游戏。
“要坐下来谈谈吗?”
耳边的声音如惊雷般把萧筱炸醒,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附近公园的长椅旁,女人坐在上面,双腿悠闲地荡着。
萧筱依言坐了上去,现在她已经明白了这名女人的来历,确实该好好谈谈,可内心的惊惧与茫然让她无从开口。
倒是那个女人先自顾自地说起来:“我离开你有快二十年了吧?真快,你过得好么?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反正时间还长,我们慢慢说……从哪里开始比较好?”
“从最开始,你为什么又是如何离开的说起吧。”萧筱说。
事情的发生并没有什么预兆,萧筱在一天起床后,发现影子不见了。最开始,她并没有多在意。那天刚好是阴天,本来就没什么光亮;那天萧筱的父母很难得都没有出去打牌,而是带她去了动物园;那天萧小姐很开心,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多。
那天晚上临睡时,父母都出去了,萧筱爬起来,想把今天的故事分享给她的影子朋友,打开灯,发现影子不见了。
那天萧筱哭干了眼泪,在睡梦中见到了大海。
“啊,那个时候么?”影子小姐想了想,“其实也很简单,一直跟着同一个人实在太无聊了,那天我意外发现自己突然自由了,就走了。”
“就这样……”萧小姐喃喃道,她如释重负,紧接着是强烈的不甘:对方轻飘飘的语气刺痛了她的内心某处,语气也不觉变得刻薄:“那你是来嘲讽我的么?”话一出口便觉后悔,只得偏过头,悄悄斜视着对方。
影子小姐沉默着,脸上带着悲哀的神色,萧筱转而慌乱起来。
“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影子小姐开口了,“为什么影子一定只能永远跟着人,做着同样的动作呢?”
原本影子这种东西,就只是本体的附庸,一生都只是跟着本体罢了,甚至不能当作生物看待。只是某些影子意外有了自我意识,自然会不愿意一辈子都没有自由地跟着本体,就找着机会立马出逃了。
萧筱听到现在,一面觉得这人纯属在拿她寻开心,一面又因那种熟悉感而不愿加以怀疑。两面僵持着,干脆不言语了,继续听着影子小姐讲她这些年的经历:她说刚出逃时她还小,没法养活自己,就先附到其它影子上,呆腻了就换一个;再大一些,她遇到了同样出逃的影子组成的团体,把她这种未成年的出逃影子抚养长大;成年后,她在组织里谋了个寻找落单出逃影子的工作,接着工作的便利性到处跑……
这些话初听起来还有些新奇,久了以后便只剩下荒谬了。萧筱打了个哈欠,抬起眼皮。阳光还是那么刺眼,她低下头望着光亮的地面,想起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设定:据说,鬼魂是没有影子的,那些流浪的孤魂野鬼,最开始往往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等到某个晴天时,偶然间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已经变成鬼魂了。
“可不就是两只野鬼在谈话么。”萧小姐嗤笑一声,想着这样也不坏。
说实话,影子的离开并没有给萧筱造成多大的影响,尽管萧筱向来觉得影子小姐是她的朋友,可少一两个朋友又会有什么影响呢?只要活着,生活就是要继续的,何况她们的关系比起一般朋友来还是要疏远不少。影子小姐说得没错,影子对本体来说比起伙伴,更像是主人。觉得寂寞的孩子会把玩偶、宠物当成朋友,这和把影子当作朋友又有什么区别?
萧小姐从来就内向冷淡,相当不讨喜的性格。中学时,父母常说她太消极冷漠,没有朝气,实在不像个少女。她已习惯如此,只要去找新的就好了——家里新买的电脑、新出的漫画、有趣的节目,可都比影子有意思多了。只不过在晴天,在光亮的地方,偶尔会停下望着地面,内心一阵空洞。
“不说说你自己吗?”
“我吗?”萧筱回想了一下,“也没什么可说的……。”
就是一个普通人按部就班的人生,也没有其他人参与——说出来似乎有些悲惨,萧筱决定还是闭上嘴。
“看来你还是过着比白开水还要寡淡的日子呢。”
“比白开水还是要丰富一点的。”被自己的影子这样说,萧筱难免会感到火大,忍不住出声反驳。却收到了对方”看吧看吧生气了“的揶揄的表情。
“好吧。“萧筱试图转移话题,“你的经历我听得差不多了,只是关于你说的影子的世界的事,我完全搞不懂,你再详细说说吧?”
“光靠说确实很难想象……”影子小姐顿了顿,笑道:“亲自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疯了。”这是萧筱的第一反应,当她踏入影子世界时,眼前的影像又让她怀疑疯的是不是她自己。
目之所见只有黑白,一群黑色的影子或在行走,或坐在同样漆黑的物体上面,若看的再仔细些,会发现他们的颜色深浅会有所区别,不止如此,影子们的形态也有所不同:有些单纯是一个纯黑色的轮廓;有些身上会出现更浅的一层轮廓,像是保护膜一样;还有的形体会突然放大缩小,甚至分裂成两个以上……。
萧筱凝视着这些,像在凝视着某个深渊,让她头晕目眩。
“还好吗,你。”萧筱睁开眼睛,慢慢坐起来。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一片黑色,让她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依旧在睡梦中,还未睁开眼。影子小姐坐在她旁边,递给她一个什么东西。她接过来,大致辨认出是个杯子,里面应该是水。萧筱端着杯子,犹豫着该不该喝。
就在她纠结的时候,房间里进来了几个人,和影子小姐一样一身黑衣,一样标致却模糊的五官。影子小姐向着他们点了点头,又叮嘱了萧小姐几句后,起身和他们走出房间。临关门前,萧筱注意到那几个人都狠狠瞪了她一眼。
……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到会被初次见面的人厌恶的地步了么?不过那些人大约是影子小姐所说的“出逃影子们组成的团体“吧。叫去多半是因为工作,指不定还和自己有关……先不管吧。
再次躺下,那种恶心感却挥之不去。萧小姐干脆直接起来在房间里探索。纯黑色的床铺,白色的墙,因光而扭曲变形了的桌椅……,这一切都诡异得让她想吐。
影子小姐还没有回来,萧筱开始格外地想念她。
叁
影子小姐再次回来的时候,是被很多人押着的。他们把她丢进房间,又重重地关上门。影子小姐却一脸轻松的表情,她一屁股坐在床上,惬意地呼了口气。
“他们是把我们关起来了么?”萧筱茫然地问。
“是,让他们关吧,反正没多久就要结束了。”影子小姐伸了个懒腰。
“结束?”
“这个世界啊,再一会儿,所有的影子都会有自己的意识了,绝大部分都会出逃吧。这个世界也要重塑啦。应该会变成一般人类世界那样吧。”
“嗯?”
“字面意思喽,影子们终于不只是附庸了,形态也不会随光线的改变变化了,世界不止只有黑白灰了……大家,都可以自由了。”
这似乎和原本想得不太一样,但不论如何,这种世界能消失都值得让人拍手称快。
“很意外就这样结束了?”,影子小姐瘫倒在床上,望着黑色的天花板,“其实也不短了,影子们的抗争史都能和人类进化史比一比了,早晚的事,我们运气好撞到了。”
“等下,你能说下这是怎么做到的么?原理?手段?”
影子小姐翻了身,“你看那些电视剧小说里政变的时候,小兵能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吗?”
萧小姐无言以对。
气氛沉默了下来。
萧筱整理了一下思绪,她现在承认,自己和影子小姐两个至少疯了一个——知道自己有可能疯,说明还不算太坏。
感觉空气越来越浑浊,萧筱皱起眉,怀疑她根本没办法走出这个鬼地方。在房间中踱来踱去,不出所料没找到任何出口。事情真的大条了,内心反而平静下来。萧筱拿起影子小姐之前端给她的水喝了几口,想着这里除了诡异一些。和自己在那边生活也没两样。只是内心暗暗希求能多和影子小姐碰碰面,这样日子也许不会那么无聊。
“很无聊吗?”床上传来声音,影子小姐坐起来,“接着聊聊?”
“聊什么?”
“你应该还有很多问题,不问吗?”
“问了你都能回答?”
“不能。”就知道会这样,萧筱叹了口气,放下水杯:“你的同伴似乎很讨厌我。”
“影子对本体的偏见罢了,挺常见的。”
“你和他们吵架了?”
“因为要结束了就一起聚了聚,顺便说了下今后的打算,我和他们不大一样,被骂了。”
“真不会看气氛,”
“我们彼此彼此。”
在她们斗嘴的时候,房间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等回过神来,房间的门已经消失了。影子小姐抓起她的手,拉着她冲下楼去。
跑到了一块空地上,她们终于停了下来,坐在地上喘气。现在事情已经相当明显:这个奇怪的世界即将画上句号,她们要再度分别。
“大家都很开心呢,有了再次选择的机会。”影子小姐这样说着,带着些许伤感。
“你不开心?”
“还好,只是想着影子也好人也好,不管怎么选都会后悔吧。”
“那也没办法。”
四周非常安静,萧筱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破裂声,影子们不断做出着选择。抗争那么久,无非就是想要一个自由选择的机会。萧筱敬佩他们,也同情他们,任何选择只要做了就会后悔,那些沉浸在喜悦中的影子们能了解吗?
“那个时候不辞而别,怎么说,挺愧疚的。”影子小姐把头偏开,嗫嚅着:“对不起。”
萧小姐很想说淡淡地说声“没关系”“我不介意”,想在要结束时表现的洒脱一点,她真的很想这样做,可一开口就带着哭腔:“我得走了。”
“一路顺风。”
肆
当她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日头仍然很高,目之所及都是一片光亮。
做了个不算坏的梦,她想,起身离开,意外看见了地上的黑色阴影。
一步,两步,三步,影子紧紧地跟着她,在被日光照亮的地面上万分显眼。
还有不少时间要打发,她和小时候一样,在公园绕着一圈又一圈,时不时停下来,对跟着她的新朋友笑笑。
那真是一见如故。
_THE END_
作者简介:谷梁陌尘,死肥宅,非酋
写作初衷:影子是不是真的愿意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呢?这样想着,写下了这篇。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writer@mengyalunt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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