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光影里,坐着一个屹然不动,静默抽烟的你。尽管,我无数次小心翼翼跟你讲,能否掐灭手中的烟。你始终只是乐呵呵地看着我,然后说,你怎么跟他们一样,这烟,我戒不掉的。
我学业工作都很忙,难得回来看你一次,你我都形成一个不用言说的默契,明明很记挂对方,却可以做到内心雷霆万钧,嘴边云淡风轻。我说我很好一切顺利,你讲一如往常。
当时年纪轻,以为给你带礼物就够了,殊不知,你想要的,无非是我能搬把椅子,坐你旁边,听你讲你曾经的万丈光芒,现在的如水日常。你对我说,年轻是要走得宽远一些,不求家大业大,但要脚踏实地,切勿好高骛远。18岁的我似懂非懂,但依旧固执地追求着自己所要的远方,试图抓住那虚无缥缈恍若大梦的理想。
对你的记忆,童年时代是最发光的。家贫,全家都为了那二两饭奔波,繁重的农活充斥着整个村落,没有哪家的小孩子是可以享有不用脚踩黄泥的待遇的——唯独我。你讲,种田有什么用,给我把手洗干净,快去念书。烈日下燃烧的空气里,别人在作弄秧苗,我在读书写字背对联,你有空的时候,要抽背李白杜甫贺知章,背不了,就要挨罚。
我5岁那年,你离开了生活了大半生的村子。当时我爸塞给我一大把酸葡萄,要我不哭,很听话,我不哭。那时候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大概会跟平常一样吧,你晚上就会回来的。
生活总是玩一些花招,万事如意这四个字简直就是笑话。
你离家整整15年,这漫长的年岁里,我飞速长大,你慢慢白头。一年能够见你一两回,寒暑假还有多久才到,是我每天都要倒计时计数的。煎熬是什么,十多岁的我,好像不太明白,又好像,比谁都明白。
街边卖小玩具的小摊,破旧公园长满青苔的石雕,排长龙的邮局,冒着炊烟的远郊小镇,这些留下过我们共同开心回忆的地方,都还在。我一个人,一次次再去这些、曾经你牵着我的手一起去过的地方,却发现,它们也无所谓存在了。
2017年春节,冷得过分,你穿着厚重的大棉袄,在楼下院子里等我。一反常态,你突然间跟我讲了很多感性的话,关于生命大限。我不理解,笑嘻嘻讲,你这话说得我不爱听,说太早了。
我们永远都不知道,随口一说的再见,哪天会变成永别。
你紧抓着我的手,极力想说点什么,但徒劳无功。其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的,你一定是想最后一次嘱咐我:无愧是非,自在心安。生命的光华在你眼里猝然消失时,我整个人都傻掉了,就像,你当年对我说,你要离开了,以后不能天天带着我玩,教我古诗词了。只不过,这次,你玩真的。
你下葬那天,我混乱又清醒,三步一跪,知道,送完你这一路,就再无机会了。黄土撒下一把,心就狠沉一分,你在坟墓里,我跪你坟边,咫尺又天涯。大好人间四月天,你起来看一眼呀!
我成为而今的模样,接受他乡即故乡,习惯梦乡即远方,不再轻易神伤彷徨,也不提起过往。你渴望又未及的,我用余生替你完成。提笔泪千行,三千繁华里,却不见一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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