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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张伟被老婆采芹骂得狗血淋头时，文生蹲在开元路上哭得正凶，阿伟在出租屋里等爸爸等得打瞌睡。
文生是一家快递公司的快递小哥。
这是他当快递员以来第一次痛哭，在这深夜的异乡街头。
三年前，文生和堂哥一起到这个城市打工。经老乡介绍，俩人进了同一个老板的包工队。项目结束一算账，除了扣税、送礼、层层盘剥外，老板不但没挣钱，还贴赔了几万，勉强给工人发了工资，老板就解散了队伍。
堂哥回老家，文生留下继续挣扎。
他看到公交站牌上贴的快递员招聘广告上“平均收入5000-8000元/月，多劳多得，上不封顶”，动了心。
公司不包吃住，但配备送货交通工具，听同事说，在郊区租个房子，房费大概四五百，去掉伙食费，实落到手基本都在6000元以上。
网购成风，快递员队伍越来越庞大，这个工作门槛低，最适合像文生这样没技术、没学历、没背景的“三没”人员。
快递收入按件算，每送一件1～3元不等，如果人聪明，有眼色，会来事，还有机会揽到一些快递业务，公司给提成，收入更高。
门槛低，要求却不低，经过岗前培训，文生知道快递员最怕投诉，投诉就意味着罚款。丢件罚！错发罚！延误罚！差评罚！投诉罚最多！
客户投诉的理由千奇百怪，有时明明是自己的原因，也会怪到快递员头上。每被投诉一次，就意味着当月收入至少减少200～500，因此，为了不被、少被投诉，每次送件，文生都赔着小心，外加提供各种额外服务。
这一年多来，他帮客户倒过垃圾，扛过煤气罐，换过灯泡，甚至拖过地，但今天，仍旧碰到这样一件憋屈事。
今天的件送得挺顺的，到凤景小区时才五点多，只剩下三四件货。文生想，早点结束了回家带阿伟到游乐场玩玩，他一定很高兴。
客户说在外面有点事，让文生等几分钟。
十几分钟后，还不见人影。再打电话，对方让再等几分钟。文生惦记被关在家里的孩子，心里着急，语气中带出来些，客户就不太高兴。
收件时，文生让他签字，他说不忙，检查了再说。
这个快件是个啤酒箱大小的纸箱子，打开纸箱子，里面是用报纸层层包裹着的几个陶制花盆，为防止磕碰，花盆之间还塞了泡沫。
一个一个仔细验过后，客户说，这字不能签，你看，这个花盆上有裂纹。
文生当时心里就是一哆嗦。他弯着身子，瞪大眼睛，仔细看了几遍那条“裂纹”，又打开手机电筒，与正常的纹理比对，笑着对客户说，大哥，你看，这是个花枝枝，不是裂纹。
花盆的图案是一幅紫藤，枝枝蔓蔓，客户指的“裂纹”正在一根藤蔓上，极易混淆。
咋不是裂纹，你再好好看看，肯定是你在搬运的时候磕坏了！
文生蹲在地上，把几个花盆又一个个检查了几遍，仰头陪着笑脸对男人说，大哥，你看，真是花枝枝，没有裂纹！
男人坚持是裂纹，让文生赔钱。
可能是想到了刚刚因为接电话麻将场上损失的几百块，男人眼珠子一转，对文生说，我这花盆是在网上专门定制的，这个最贵，200块，你现在要么给我赔200块钱，你拿花盆走人，要么我投诉到公司，你自己看着办？
俩人交涉的功夫，周围围上来几个闲人，明显是同一个小区相互认识的，都帮着男人说话。
万般无奈，文生掏二百块钱了事。
没想到，他转身要走时，才发现车里剩下的几件货物竟不翼而飞了。
他问遍了围观的人，都说没看见，人们眼色之间打着机锋，一双双眼睛看着他的是嘲笑和讥讽。
这几件货数量虽然少，但是价值绝对不低，而且客户已经知道东西到了，如果今天收不到货，人家不接受他的理由、道歉和赔偿，后面还不知道有啥结果等着他呢。
文生头都懵了。
文生不知道后来自己是怎么和客户解释的，他只记得自己被那个男人打了两拳，两拳都打在脸上，鼻子瞬间就流了好多鼻血。
回公司后又被领导叫去狠狠骂了一通，领导说，那几件货的赔款直接从这个月的工资里扣，而且这件事影响了公司声誉，要重重地罚！
文生早就算好了，今天工资一领，给阿伟看病的钱就凑够了。但这事一出，孩子的病又要往后拖。
想到一直陪在他身边，和他相依为命，给他带来欢乐带来幸福的阿伟，想到阿伟发病时的难受，想到他用糯糯的童音叫他爸爸，对他说，我不疼。真的，爸爸，我能忍住。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坐在路边，大哭起来。
02
《延禧攻略》开始了，老婆终于肯放过张伟。
张伟躲在阳台上，小心地拉上阳台与客厅之间的落地窗帘，摸出一根芙蓉王，这还是今早上文生发给大家的。
想到那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张伟的心情就有些复杂。
公司共有一百多个快递员，为便于管理，分成十几个小组。他是第十组的组长，文生是他的组员。
在他的印象中，文生人老实，做事认真，待人实诚，帮助别人从不惜力，但是最近不知道怎么了，频频出错。
想到今天领导电话里说的“扣了罚款，让他干到月底就滚蛋”，他的眼前就浮现出那张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的脸，那张脸上一天到晚带着汗珠，唯有一双眼睛清亮清亮的，时常这么眼巴巴地瞅着他。
他想到文生进公司至今的工作表现，又联系到最近，听说他一直在向大家借钱，今天早上又反常地高兴，说是能给娃看病了，为了感谢大家，特意买了一盒芙蓉王给大家散，张伟觉得，这背后肯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情况。
文生有个孩子。这事张伟知道。
他见过那个孩子，男孩，叫阿伟，八九岁的样子，很懂事，漂亮得简直不像是文生的孩子。
第一次见到阿伟，张伟问文生，孩子的妈妈呢？文生摇头。
这么小，你媳妇就放心让你一个人带？
嗯。
看着忙着给阿伟擦汗的文生，他识相地住了嘴。
公司有人反应，文生带小孩送货，他来只是想提醒文生注意点。
前天文生从他这借了三千块钱，今天工资被扣了，又问他借了两千，所以彩芹才和他闹，嫌他这个月工资没交够。
借钱给文生的事张伟不想让老婆知道，老婆是个直性子，藏不住话，万一直眉楞眼去问，会让文生难堪。
思索半晌，张伟觉得无论作为上级还是朋友，他都有责任了解内情，这里面说不定有误会。
03
早上六点，文生叫醒阿伟，他今天请假，准备带阿伟去大医院看病。
因为要检查，两个人没有吃早餐。自从文生下决心为阿伟治病，为了攒看病的钱，他早出晚归拼命干，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今年基本没带孩子出过门。
阿伟九岁，上小学三年级。现在是暑假，爸爸工作忙，他很懂事，平时就和房东奶奶作伴，文生每个月给老太太三百块钱，当阿伟的托管费。
今天难得，父子俩坐在车上，文生的大手拉着阿伟的小手，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边亲亲热热地聊天。
文生想，一年多了，终于能到大医院给阿伟看病了。
阿伟想，我的病要是治好了，我一定好好学习，考好大学，找好工作，挣大钱，让爸爸天天坐车看风景。
不愧是市里最好的医院，还没到上班时间，挤挤挨挨地站满了人。幸亏文生提前一周在网上预约了专家号，拿身份证到自助机上取了号，俩人就在诊室外面等待叫号。
到医院来的人就没有高兴的，个个愁云满面，唯有阿伟，年纪小，除了学校，第一次见到这种人挨人的热闹场面，既新奇又激动，小脑袋转来转去，眼神都不够用了。
医生问了情况，开了几张单子让阿伟做全面检查。每个检查窗口都排着长蛇般的队伍，全部项目做完，快下班了。
这一天折腾的，原本精力旺盛的阿伟也蔫了，尽管文生中午带他吃了梦寐以求的肯德基，但复杂的检查过程和医护人员全程严肃的神情让孩子觉得害怕。小孩心里不藏事，恐惧和担心直白地写在脸上。
文生看着，心里酸疼酸疼的，他在心里祈祷：希望不要太糟。
第三天，文生又请假带孩子到医院拿结果复查，父子俩都有点紧张，化验单一大摞，写的字都认识，连起来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医生说，是急性白血病，要尽快入院治疗。
文生不知道什么是急性白血病，但从医生和护士的脸上，他知道：情况很严重。
医生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堆专业名词，文生只记住了几个：很严重，有生命危险……初期10万多……缓解后还要继续治疗，每期大概3万多……
文生给堂哥打了个电话，住院需要缴费，他身上的钱不够，他需要问堂哥先借点，也顺便跟堂哥说他最近要在医院陪孩子治病，可能很长时间没办法回家。
堂哥说，严重吗？得花多少钱啊。
文生如实告知。
堂哥沉默了很久，忽然说，这病治下来太贵了。
文生没说话。
堂哥说，文生，要不我们把孩子送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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