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九
痴信三封(一)
易先生:
两年未见,近来可好?文妹一粥一饭,皆念及先生。已入深冬,先生可还记得赏梅之约?夫君明诚本想亲自接迎,无奈他受肺疾苦缠,只得由我执笔相邀。
回想与你分别之时,钱塘两岸皆起蒙蒙白雾,发鬓衣袖沾上雾珠, 鞋尖也是染湿一片。那日我只穿了母亲做的印花红袄,体态笨拙,你却说分外可爱,你知道我向来体弱怕寒,故这样说来消解一些离别的寒意吧?近日我常梦见一团氤氲的雾气,先生站在雾中像在同我挥手,我料是梅花将开,先生将至,只是梦中的红袄子浸满水气,沉重地使我抬不起手。
现今已是繁霜遍地,百无聊赖之际,我翻出你我初次相遇时我所穿的那件青鹅色旗袍,它被夹在毛呢大衣里险些错过。你曾说它青青脱俗,不染粉气,虽然是无意,却让我倍加珍视。我本想穿这件衣裳等着你来,想你看到它就会记起过往恩情,记起过去十多年被人遗忘的种种。不过它太单薄,而我怕寒的毛病是好不了了,一到湿冷天气,双膝就像长了蚀骨的虫,行动不能自如,头疼也会加剧。不过莫要担心,往常明诚会烘羊毛毯子供我去湿,使我的手脚都暖和,自从他病下以后,青志就揽下了这任务。你大概不知道,今年秋季青志已开始进入中学学习,这孩子虽然平日不拘管束,嬉闹惯了,全然没有明诚的风度,但对我和明诚都很是体贴。他也盼着你早些来,希望与你共同玩乐。
明诚大病后,公婆见我竟如隔纱见人,或隔三差五遣大夫来我房中,或命人时时窥探,我自认无所病症,尚不在意这反常之举。但仆人四下面面相觑、小声议论,惊惶之言如隐刺之风,直击耳畔,我心中纵有百种苦闷,难与人诉说。只有静丫环一日三餐服侍我,例如今晚所食的白糖莲心粥与贝云糕,均很甘甜,这也是先生所爱。望先生念及往日情分,排除日常不便,早日归来。
文妹 1924.12.20(二)
易先生:
苦等多日也未得先生音讯,先生一定是忙于生意,无暇外出吧。不打紧,自相识以来,先生从未失约,文妹会长居家中,静候君来。
昨夜经过一场寒风,园中梅花已徐徐绽放。往常梅花开时,你总携我漫步园中,每一处繁茎傲骨,不曾被冷落,细细考究,别有情趣。晴雨骤变,赶在落雪之前取最娇艳怒绽的花瓣,连露水一并混入碗中,加进荞麦粉制成糕片,于是糕也沾上梅的香气。你总说我偏心,只因我将糕片全留给青志。青志只说“好吃”,想必未曾体会我的用心,但“好吃”已是对我莫大的安慰,我只期望他这一生平和快乐,不受大苦大难才好。
待到积雪消释、春光和睦时,你我再共同登后山吧。后山清静,生人鲜至,鸟兽暗藏于林,有时腾空而起。幽长小径,已是走过无数回,你从来只说“走不厌”。每每我双腿酸乏无力,要求就地小坐片刻时,你总执意要我前进,不许我停留,我以为这是你对我平日懒散的惩罚。等到达山顶,望见远处群宅乌瓦白墙、溪流错落有秩,才觉这一路值得。
后山下的早点铺关门已有一年,老板回乡另谋生计了。他那喜欢穿新式洋装的女儿,你曾取笑她的丝绒罩衫显得她肥大,却不知她背后力证你是“旧式老爷不懂时髦”吧。据说这位颇爱时髦的新式小姐前不久已出嫁,新郎是她同乡的丝厂经理,至此她便有穿不完的洋裙洋帽,也算是个好归宿。只是没了这店后,再无法品尝老板娘的手艺了。若不然,你便又可买两个热腾腾的香菇肉馅灌汤包,一个给我,一个给路边的乞丐。
本是往日里的寻常事,如今回想,却是浪漫。只盼早日与先生重逢,共忆往事。无奈自明诚病重,公婆似有意阻拦我出门,只派静丫头日夜看管,家里人人似有意躲避我,可我未曾记得犯过什么错。他们若起于善意,不免过头,若起于邪心,可这人心如墨,终难辨是何阴谋。每日如此,心中不免恐慌。信件从来都交给静丫头寄出,如今我只信赖她。我已备好满肠子的话,就等先生来了。
文妹 1925.1.9
(三)
易先生:
世事可憎,非我能料。先前我曾亲笔写过两封信托自家丫环寄于你,今日才知这两封信未曾寄出,甚至从未出过我的家门,我平日待静丫头不薄,她却这般待我,实在恼人。
更令我不解的是,公婆以“郁病”之名扣我足禁,并警告我不准再写,不准再想。他们越是愁颜怒色,越是气势汹汹,我越觉得可悲。他们竟全然忘了我与先生的情意,以为禁锢了我的自由之身便能阻止两人相见,以为严令喝止便能根断思念,人的思想怎会脆弱到听从他人摆布?那满山满园的回忆又怎能说断就断!
只是我担心青志,他不要受了他们蛊惑才好。近来外头虽有工人罢工的传闻,但从每日街市的热闹声来看,传闻似乎只存在于报刊上。而这些报刊流入学生手里,指不定闹出什么麻烦来,这也是我所担忧的。想当日明诚也是随着日本商船远去钱塘才复发了肺疾,如今已有两年多了。等到他康复,先生务必来家中一趟,彼时你我三人再欢聚。
关于明诚的病,我已习以为常,却偏有人毫无敬意,散步明诚已故的谣言。荒唐,你怎会弃我于世?布谣者不免令人心痛,将饱受疾病折磨之肉体视为尸身,无视他尚存的生命与精气,这样的人,一朝化为尘土,岂能对在世所为无悔恨?
流言终归可畏,我只得偷逃出门,徘徊于后山。冰雪消释,春意渐长。偶遇路边乞丐,因他满是善意的眼睛,我感到无比羞愧与委屈,只好逃往山林深处。山风轻狂,肆意扰乱长发,斜襟短袄禁不住枝桠撕扯,棉絮遍洒一地,布鞋陷入泥潭,脚尖冰冷无知觉。颓然倦态,我浑然成了个流浪人的模样。头疼欲裂,颠颠倒倒,在山林半梦半醒间,又见先生飘然的身影,似在笑我这般如枯株败叶的神情,因难以了却一生追随你的心愿而丧失生的斗志。我深信从未失去初心,待我返回家中,你自然也会归来。
已过去了不知多少个难眠的夜晚, 易家上下此时正一片寂静。我坐在窗前写下这封信,月色清冷,照着这近乎荒废的园子,残梅落尽,荒草急需清除,裂墙有待休整,墙角的南天竹却不必移摘,它绛红的果实熬过冬雪依旧圆润如初。
暂不多言,无论如何,这封信一定要寄到你手中。
文妹 192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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