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月祥
那年,母亲在生病一年之后,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最终撒手人寰。人间的所有牵念,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瓜葛。那个时候,母亲留给这个家庭的唯一念想,就是三岁的儿子。记忆里,母亲在生命迹象渐渐衰竭的前夕,她让父亲把他们唯一的儿子带来给她看最后一眼。
儿子并不悲伤,只是好奇的用他那双肉嘟嘟的小手,抚摸母亲手上正在打点滴的针管,母亲腾出左手,再三抚摸儿子的头,用微弱的声音贴近儿子的耳朵说:“儿子,我的心肝宝贝,妈妈要走了,以后如果想念妈妈,记住妈妈的话,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只要你想我,我就会回来,不过你看不到我,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墙。只要你隔着这堵墙和我说话,妈妈就会听到。”儿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不一会,妈妈闭上了眼睛。爸爸挥洒着热泪告诉儿子说,“妈妈睡觉了,让妈妈好好休息吧。”说完,儿子就被小姨带出了病房。
至于后来乡间时常见惯的唢呐的吹吹打打,她的儿子依然懵懂着好奇,似乎妈妈这一觉睡得时间也太长了,大人们干嘛还要这样浓重?又是披麻又是戴孝的。三天过后,一切重新恢复平静,只是家中再也没有出现母亲的身影。每当儿子哭闹着说要见妈妈,爸爸就会哄他:“好好听话,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妈妈就会回来看你。”
家中的农活似乎太多,爸爸永远也干不完。每天日出而起,日息而卧。很少有时间哄孩子开心,儿子也在奶奶的百般疼爱中,渐渐忘记了妈妈。直到有一天,儿子的小姨又来到他们家,儿子才想起来这个特别像妈妈一样的人,干嘛这样喜欢他?干嘛这样给他买了那么多的好东西?儿子受不了。他想妈妈了。并且坚决要去见见妈妈。虽然奶奶反对,但是拗不过孩子的再三哭喊着,声声入肺,句句锥心!
小姨带着儿子走过村庄,走过村西的一片高粱地,爬上一条河堤,于一处荒草萋萋的土堆前伫立。小姨还没有开口说话,眼泪就顺着鼻子的两端流下来。儿子仰头看着面前的小姨,特别不解:“小姨,你怎么哭了?”小姨稍作镇静的擦擦眼泪,告诉儿子:“你的妈妈就在这里住着。”儿子依然不解:“妈妈一个人住在这里,难道她不害怕吗?妈妈的屋子里有灯光吗?妈妈怎么做饭吃啊?”一个个问题就像小姨此刻不间断的泪珠滚落下来。还没等小姨回答,儿子继续说:“小姨,我想和妈妈说话,我怎么和妈妈说话啊?”“你跪在妈妈的坟墓前,有什么话想对妈妈说,你就说出来。”儿子特别虔诚的相信小姨的话。马上双膝盖跪地,趴在母亲的坟前:“妈妈,妈妈,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回家啊,你在这里好玩吗?你怎么不想爸爸和我啊?你可知道我多想你吗?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在儿子的心里,一直以为母亲藏在这个土堆里,打开这个土堆,里面肯定也有人间儿子能够看到的庄稼,河流和树木。一定也有春夏秋冬。只是母亲有点狠心了,她自己出去玩,为什么不带上他?
小姨赶紧抱起儿子,掏出衣兜里的卫生纸给儿子擦干眼泪,这次和母亲相见,由于母亲对待儿子的冷漠,直至十五年之后,儿子再次来看母亲。那是儿子已经长大成为一个英俊的青年,一个穿上绿色军装的社会青年,一个即将裂变他的人生的转折点上,在他即将离开故乡,前往部队这所大熔炉里锤炼的前夕,儿子按照小姨的要求,再次来到这里和母亲告别。这一次他才真正懂得母亲上次为什么对他如此冷漠,因为一直特别疼爱他的奶奶,前几年也搬家居住在这里,虽然奶奶曾经告诉她的孙子,母亲居住的地方,冬暖夏凉,没有病痛,没有饥饿,也不用劳动,奶奶很快就会去和你妈妈见面了,然后就居住在距离你妈妈不远的地方,两个人之间也就是两堵墙的距离。只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到奶奶。
在人生岁月的长河里,有的人非常幸运,所有的亲人始终不离左右,有的人特别凄苦,就如这个儿子,三岁被母亲“遗弃”,十五岁那年,世上那个最为疼爱她的奶奶也命赴黄泉。当一个痛苦遇见另一个痛苦,唯有用痛苦安慰痛苦。而恰恰是那些刻骨铭心的疼痛,反而能够催生一个人的成长。只是那些过程并不适合每个人。如果被你经历了,若干年之后,当你蓦然回首,却成为别人羡慕你的财富。
参军三年,正赶上上个世纪南疆那场战争。是部队这个大家庭让他再次感受温暖,是战友之间亲密无间的兄弟情谊,让他懂得彼此的团结和互相的关爱。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懂得生命存在的意义。虽然母亲在他幼小的时候就没了,奶奶在他刚刚打算好好报答她的时候也没了,可是祖国还在啊。如果说,曾经不懂得如何报效社会,报效祖国,那么三年的军旅生涯,经过这个部队这个大家庭的锤炼,他已经坚强的无法轻易被摧毁。既然回家只能是守护他的老父亲,如今祖国的边疆每天都在敌人的骚扰中,很多美好的田园变成一片片焦土,尤其是身边的战友们纷纷以血书的形式,坚决要求上前线。此刻,他的一腔热血也被点燃了。
炮火中的硝烟,是埋葬敌人的最后的坟场,炮火中的硝烟,也是捍卫祖国尊严不可逾越的雷池。本想着等待战争结束之后,一定要好好为他抒写一篇热血颂歌,只是他并没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就像他留给人间的遗书中写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多少亲人值得他去留恋的,如果一定要让他去报答,那就是祖国,我唯一亲爱的母亲。如果我牺牲了,我的那点抚恤金可以寄给我的爸爸,还有我的烈士证书一并留给我的爸爸,至于我的骨灰,恕我不能返回故乡,虽然故乡有我年轻的母亲(我的记忆里,母亲永远都是离去那年的模样,年轻美丽),我要留在南疆,留在这里陪伴一起牺牲的战友们,我们生前都说好的,就把我们埋葬在一起,这样我们也不孤单,一旦祖国需要,哪怕我们变成鬼神,也定然能够阻挡敌人于国门之外,反正死过一回,再死几回也无所谓……”
后来的后来,就成为这样一篇回忆。在我离开南疆四十多年之后,再次翻出记忆中的这一页,烈士依旧年轻,依旧是帅气的模样。只是我已经步入夕阳的晚秋,假如这个战友问我说,我们之间还有多少距离,我会毫不犹豫的告诉他,也就是你和母亲的距离,你和奶奶的距离。可你和祖国的距离,一时一刻都没有分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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