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四十来岁依旧长着张娃娃脸的老男人,纵然不被认为是帅与可爱,至少也会被夸上一句亲和,或者面善;一个十一二岁就冒出胡茬与喉结的小男孩,即使心再大的父母,多半也会捶胸顿足方寸大乱,相互埋怨着追究是不是误吃了激素,或者营养过滥。
一个爱玩爱闹爱逗趣、童心未泯的老太太,在大多数判断标准里,都会比一个在豆蔻年华间就妆奁出满身艳俗风尘气的早熟女生,更加讨人喜欢。
所以,尽管我素来不喜欢诸如“人在什么阶段就应该做什么事”的自我设限,但是很显然,如果生命真的存在某些复盘键,大约人们更能够接受的还是闪回,而非快进。
这些年在大学里任教,见惯了急着进入社会的年轻人,大一兼职,大二实习,大三创业,大四全职上岗,恨不得把整个职场生涯都浓缩模拟一遍,到最后毕业时回味,唯独留下的遗憾,竟然是没有好好上一堂课、好好听一次讲座、好好泡半天图书馆,甚至躺草坪上好好发半日呆、睡半日觉——总以为自己上手多、实践密、先人一步、追求卓越,修够了十八般武艺、货卖于待价而沽的职场,却忘了你我年少,原该做些辽远的春梦、走些舒缓的程途——在许多人的知识摄入只限于微信公众号的虚浮世代中,唯独没有人想着,拿自己最美好的四年,去踏踏实实地读上五十本书。
这些年刚做了父亲,就被灌输了一肚皮培养孩子要趁早的劝世良方,遭逢了不下百幅“三岁学英语四岁学美术五岁学乐器六岁学奥数”的蓝图(其朗朗上口程度不亚于“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仿佛每个幼童都等着冲龄践祚、名动乡关,要一劳永逸地、先发制人地赢得生命的角力,却忘了无论是尼采“复归无垢的婴孩”还是马斯洛的“第二次天真”,无论是华兹华斯“童年家园”论,还是李卓吾所谓”古今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矣”,都在陶醉和沉溺于这生命最无忧无虑的序幕阶段,若急于将之物化和筹码化,无异焚琴煮鹤、哀梨蒸食,好像把家中一块传代的宝石,拿来做了裙边一角不起眼的亮片。
忘了是谁说的:人终究会被幼年时想得而未得到的东西困扰和左右一生。殊不知,眼下,这“想得而未得到“里,几乎都要包括了“幼年”本身。
我们活得太焦虑、太恐慌、太缺乏安全感,仿佛这个世界已被无数人觊觎和瓜分,未来很可能再没有一介凡夫立锥的位置,所以总想着笨鸟先飞、宁早勿缓,提前取号、提前安检、提前拿票,如此,方能自保。毕竟,人这一生看起来太无趣了,大部分人一辈子只有五次成为局部话题中心的机会:出生、考大学、结婚、生孩子、死亡(这其中,结婚和生孩子又是最容易做到的事情)——所以我们只能上紧发条,用这一点平庸的进益和变化,来证明自己的死水微澜。
然而,时间本无刻度,无非是为了记录的方便,才依着线性进程标出了格子,没有人要求过你尽早地把那些前方的格子据为己有,生活不是筑土为城、日高一寸,不会有任何许诺判定走得快走得急就一定接近于到达明天,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好”是一场小确幸,“前”却无限近似伪概念。
仔细回忆的话,好像我最喜欢拿老资格、最喜欢叫别人孩子的时候,逃不过初二、高二和大二,每次都是“觉得自己终于熬成了师哥学长,所以看谁都能摆出谱来”,果然,每个以为自己跑赢了时间的刻度,都与“二”有关,忙于宣布自己长大了的,多半都不曾真的长大。
人类历史最迷人的区域里,那些最迷人的个体,先秦诸子、盛唐名士、古希腊智者哲人,每次看到他们的时候,都免不得替他们着急:这些人,什么时候才可以成熟、才可以长大啊,拿着这些玄思、清谈、辩难和写诗时间,去报个班学点东西,该有多好——可是,就是他们,在日复一日孩子气的胡扯和自high里,为整个宇宙,奠下了最恒久、最厚实的根基。
如果有人说你幼稚,不要慌张,在这个人人急于长大的时代里,幼稚也许是最美的褒奖。如果有人说你笨拙,不用忧伤,在这个人人过于精明的时代里,笨拙也许是最美的勋章。
最后,还是那句支撑我走过这些年的、被我重复过无数次的六字真言:
慢慢来,比较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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