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可谓是中国古典诗词中一个常见的主题,而诗人要表达这一主题,通常要借助一定的意象,“明月”就常用来象征相思,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以“水”象征相思也比较常见,如“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当然还有其他意象,而王维在《相思》诗中写下“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首次以“红豆”喻“相思”之后,“红豆”这个词但凡出现在古典文学中,很容易让人一下就联想到“相思”。
以红豆入诗,始于王维。然而在王维写这首诗歌以前,民间已经流传着“相思树”或“相思木”的传说。
南朝梁萧统在顾山所种红豆树早在西晋时期,左思的《三都赋》(成语“洛阳纸贵”就是因为左思写的《三都赋》被大家争相传抄导致洛阳纸价格上涨)中就有“楠榴之木,相思之树”之类的诗句。
东晋的干宝在其著作《搜神记》中,记录了一个凄美的民间故事——《韩凭夫妇》(原文略长,不再贴出),这个故事大致讲的是:战国时期宋康王的门客韩凭娶了个非常美丽的妻子何氏,何氏被康王看上并霸占。于是韩凭夫妇凭借心意相通先后赴死,何氏留下遗书希望康王把他们夫妻二人合葬。康王更生气了,偏偏让他们二人的坟墓遥遥相望。一夜之间,两坟墓中各长出一棵大树,不出十天,越长越粗。树干弯曲,相互靠近,根在地下纠缠,树枝在地面交错。树上还有一对鸳鸯,叫声凄婉。宋国人听到这声音无不感动,所以叫这两棵树为“相思树”。
且看诗歌中直接用“相思树”来表达相思的:“哀哀长鸡鸣,夜夜达五晓,起折相思树,归赠知寸心。”(李白《代别情人》);“庭中并种相思树,夜夜还栖双凤瓜。”(王建《春词》);“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共羽仪。”(李商隐《相思》)
到了南北朝时期的梁代,任盼撰的《述异记》中有相思木的记叙:“战国时,魏国苦秦之难,有民从征戍秦,久不返,其妻思而卒。既葬,冢上生木,枝叶皆向夫所在而倾,因谓之相思木。”与《韩凭夫妇》有相似之处,这个故事中的女子害相思病死后坟墓中长出了相思木。
直接援引“相思木”作载体表达相思的诗句有:“南有相思木,合影复同心。”(梁武帝萧衍《欢闻歌》);“一片相思木,声含古塞秋。”(元代宋无《琵琶》)“庭前种尽相思木,机中织就相思曲。”(清代朱彝尊《秦楼月》)这些诗句,都是根据“相思木”这个本身具备“相思”意味的事物阐发相思。
根据《辞海》中的解释,“红豆,是红豆树、海红豆以及相思子等植物种子的统称。”相思子是藤本植物,其种子上部约三分之二为鲜红色,下部三分之一为黑色;红豆树,常绿乔木,产于中国中部和华东地区;海红豆为落叶乔木,树高5-10米,种子全红,见于中国广东、海南、广西、云南等地。当然,很多学者对于王维诗中的红豆究竟是哪一种有不同的意见,笔者根据李时珍《木部·乔木类·相思子·释名》中“按古今诗话云,相思子圆而红。故老言:昔有人没于边,其妻思之,哭于树下而卒,因以名之。此与韩冯冢上相思树不同,彼乃连梓木也。或云即海红豆之类,未审确否。”推测最接近的应该海红豆。最起码来说,这种植物应该是乔木,相思子应排除;而红豆树的生长地又不是“南国”,也应排除。(好了,我的推测完成了,相关专家如果看到这段觉得不合适的话在评论区给我意见吧。)
而作为“相思树“或者说“相思木”所结种子,“红豆”本身就具备得天独厚的条件去象征相思。另外,红豆外观鲜艳并且坚硬,与民间传说中坚贞不渝的爱情有吻合之处。
虽然王维第一次用红豆喻相思具有一定的开创性,但他同样是汲取了民间文学的养料的。有一说一,不得不说,相比于在诗句中使用“相思树”“相思木”,“红豆”的使用更显委婉,很符合我们这个民族相对倾向的含蓄美。自《相思》之后,红豆作为相思代称的这种意识就日渐深入人心,产生了大量以红豆喻男女相思的诗词作品。加上还有相关传说中提到那个丈夫戍边的女子因相思过度,哭出来的泪水化成“红豆”,相思泪尽,泣血而亡。因此,“红豆”不仅是相思的代表,更可以表现至死不渝的执着爱情,拥有超越生死的崇高力量。“红豆”与“泪水”一起加深了诗词中爱情的唯美。
且看:“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五代牛希济《生查子·新月曲如眉》);“交枝红豆雨中看,为君滴尽相思血”(宋代赵崇《归朝欢》);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著分携泪暗流(纳兰性德《南乡子》)。不仅是纯粹的诗词作品,在戏曲、小说中也要用红豆。如元代高明《商调·黄莺儿》中有“几番血泪见红豆,相思未休。”《红楼梦》中有《红豆曲》“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但是我们也必须正视,后人在使用红豆象征相思时,并非单一地专指男女之间的感情,相思的对象也可以是友人、师长等人,而由红豆引发的相思之情中一样可以夹杂着思君忧国、身世感慨等更加广阔的情感。可见,红豆的内涵在不停地扩充、演变着。
事实上,所谓的相思,本身就可以是超出男女爱情之外的友情或者相思之情。王维在创作《红豆》时的背景已经不能明确考证出(关于该诗歌写作背景,有好几个版本,据我了解到的比较可信的一种说法是呈给玉真公主让其引荐用的,一种说法是写给李龟年的,还有其他说法不再列出),且他也没有指明其中的相思是对女子或者是朋友,因此有很大的阐发的空间。以“红豆”倾吐对友人别后的思念可见于晚唐贯休的《将入匡山别芳昼二公二首》之二:“红豆树间滴红雨,恋师不得依师住。”贯休把对芳、昼二公的感情聚焦在那一颗红豆之中。不过,“红豆”的这种用法在后世的诗词创作中似乎不是主流,但也绝对不能否认。
而“红豆”作为故国之思、身世之感的意蕴的演变从王维《相思》问世后不久就开始了。《相思》产生于盛唐时期,一经问世就被广泛传唱,当然包括李龟年等梨园弟子,(李龟年,与王维同时代的宫廷乐工,杜甫曾经为他写了一首诗叫做《江南逢李龟年》)。而安史之乱爆发以后,李龟年流落湘潭,在筵席间演唱曾经盛传于梨园教坊之间的“红豆生南国”,满座宾客无不凄然泪下,李龟年自己更是忧思欲绝,险些气绝而亡。
当《相思》诗被演唱出来,给众人营造了一个痛苦的对照:盛唐时代昔日繁华再次浮现于记忆中,而现实却是玄宗失位奔蜀、盛世毁灭。这种记忆与现实的悬殊引发了听曲人的思君忧国之情,也引发了李龟年强烈的身世感慨。
红豆的这种意义似乎更能被文士们所认可,特别是在明末清初的抗情志士和遗民诗人群体中。“江南红豆树,一叶一相思。红豆尚可尽,相思无已时。”(屈大均《红豆曲》)屈大均是广东人,他的家乡正是生长“红豆”的“南国”,他参与抗清斗争,并把“红豆”用于对故国“明朝”的怀念;钱谦益也说:“可是湖湘流落身,一声红豆也沾巾。……取次江南好风景,莫教肠断李龟年。”红豆和李龟年连用,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红豆”可以表示对爱情坚贞,自然也可以表示对故国忠贞,这种以男女爱情比喻家国关系的做法,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并不少见。因而,“红豆”这一事物更能引发文人内心深处的一种感动,“红豆”精神由此得到了升华。
近代学者王国维说得好:“累累本是无情物,谁把闲愁付与他。”那一颗红豆,流传千年,早已不仅仅是一颗红豆,它和“相思”的关系从来没有分离过。在一代又一代文士的加工下,“红豆”精神流传千年,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中国人潜意识中。可以说,每当中国人想起红豆时,内心中总会升起一股温暖的情愫。
当然,“红豆”的内涵更为人所接受的还是“爱情”意指。所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红豆喻指爱情相思太深入人心了。近代作家把这样的旖旎情思灵活运用于各种体裁。闻一多的《红豆》诗中就是借红豆表现的男女之间的缱绻情思;宗璞的小说《红豆》的主线就是爱情。在当代,“红豆”被写入流行歌曲,主打的还是爱情:王菲的《红豆》充满对爱情长久的憧憬;梁静茹《情歌》中一句“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道出对爱的不顾一切……
而我们当然可以相信:这样一份绵延千年的深情,将和红豆一起传承下去,继续美丽着中国人的相思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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