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电话说,前些日子请挖掘机清理乡下房子旁边的小竹林时,不小心将房子与竹林之间的石墙碰倒,竟发现一座土堆里边埋着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土层深处的坟离石墙也就二十公分。坟墓主人的金埕(装骨头的陶罐)破裂,白骨裸露。
父亲当即就请了风水先生,重新将这位不知名的仙人送上山。父亲说,为仙人重新找个新家,也算是一件积德的事情。
我听了后,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因为石墙与我房间的窗户相对,不足半米。也就是说,我曾经就跟这位作古的不知名的仙人做了十几年的近在咫尺的邻居。这位仙人应该晓得不少我的童年夜梦吧,他(她)又是否会怪我曾经不懂事朝他(她)吐口水呢?
因这一件事,我不由得忆起小时候所见所闻的那些白骨们——
我的家乡四面环山,乡亲依山建房,后靠山前望田,代代为农,虽处山区,却是交通要隘,听老人们说,当年抗战,我们那地方是当地关键的军事据点。
记忆最深的是,当年我们村的后山划出一块租给别人建厂,移山挖土时便挖出近百具尸骨,据说那些尸骨是战争年代死去的人被胡乱深埋于此的。当时我们一帮小屁孩怀着恐惧且好奇的心情去看个究竟,却被大人们踢着屁股驱赶。我们终于还是隐隐瞥见更高的山坡上整齐排列的大金埕们——我们那边的习俗是,仙逝的人,先以棺木下葬,待化为白骨后再开棺,将白骨放于金埕里,再重新安葬并起坟,而有些没有找到合适的坟地的或直系后代不知何踪的,则被人盛在金埕里埋于山间某处,也有不掩埋的,只是在山上横刨一个土坑,避免金埕淋雨便了事。
说起金埕,我便想起多年前家里为祖父捡骨重葬的情形。我的祖父在我还没出生前便去世了,爷孙俩未曾谋面,而我却得以与祖父的白骨相见。记得当时的风水先生将祖父的尸骨从旧金埕里一块一块地拣出来,摆出人形,所有骨头均需白酒擦拭,然后再将骨头依次置于新的金埕里,摆放顺序自下而上,趾骨最先,头骨最后。
当时,我看着祖父的灰白头骨,浮想联翩,却并无任何惧怕和不安,我想象着与祖父对话,村里的老人说我长得像祖父,性格也像祖父,我甚至生出一股亲切感。
而看到陌生的金埕,我却很怕——在我们那里,只要上山,不可避免要看到数不胜数的坟墓和金埕,以及破裂了的金埕露出骨头。童年时,我们一帮野小子喜欢爬山,因为山上有各种野果子,不可避免碰到害怕的东西,每每如此,我们便疯地往山下跑,从此便躲开某个地方了。
但也有躲不开的,比如我当年就读的初中学校,它依山而建。据说那里是当年的乱葬岗,建学校时,挖出不少森森白骨。白骨们被请进金埕,被摆放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我们学校每周都组织学生爬一次山,说是锻炼身体,毋宁说是锻炼胆量。我们每每爬山,总要见着那些仙人住的金埕,久而久之似乎也都熟视无睹,但胆小的女同学从来都是转过头去尖叫着跑开。
还有更离奇的是,我上初二那年,听说一名寄宿学校的同学梦游,游荡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捡了几根骨头揣回宿舍。第二天,同宿舍的人发现了,个个头皮发麻,都吓得不轻。而那位梦游的同学从此再也不敢寄宿,哪怕离家十里路他也每天回家住。
俱往矣,我当年因无知而过于胆战心惊,如今想来,只剩淡然和向死而生的感悟。突然想到《石头记》里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末了……
原创作者:若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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