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鲁西南这片土地上,六十六岁对一位老人来讲,是一个很好的数字,一则数字喜庆,六六大顺,所以但凡家里有条件的,都要讨个吉利,都要给老人红红火火的过一番,去集上订一个大寿桃,子孙满堂的分食了,象征着老人的福气;二则是在二十一世纪初的时候,六十六岁在乡下,也还算是高龄了,值得庆祝一下。奶奶有这样的福气,我至今还记得她看着我们这帮孙子辈的孩童们大口吞食蛋糕时慈祥的笑容,她一口不吃,就像好多好吃的食物送到她面前,她都说,俺不吃,俺不爱吃。
她所有不爱吃的东西,都落入了我们这些小伢子口中,香甜可口,美味无比,还想这么好吃的东西,奶奶为啥不爱吃。
奶奶的福气在她步入六十七岁的那个夏天走到了尽头,彼时的我刚刚中考完,准备着撒欢儿玩一夏天时,爸爸满脸乌云的回家:多陪陪你奶奶,她检查得了重病。至于多重,那时候家里人忌讳,也怕小孩子说秃噜嘴,一直瞒着奶奶,也瞒着我,我的心情就像刚浮出水面又突然沉入湖底,但是又不敢在奶奶面前表现出什么,便趁着假期的时间,几乎每天都赖在奶奶身边,甚至骑着三轮车带着奶奶看病,我都大包大揽的揽到自己身上,夏天的高温天气里,我带着奶奶在庄稼地里羊肠小道穿梭,每天来回十余里路,虽然汗水湿透衣服,但总觉得陪奶奶的时间不够。不明就里的奶奶好高兴,说我大孙女真孝顺,等以后上学上出来,奶奶准享你的福。
那时候,我多想奶奶的愿望能够成真啊。好在一个暑假过去了,不知道是我带着奶奶经常去检查和输液的缘故,还是诊断错的缘故,奶奶的病并没有变得更糟糕,气色更好,人也变得胖一些。我心里默默祈祷着奶奶肯定会好起来,肯定是诊断错了,于是我带着心中的晴空万里去上学了,每次回家都要给奶奶讲一讲在县城发生的事儿,她总是笑呵呵的听着我讲,情不自禁的说:真好,真好,妮儿要好好读书,你们现在多好啊,我们那时候……
这样的话头起了无数次,在我骑着三轮车载着奶奶去往看病的路上,有关于裹脚,有关于挨饿,有关于吃观音土,有关于吃榆树皮,甚至关于她唠叨太奶奶一家人分吃两种饭的经历,关于她那个时代的点滴过往,我都认真仔细的听。甚至在回到家后很想问问太奶奶关于她更早的故事,但太奶奶都是很严肃的脸色,让我望而生畏,自忖人家老太太年老后都很慈祥,笑容可掬,为啥她总是那么严厉,太奶奶高寿,直到我上了大一,她离开了我们,九十四岁高龄,村里人说,她占用了年轻一代人的阳寿,所以奶奶在不到七十就去世了,如果奶奶还在,今年也就83岁,还要比太奶奶去世时年轻十岁多。
但我从奶奶那听的故事,远比太奶奶那里多,但是囿于当时年龄的缘故,多数情况下,会觉得老人很唠叨,翻来覆去的讲一段故事,比如讲吃红薯叶子,吃榆树皮,吃观音土导致的肚皮肿胀到溜圆,紫色的难看的要死,每一件事都说到我能背诵的地步,当时总觉得实在不胜其烦。等到再想听的时候,回头过往已朦胧。从诊断到奶奶去世,整整两年半的时间,在我高三的那个大年初二,奶奶离开了我们,自那时起,想要深入挖掘她那个时代的人和事的愿望越来越强烈,直到遇见这么一本让我读着眼泪止不住往下流的书,一本只属于奶奶那一个年代的书,《乱时候,穷时候》。
作者是奶奶的同龄人,比奶奶虚小一岁,出生于1937年,现年82岁。作者成长的地方是山东省巨野县百时屯。一个距离我奶奶成长的村庄不足十里路的地方,她用着老家话朴实的书写,书写着曾经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家庭琐事和时代过往,大时代的印记到了百姓的身边,或许就是人的死亡,生活的动荡和衣食的无着,困窘的人们同命运抗争着,枪炮声暗淡了他们的生活,也暗淡了他们的生命,他们甚至不知国家运作的逻辑,只知道枪炮一响动,便是性命的丢失,这样的宏大命题在普通百姓眼中成为日常,成为习惯。作者的描述让我好似就偎在奶奶的身边听故事,当高粱面,红薯面,麦麸渐次随着贫困远离了我们的生活,才发现这些我们没吃过或者不屑于吃的食物,但历史的某一个时期曾经被视为奢侈品, 当人命如蝼蚁,当和平成为奢求的年代远去,或许只有通过这样真实而又立体的民间书写,才能够让我们进一步看到老一辈生活的艰辛与不易。
老人名叫姜淑梅,名字是婚姻登记时信手取的,因为那个年代的女性不被当人看,甚至没有完整的姓名。直到六十岁以后,她开始学习写字,直到七十六岁以后她开始写作,被称呼了六七十年的小妮儿,孩他娘或者张姜氏之后,她才真正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被油墨印刷了出来,推送到每一位读者的面前。
我电话给妈妈,问她百时屯在哪里,妈妈以为我有啥事儿,我把书中的内容一一给她讲述一遍,她的反应却是,人家老太太八十多岁还写作出书嘞,我这么年轻也要学写字,写写我这坎坷的一生,还有你奶奶,太不容易了……
啥,你还知道我不知道的关于奶奶的故事?
多着呢,你知道啥?妈不屑的说。
上一代人不知倾诉,下一代疏于探究,一旦有一个倾诉的出口,所有的故事便如流水般自然的留下,看来我需要挖掘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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