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退休生活中的那支笔
清明节的下午,父亲的学生阿甲又来了。又来找父亲帮他打一个报告,阿甲因疾病致贫,又想去政府申请困难补助。
阿甲因为患了咽喉癌,做了一次手术,现在还要化疗,手术费还是在村里通过网络众筹完成的,阿甲本来就不是什么勤快人,这样一来,家里更是一贫如洗。父亲已经为他写了一份申请低保的材料,得到政府的批准,现在的阿甲基本靠低保生活。
父亲问他最近身体如何?阿甲倒了一肚子悲惨,说的起劲之时,竟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自己娴熟地点了一支,又递给父亲一支,父亲被他这一动作惊愕住了,忙说:“你这个报告不要打了,我看你还是回去吧!我不帮你打了。”
阿甲嬉皮笑脸地说:“老师,这个你必须帮个忙,你不写,这村里就没人会写了。”
父亲说:“你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吗?这烟还能抽啊?你有没有想过,给政府打报告后,你拿钱回来抽烟,我还帮你打这个报告,这不是害了你?医生三申五令要你戒烟。”
阿甲又说:“我那个病是槟榔吃出来的,跟烟没关系,再说,我抽了这么多年的烟,实在是戒不掉。”
父亲说:“放屁,你有我抽烟的时间长?我还不是说戒就戒了!还有XXX,人家住院回来说不抽就不抽,你再继续抽烟,你对得起你屋孩子?对得起政府救助款?”
阿甲苦笑地说:“是,是,老师,我不抽哒,报告你还是帮我打一个,屋里等钱用啊,我吃药都冒(没有)钱哒!”
父亲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拗不过他的纠缠,同意了帮他打报告,并问了阿甲民政部门对救助报告的要求后,告诉阿甲一天后来拿,阿甲临走之时,父亲顺口问了一句:“今日清明,你也去帮你呀(爹)拜祖冒(没有)?”
阿甲:“老师,我自己现在全身冒力,爬不了山啊!”
父亲真生气了,冲着阿甲呵斥道:“你这个狗吃的,连你呀(爹)的祖都不去拜,你还变个什么人?你今日下午不去拜祖,你明天就不要来我这里拿报告!”
阿甲还是嬉笑地说:“好,好,我等会就去。”
父亲补充道:“你一定要去,明天我会去看,不和你开玩笑。”
看着阿甲离开的背影,父亲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骂了一句:淤泥扶不上墙!
父亲骂归骂,报告还是帮他写了。我问父亲,不去他爹坟头看看就写了。
父亲说:“看他家里的孩子造孽,写了兴许能申请点补助。”
我说:“这样扶贫,会越扶越贫!”
父亲说:“这家伙是思想贫困,也不是每个贫困户都像他一样。他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那种,新闻里三番五次报道吃槟榔容易致癌,以前没得病的时候,槟榔一天吃几包,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让他把这个钱给孩子买点吃的,他舍不得,这不是自己糟践自己,动了手术,医生要他戒烟酒,还要偷偷抽烟喝酒,这种人是连自己都不要……”父亲说着说着把手里的那支笔往桌子上一摔。
父亲大概是不情愿但又不忍心,又加了一句:“教育缺失是贫困根本。教育没有从思想上改变一个人走向正确的生活轨道。”
父亲退休后,两老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生活,在城里大哥家住了几年,在我这边也住了一年,后来我在老家城里买了一套让他两老住,他住了一段时间后,坚决要回农村去住。
回到农村,赶上政府在大力扶植农村贫困户,我们村被评定为省级贫困村。这个时候,父亲几乎包揽了全村贫困户的报告,每到困难村民要申请低保或大病救助等,村干部都会让他们来找我父亲写报告,父亲看来的都是些可怜的乡邻,也就乐此不疲地写,写完了有时候觉得不详细,还要反复修改,让每个家庭的致贫原因尽量详细,体现真实现状。来人大多会带些鸡蛋、土产什么的,父亲是一律拒收,甚至还要从家里拿点牛奶,糖果之类给他们带回,有些申请大病救助的,父亲还要拿些钱给人家。
这样一来,父亲的那支笔就在这个村里孜孜不倦地记录这各种故事。从写低保的申请报告,到后来发展到写祭文,村民的一些合约,宅基地协议,纠纷协议,离婚协议等。父亲告诉我,祭文后来他是不愿意写,因为涉及了来操办办白喜事(丧礼)的法师收入,人家法师写一篇收几百元红包,父亲一文不取,还写的又细又悲,出殡那日满屋孝子贤孙哭半天,法师找我父亲说,谭老师,你写祭文写的太长,容易误了出殡最佳时辰,父亲明白来人的意思,也就不写了。父亲说,各行有道,人家靠这门吃饭,就不要随便误了人家的饭碗!
虽然父亲替村民写了很多材料,其实内心还是不舒服,在一个老教师的眼里,这是教育的失败,自己的学生最后还得找老师来写材料,父亲说这些来找他写材料的,大部分是自身的原因,少部分有教育的原因,也有时代的原因,总之,他希望以后这种书写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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