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天气晴好。秋阳朗照,碧空如洗,就像那时人们心空的那份明净与清爽。
顶楼的阶梯会议室里,喜气洋洋,近千名师生员工欢聚一堂正在庆祝一年一度的教师节。巨制的条幅、美丽的鲜花、多彩的气球令人目不暇接;精彩的演讲、真挚的祝福、热烈的掌声更是不绝于耳。整个会议室就像一个膨胀得快要爆炸的气球,每一个角落的每一个空气分子里都贮满了无限的欢悦。
苏睿坐在主席台的贵宾席上,他是特邀来参加本次庆典的唯一嘉宾——本市政府部门分管教育的领导。当主持人隆重推出嘉宾发言时,他没有长篇大论或高谈阔议,只是很合适宜地要言不烦。虽然格式上有点程序化,但言辞语气中却能让人感到几分真诚和儒雅。
庆祝仪程一项接一项紧锣密鼓地进行。待到总结表彰的环节时,苏睿在众多表彰对象里听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名字——易筱蒙!这个名字就像一颗小石子突然掉落在一片安静的湖水里,涟漪一层一层地漾开去——此刻,她应该也同在这个会场上吧?她应该也看见台上的我吧?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呢?苏睿想竭力保持泰然的神情和姿势,但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在人群里搜寻。只是,台下茫茫一片,人头攒动,且个个笑靥如花,千人一面,他哪里分辨得清谁是谁呢。况且,就算易筱蒙此刻就站在他眼前,他也未必就能认出对方来啊!——二十多年的岁月风霜,不知道将她打磨成了何等模样呢?
苏睿无可奈何地收回视线,感喟岁月的流逝无情。想想当年那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懵懂岁月仿佛就在昨天!易筱蒙当年的样貌以及特长,他都还依稀记得:敦实的身材,碎花的棉袄,黑亮的马尾,白嫩的皮肤,安静内敛的性格,出类拔萃的成绩……他想,就算岁月如炉,就算风霜如刀,也不至于使她改变到完全找不到一点过去的影子吧?要不,待活动结束后,直接到办公室去找她吧!这一次,一定要联系上,他想。
就在苏睿静心等待会议结束时,在会场的左边靠后的坐席上,易筱蒙正在向身边的同事们打听,嘉宾席上那个苏睿是哪里人?多大年龄?当她从信息灵通人士那里得知这个人竟与自己同乡又同龄时,就再也不得不说服自己承认这个苏睿正是自己曾经的同班同学——当年初三毕业季的班长。
那年暑假,镇里组织所有即将升入初三的同学进行了一次选拔考试,临时组建了一个毕业重点班。易筱蒙就是从村办带帽初中考到这个班上的。她一直勤奋努力,一心只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她不愿重复父辈那种又辛苦又贫穷的生活,梦想着能奔向更广阔更美好的天地。所以她专心致志,很少关注学业以外的人与事。他对苏睿的认识了解也确乎非常有限:仅知道他来自镇上中学,成绩出众,担任班长。在她的记忆里,他俩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点头、微笑、对视的经历都不曾有过。或许是城里人乡下人的尊卑感在作怪,也或许是较为相近的内敛性格使之然。总之,他俩就是同一屋檐下的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就像立在不同山头的两颗树,偶尔可以遥望,但绝对不会靠近。初中毕业时,易筱蒙以优异的成绩如愿考上师范,跳出农门;而苏睿则以同样优异的成绩考上市重点高中。自此,天各一方,各奔前程,本无交集的两个少年便理所当然地消失在彼此的视野之外。
易筱蒙好奇地再次打量嘉宾席上的那个人,他依然端坐席上泰然地关注着每个庆祝仪程。他的神情姿态里,透出一种与这个年龄相称的成熟、稳重、精明和儒雅,却看不出一点常常与这个年龄相伴的世故和臃肿。看起来,他的工作状态和生活状态应该都很不错。易筱蒙从来不知道苏睿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家乡,而且一直跟自己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不敢相信似地微笑着轻轻摇头。
”那个苏睿是你的老乡?还是初中同学?那赶快去相认呀!”——易筱蒙身边的姐妹们叽叽喳喳地撺掇、打趣起来,“说不定哪天还能关照关照你呢!”
呵呵,易筱蒙未置可否地笑笑,算是回应。
本来,易筱蒙是一个很看重同学情谊的人。可眼下,面对台上这位久别的同学,易筱蒙似乎找不到相认的理由。想当年,自己只是从乡下飞来寻梦的一只丑小鸭,有多少人会留下印象呢;而现在,也不过是万千教师中的普通一员,平凡得就像秋风中随处可拾的一片落叶,又有多少人会在意呢!而嘉宾席上的那位应该正值春风得意之时吧,若主动去相认,岂不有高攀之嫌?再说,过去本就未曾亲近,现在又隔着二十多年的时空壁垒,贸然出现,如果对方根本不记得自己,岂不自讨没趣?
呵呵, 还是相见不如怀念吧。易筱蒙想继续安守那颗不在别人生命里凑热闹的平常心。
曲终人散终有时。刚才还如一锅沸粥的会场,不一会儿就人影萧疏,人声稀落了。望着渐渐远去的人流,苏睿有些焦急了,因为天色已晚,他担心易筱蒙出会场后就直接下班回家去了;而他此时还无法脱身,他必须留下来和学校领导以及退休老教师们合影留念。他很想借故离开,但又觉得实在欠妥不太礼貌,只得任人摆布地坐在被指定的位置,露出该露出的表情,任闪光灯一闪再闪,一闪再闪……
此时,易筱蒙已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下楼来。行至楼前花坛边,她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做了几次深呼吸,她想好好享受一下室外的宁静及清新空气;看见花坛里的月季如火如霞般灿烂,忍不住伸手摸摸那层层叠叠的花瓣,用鼻子嗅嗅那浅浅淡淡的花香。一会儿,她扭头看了看西边的天空,已是落霞成绮了。 该回家了,她想, 正准备离开时,包包里的手机竟欢快的载歌载舞起来了。
“易姐,有人找你!”
电话是学弟汪迪打来的,他如今已是学校副校长了。这个时候,有谁会通过他的电话找她呢?易筱蒙心里一咯噔,有个名字竟莫名其妙地在脑海里闪过。
“你好,易老师!我是你的同学苏睿,你还记得吗?”电话那端已换成另一种陌生而有磁性的男中音了。
苏睿?真的是他吗?
听到这个名字,易筱蒙反倒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竟然真的是他!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所谓心电感应吗?
“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苏睿有点急切地说。
易筱蒙没有告诉他自己所在的地点,而是让他原地呆着,毕竟在自己的工作单位,无论哪个位置都是熟门熟路。他拧着手提袋咚咚咚咚地径直奔上二楼校长办公室。
当她立在门前笑而不语用手轻叩房门的时候,直觉告诉苏睿,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面孔和身影,就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同学了。苏睿欣喜地立马迎过来,招呼道:“是易老师吧,你好!”易筱蒙也赶紧上前几步,连声招呼道:“你好你好,苏睿!”两个老同学,都很自然地一边点头微笑,一边向对方伸出手去……
在这样的时间、地点、这样的情景下和这个人重逢相认,这是苏睿和易筱蒙都未曾想过的事情。更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明明是万水千山的距离,怎么感觉一瞬间似乎全都不存在了呢?
“两位请坐下慢慢聊吧!”汪迪端来两杯热茶,插言道。
苏睿这才意识到屋子里还有个旁人,赶忙向他介绍道:“汪校长,易老师是我初三时的同班同学,好多年不见了。”
“哦!原来是故人重逢啊!”汪迪打趣道,“易姐呀,可是我们学校的才女加美女老师呢!”
听汪迪这么说,苏睿不禁再次打量眼前的易筱蒙。其实,在她初进门时他就颇感惊讶了:这么匀称挺拔的身材,没有一点变形走样;白皙光洁的面容,几乎没有色斑细纹;乌黑的秀发映衬着精致的五官,轻盈的步态显示出几分活力和优雅…… 年过四十的女人竟然还这样光彩照人!这在他身边的女同学女同事中可是罕见的。如果不是在这特定的环境里,他也根本不可能把眼前这个人和记忆中的那个朴素、孤僻、有点小胖甚至有些木讷的小女生联系在一起。这变化也太大了吧?他不禁暗自感慨,岁月真是奇妙, 它能让每个人都在时间这个大容器里发生不同的化学反应,呈现出不同的反应结果。易筱蒙的化学方程式到底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呢?
师范毕业那一年,易筱蒙刚满十八岁,她被分配到老家的一所完全学校当老师。那时乡村公办教师特别紧缺,她被安排教过语文、历史,也教过数学、地理,还教过英语、音乐,教过初中也教过小学。教什么学科教什么学段完全由不得自己选择,领导的一句“服从安排”就是圣旨,你绝对不可以提出异议。到最后自己可以做主时,她便毅然选择了教语文。因为她喜欢文字里面的故事和风景,喜欢故事里面的情感和哲理,她觉得每一个文字都是一个鲜活的有喜怒哀乐的生命个体,她喜欢这些文字。
参加工作初,易筱蒙像其他年轻人一样一边教学一边提升学历,通过进修自考等多种方式取得汉语言文学的本科文凭;然后也像其他的年轻人一样开始恋爱结婚生孩子,日子虽然平静但也不乏滋味;再然后又经历了教学竞赛、工作调动、职称评聘等一些事儿,一切都似乎顺风顺水没有悬念。虽说教书是个平凡的职业,但是易筱蒙一直努力地想让自己成为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一直憧憬着在世俗琐繁中能拥有那么一点点的诗意的生活。
如果硬要说,她与同龄的其他女性有点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在做好本职工作之余,她还有两个小小爱好。一是特别喜爱运动,诸如打羽毛球、远足、旅游、跳舞她都喜欢。尤其是跳摩登舞,还曾专门拜师学艺过。老师的严格训练加上内在的自我要求,使得她从一开始出现在舞池里就属于那种令人瞩目 的一类!舞跳久了,沉肩、收腹、拔颈、立腰的动作要领就变成了自身的一种肢体习惯,无论何时看起来她都给人以挺拔而有生气的感觉。
她的另一个小爱好,便是喜欢看点闲散书籍,写点闲散文字。不为装点门面,只为满足内心的一种自我需要,为了铭记一些生命中的美好和感动,为了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我曾来过,也曾拥有过……
但易筱蒙可从来没有拿自己当过美女或是才女什么的,她心里明镜似的,这样泛化的称呼,不代表任何意义。平时有人这样称呼自己,多是不以为意;但是在今天这种场合,在久别重逢的老同学面前,汪迪的这种介绍还是让她多少有些不自在。
“没有这样打趣人的,校长!”易筱蒙赶紧止住汪迪的话茬道,“我们是老同学呢,还有不知道我底细的?”说完,易筱蒙有点不好意思地瞟了一眼面前的苏睿,目光正遇上对方打量自己的眼神。
“还记得我的嫂子吗?”苏睿迎着目光,却转移话题,笑问道。
“我的嫂子?!”易筱蒙一时语塞,一脸茫然地望着苏睿——他正用意味深长的眼神对视自己,却又笑而不语,似乎在有意考验自己的记忆力。我的嫂子?!易筱蒙陷入沉思,片刻后,竟顿悟般地想起自己初三时曾写过的一篇作文——《我的嫂子》。
初三,呵!那是多么遥远多么短暂的一段时光啊!易筱蒙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文昌中学——那是他们当年就读的家乡的重点中学!长方框形的校园既规整又严实,虽说限制了同学们活动的范围,但也保障了他们的安全;几列土砌瓦盖的教室虽掩藏不住岁月的沧桑,却也孕育着许多少年的瑰丽梦想;混着煤渣的泥面操场密布着大坑小洼,结满红灯笼的道旁树在风中轻摇低唱……清晨,同学们多半是在班主任的反复叫唤声中恋恋不舍地醒来,然后在浓浓迷雾中气喘吁吁地跑步,再到教室热火朝天地读书;大课间,为了弄清一个问题同学们常常争分夺秒地讨论得热火朝天;就餐时,随处能见三五成群的伙伴,一边分享从家里带来的咸菜,一边欣赏校园广播里的那几支亘古不变的老歌;晚自习后,依稀可见昏暗的煤油灯下有人继续马不停蹄地凝神夜战……
易筱蒙沉睡的记忆就像冬眠后复苏的青蛙一样一下子全都那样活蹦乱跳起来。《我的嫂子》便是在那苦寒岁月里开出的一朵温暖的小花。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让易筱蒙更为惊讶的是,在回忆起这篇习作时,苏睿竟然还能讲出文章里的“嫂子”在灯下为“我”赶做棉鞋的细节!还能描绘出当年语文老师当众朗读的情景,还能说出那个看似木讷而内心丰富的小作者的发型和衣着……
易筱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和感动,她从来不曾想过那样短暂的一年同窗,那么紧张的中考备考,有谁会留意过这样平凡的自己,更别说到现在还记得那些早已在岁月里斑驳泛黄的文字。在易筱蒙的记忆里,苏睿就像远方世界里的一座灯塔,它明亮耀眼却又可望不可即;而此刻,她却瞬间觉得他们好像原本就是这样亲近,似乎从来就是亲密好友,一直就不曾分别过。
“还有《紧紧握住你的手》!”在通往餐厅的楼梯上,苏睿又突然回头对身后的易筱蒙说,含笑的眼神里隐约着些许期待和诡谲的光彩。
易筱蒙禁不住再一次讶异!几年前她确曾写过这样一篇感怀母亲的文章,可是,一直音讯隔绝的他又何从得知呢?
易筱蒙哪里知道,她一直未曾亲近的老同学原本是个酷爱读书的人,从学生时代到参加工作再到政务缠身的现在一直都未曾间断过。文学的、历史的、哲学的多领域广泛涉猎;大刊物小杂志从不挑拣;书房、办公室、小车上处处都放有自己喜欢的书籍;当地的文学刊物更是期期必读。《紧紧握住你的手》便是他三年前在本市的刊物上读到的第一篇易筱蒙的作品——也是自那时起他才切实地知道毕业分别后老同学的下落。后来,他又陆续读到她的散文,每每被她文字中的真情所感动。他觉得文字是思想的外化,真善美、大爱是做人的基准和终极目标。他欣赏这样的文字,认同这样极少数的人,特别是在自己的少年同学中还有这样一个易老师,他感到特别亲切。
易筱蒙第一次这样强烈体会到被认同欣赏的滋味。面对苏睿的真诚、谦和,易筱蒙突然间感觉有点莫名的羞愧,她对分别后的苏睿是完全的一无所知,就连刚刚在会场上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后也并无意相认——难道是自己太世故了吗?还是苏睿太另类了呢?——在他的身上竟完全嗅不到一丁点儿的官派气息,儒雅、平和、爽朗的笑声里还有那么一点率真的孩子气,他的一颦一笑都让人感觉那样真诚、亲切、舒服。
呵呵!好在,并没有错过,易筱蒙暗自想。她不禁有些好奇二十多年来记忆空白里的那个苏睿了——
原来,就在她师范毕业那一年,苏睿顺利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回本市在一个大型企业担任团委书记,后来他又辗转在乡镇、组织部、市委、市政府任职。无论在哪个岗位上工作,他都是全心全意兢兢业业,绝不容许自己尸位素餐。最让苏睿难以忘怀的是在乡镇担任党委书记的那段经历:初到乡镇时,领导干部们多是按部就班地“撞钟”度日,乡镇的经济亟待振兴发展,农民的生活也急需改善提高。而离开乡镇时,班子成员已然精神振奋,乡村经济亦跻身强镇行列,贫困村民已得到精准帮扶。在离任告别仪式上,苏睿收获了满满的感动与祝福,他情难自禁地泪洒当场……在乡镇这些年,他苦过,累过,痛过,被不理解过,但这些最终都消融在乡亲们和同事们不舍的泪光中,他的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而满足。直到现在,他还在继续资助和关心那里的一个留守学生,除了物资上的帮助外,他还抽节假日休息时间亲自到孩子家里关心他的学习和生活,更是在精神上鼓励他支持他……
苏睿手机里至今还收藏着一位同事的送别诗和一位村民的感谢信。他对易筱蒙说,他要一直保存下去,因为它不只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更是一种催人自省的鞭策。
听到此处,易筱蒙十分感慨,老同学的出现纠正了她一直以来在道听途说中建立的对政府官员的看法。真正有情怀、干实事、勤政爱民的官员并不只在历史书上,在新闻里……
学校的庆祝晚宴结束后,两个老同学便挥手道别。这次愉快地重逢,对苏睿来说是了却了一桩夙愿,对易筱蒙来说却还恍如梦境。她在想,两个遥远而陌生的故人能越过二十多年的时空壁垒愉悦重逢,冥冥之中是不是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牵引呢——比如某种理想与情怀,比如某种认同与欣赏。两个老同学也似乎都从对方身上领悟到了某种生命的真谛,领悟到了一个永葆青春的秘诀——
若初心不忘,便芳华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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