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深处,总会伴随着憎恶分明的苦楚吗?我们各自行走在无星亦无灯的街头,用自以为很会哼的歌,来遮掩自己内心的慌乱吗?我们各自庸人自扰的命运,都是现实世界自己镜子里的投影,哪怕是开一扇窗,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年少终焉不谙世事的离经叛道,只不过是我们人生路途中必须要走的一环,那些坠落在光年岁月里的记忆,在我们的生命中缠成了一团扯乱了的毛线,理不清也剪不断,却又使我们似乎会在一瞬间爆发式的成长,在一个无人无星的深夜,在一个酒吧醉酒后的清晨。
我清楚地记得阿湫离开的时候,她对我说过那样的话,也是这样的夜也是这样的街头,我们大抵还是对自己所憧憬的事物太过于执着以至于手足无措,每每深夜辗转反侧,个中的命运又如此相似,避不开逃不掉,就算是食不果腹举目无亲也会义无反顾。我记得阿湫掩面低声喃喃:“阿鸿,我已经太累了,没了继续下去的理由了。”
阿湫她家是单亲家庭,和她妈妈住在一起,她妈妈又是酗酒打牌,一回家就拿阿湫开涮,拳打脚踢,从来都不会给好脸色看。一言不合就会以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我怎么就生下了你这么个玩意呢?”阿湫每回都是笑着跟我说她妈妈说的话,她也总是大吼着反驳说:“那你就不要生,你以为我想来吗?”其他的事情阿湫不说,我也没问,但阿湫没有和她妈妈性格那样,在我看来,她虽然话不多,但是很爱笑,性格却是很温和。
我想大多数人都是如此,用微笑来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阴郁与不安,他们害怕别人会发现剥下层层伪装暴露阳光下的自己,想着仅仅也只是提供别人无聊的戏谑以及饭后的谈资,然而眼神终究是藏不住的,我很多次都看见阿湫藏在眼睛里的不安。
上课的时候,阿湫会经常看着窗外,她说那里树上有一个鸟巢,里面有四只小鸟,鸟妈妈经常叼小虫子给鸟宝宝吃。她也很好奇说要是有一只小鸟掉下树的话怎么办,鸟妈妈是会飞下去叼进窝里还是选择直接放弃呢,她说她猜会直接放弃吧,正好每天不用那么费力地寻找食物。我漫不经心地说,这节课又快下课了,你没有认真听讲哦,她扭过头没有理我,还是那样出神地看着窗外,看着那个鸟巢。
我和阿湫她家是相邻的两个村子,我去过她家玩。可我每次都没有看到过她妈妈,她也说,她自己都觉得她妈妈倒是像个孩子,整天不在家到处玩。她家门前有一个桂花树,倒是看着枝干光秃秃很是营养不良的样子。阿湫说,这是她爸爸很早之前种下的,她刚出生的时候。说到这时,阿湫眼里闪过一丝黯然。
我不知道她妈妈的性格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我知道一个人如果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名义上至亲的人,那么她会对未曾蒙面的亲人在脑海里刻意想象出一个完美的形象,并且十分渴望得到为其所付出的爱,阿湫就是这样。
阿湫以前经常带我去湖边,每回教我游泳很多次了,可到如今我还是不会。我问她谁教她游泳的,她用无所谓的口气说道,她是看电视上学的,在河边爬几下水就会了,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很有游泳的天赋。每次我下水只到不深胸口的位置胡乱地划着水,她都笑骂我村里的狗都会,你就是不会。她每回这样说我,我也都会追着用水泼她,瞪着她说,“你变着法骂我是吧,你才是狗呢。”
夏季里湖里莲蓬长熟了,当然都是我当起老好人,亲自挽起裤腿赤脚下去踩着泥采摘的,阿湫都是在岸边大喊大叫,手舞足蹈指手画脚给我找莲蓬的位置,这时候倒是看不出她的温柔。爬上岸我洗完脚,就一起坐在湖边的鹅卵石上边吃边说着话,阿湫不止一次问我,她说湖那边的人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生活的吗?山的那边呢?
有次放学后,她冲我眨眨眼叫上我,颇为神秘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地图,她说她下午来上学突然想着买来看看就跑去路边的报亭买的,铺开大大的中国地图指着和我说:“你看,我们在这里,咱们县城的名字也在上面。”她的手指慢慢从地图的中部一直划向西北西藏停了下来。她对我说她在书里看过这样一句话,“当那条唯捷径省略了朝拜者,我便在一滴花露中瞬间彻悟。”
阿湫说她心里很迷茫,她想去去西藏看看,去布达拉宫,如同那些朝圣的信徒。她用手撑着下巴说她要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去,听说那里天是湛蓝湛蓝的清澈,是离天空最近的城市,问我愿不愿意一起去。我笑着说,算了太远了,不过那里也是紫外线最强的地方,去那里记得戴个帽子,别去了回来脸跟煤炭似的。最好回来的时候别是晚上,我打着灯才能看见你。她笑骂着说我才是黑炭呢,从那里回来她都是自带圣光,头戴光环的。
她说她想有一天会去看看的,当然当时我只是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因为真的离得太远了。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记得那一天晚上在学校里上晚自习,下起了暴雨,教室里也停了电,大家却都很兴奋,阿湫也显得特别兴奋,我从漆黑的教室里看到她的眼睛闪着光,格外分明。
她强拉着我,让我陪她去操场,我执拗不过,一起去操场上狂奔了几圈,停下来我们全身淋湿了雨水夹杂着汗水模糊了我们的视线,我们相视大笑,你一声我一声不停地嚎叫发泄压抑内心的不满,阿湫大喘粗气对我说,阿鸿,我近乎于崩溃的边缘了,每天都对着别人明眸皓齿笑着掩饰自己,让我也不要劝她了,她买了晚上的火车票,说她在地图上标记过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分不清她脸上流下来的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我知道她说的是哪里,那也是她一直说着一直想要去的地方,当然我自始自终也都没有劝她,要不然她也不会买了票才跟我说。
那天的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才放晴,阳光撒下第一缕温柔的时候,我就知道阿湫已经坐上了通往西藏通往布达拉宫的绿皮火车,坐上了她一直想去想要朝圣的地方,用生命叩响生命的地方,我坐在教室里抬头看向窗外,世界被晨光照得通亮仿若新生。
一周后,她妈妈才跑到学校找老师责问,大吵大闹,问阿湫的去向,老师说他知道阿湫没来,以为生病在家,又联系不到她,就去派出所报了失踪案。
本来我想帮阿湫瞒着的,但是看到她妈妈那个样子我又不忍心,对她妈妈说阿湫去了西藏,布达拉宫。她妈妈跑过来拉着我的手生疼,一直大喊我为什么不早说,我心里也是烦躁对着她大喊道:“你都好几天才来找她,一直都不在乎,对阿湫不是打就是骂的,更也没有考虑她的感受,整天又不见人影,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在乎阿湫呢?”说完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一直保持沉默,阿湫的妈妈也是没有说话,一直哭着。
后来,关于阿湫她妈妈的事,也是过了几个月,才听村子的人说。说隔壁村有个女人吸毒被送进了戒毒所,我猜到应该是阿湫的妈妈,我去过几次,每次都带了一些水果,和阿湫的妈妈每次没说几句话。而后,一直过了半年,阿湫才给我写信给我,信是我叔叔拿给我的,他是邮差,在县城里到处跑。信里阿湫说她坐车到了西藏,记得我说的话就在路边买了一顶帽子去了布达拉宫,刚开始看到的时候心灵受到了震撼,纯粹而又圣洁,心灵仿佛得到了救赎。我不知道阿湫是否真的得到了救赎,但我也希望她能够开心,一直开心着。
信里她又说她攒的一点钱在那边被人骗走了,幸亏遇到热心肠的原居民,帮她找了一家面馆洗碗打工赚生活费,她告诉我不用担心,她说她心里想到的是,她就像是教室外掉下巢穴的小鸟,鸟妈妈一定没有在乎它。又跟我说她现在过得很好,起码有吃有住。我翻看信封,上面用清秀干净的文字写着收件人的地址和一张印有布达拉宫的邮票。
我想,一切仿佛都是命运的使然,我们犹如行走在钢丝绳表演的小丑,博人取乐,可是,稍不留意,就会跌落万丈深渊。我们细数着命运强加到我们身上的苦难,疼痛着依旧只能自己去承担,痛定思痛,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我们固步自封,将自己塞进狭小的缝隙,命运用鞭子鞭挞我们的后背,叫我们快些走,身后尽是一群张开獠牙的恶狼。说实话,我很羡慕阿湫,有不顾一切冲向远方的勇气。
后来这期间也断断续续我收到了几封信,一年后的夏天,阿湫回来了一次,去戒毒所看了一次她妈妈,她们说了什么阿湫没有和我说我也没问。阿湫临走的时候来看了我,送给我了一支笔,纯铜的,她说是她自己在一家手工店打工,自己学着做的,我看上面刻着不知是什么意思的几个字母,“And ne forhtedon ná”。
我问她,她神秘地笑笑就离开了,这一次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我到现在都没有见过她了,后来寄过来几封信,再后来很长时间里信也断了。过了很久我偶然翻出那支笔,查了那支笔上单词的意思,“不应恐惧”是来自马尔登战役时期流传的箴言。
过去的这么多年里,我们都有着各自的生活,各自的人生,阿湫的离开是我敢想不敢做的事情。也就在前些天的时候,我收到一封信,我看着信心里面是十分激动的,信封的笔迹还是那样,上面的寄件地址是在杭州,收件地址还是我以前的学校,听说这封信是通过辗转了几个人的手送过来的。
信上说阿湫后来在西藏遇到了现在的丈夫,很是恩爱,就随着丈夫一起去了他的老家江苏,随后有了一个女孩。阿湫也把她母亲接过来了,她说她母亲的性格变了很多,和以前相比完全是两个人,她更喜欢现在的母亲。她也说了这些年发生的种种小事,如今在一个小学当老师,最后在信的末尾留了她的手机号。
我慢慢放下信封,有点手足无措,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输着手机号,却迟迟不敢按下拨出键。我盯着手机号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按下拨出键,拨通了,听着对面回应的声音,我用颤抖的嘴唇挤出两个字:“阿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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