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订婚与祖父去世
文/弧度度
1928年底，年方十八的萧红放寒假回到家中，才知道父母已为自己预订了一门婚约。萧红不由当场怔住，她听说过无数媒妁之言、包办婚姻的凄凉故事，没想到有一天这故事终究发生在自己身上。一个新时代女性，怎么可能与一位素未谋面的男人产生感情并结婚生子呢？这不是开地球赤道的玩笑吗？对于全凭父母做主的封建婚姻，她本能地感到一种反感与恐惧。
没想到的是，她这边厢刚一表达异议，那边厢老父亲早已发出狮子吼功威胁道：“怎么？看来你是不想读书了？不接受订婚就别想再继续读书，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廷举对这门联姻还是比较满意的：对方是由自己的同父异母弟张廷献保媒的，自家兄弟当然得给面子；对方出身于一个官僚家庭，和自己的新任教育局长身份倒也门当户对；对方本人毕业于吉林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如今在三育小学任教员，来年稍稍扶他一把，小伙子前途还是蛮不错的；更让张廷举觉得必须及时出手的是，萧红在东特女一中的前卫表现已经令整个张氏家族瞠目结舌，再加上她与校外男生偶有往来的传闻，这些都促使他下决心把她早点嫁出去。嫁出去了才心安，嫁出去了才是对她负责，没嫁出去出了乱子谁负责？
不错，你为人父的确实心安了，可是你考虑过女儿的感受吗？把她强塞给一个陌生男人时征询过她的意见吗？你考虑过她是否心安吗？当然，这一切都不在老封建的考虑之列。在老封建看来，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全凭媒妁之言父母做主，她一个女孩子家能有啥眼光？凭啥能独立做主？别相信西洋人那一套，自由恋爱之风在华夏大地万万不可长。
面对父亲的专横跋扈，萧红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在心内暗暗生闷气，将委屈全咽进肚子里。明知道自己热爱读书却偏拿这个来威胁自己，这不是一出手就打出致命伤吗？这哪里还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分明就是掌握着生死簿追魂索命的判官啊。
面对这样的老封建老顽固，毫无经济独立能力的自己又能怎么办呢？她忍住满心伤痛，决定去后厢房探望卧病在床的老祖父。
祖父已八十一岁了，是该有个人好好照顾他了。可是父亲虽然升了官，但对祖父的照料却减少了。自己这个他最疼爱的孙女，为了读书也不得不远离他，生活真是让人左右为难啊。形单影只的老人啊，谁来照顾你安度晚年呢？想至此，心内不由一阵黯然。
祖父果然苍老得让人差点认不出来，花白的胡须萧疏零落，凹陷的眼珠浑浊无神，干瘪的嘴唇门齿掉光，躺在床上想翻动下身子都嫌困难。“爷爷，我回来看您了。”萧红忍泪轻唤了一声。祖父睁开迷糊的双眼，一见是心疼的长孙女回来了，抖动着苍白的胡须挤出几滴泪来：“莹儿回来看祖父了啊，好，好啊。”唉！或许他是真心欢喜吧，可是萧红却分明听出了几许酸楚与凄凉。
萧红坐到炕沿上握住老祖父干枯如树根的手，一股悲凉瞬间涌上心头。她爱祖父，祖父是自己永远的依靠，可是如今他衰老了，自己却没能成为他晚年的依傍。人老了，风烛残年时都会是这般悲苦遭遇吗？
她想起母亲去世后，父亲总拿她当出气筒经常打她，继母虽对她表面客气可暗地里却总是向父亲告状、还经常指桑骂槐地羞辱她，只有老祖父始终如一地呵宠着她。每次见她受到委屈和责罚，都会递给她一个金黄色的桔子惹她破涕为笑，或者干脆抱起她去后花园逮蛐蛐儿逗她开心......而今，祖父老了，自己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自己反而是什么都做不了。就这样每次回来见到他苍老一点，然后再苍老一点，直到老得再也走不动路了。
她本来想跟祖父诉诉不想提早订婚的委屈，但是转眼却发现老人昏昏沉沉不省人事，便觉得说也无益，徒添老人家几分伤感罢了。欲将心事语祖父，祖父老，弦断有谁听？
祖父用袖口擦了擦泪，抖动着缺牙漏风的嘴唇说：“莹儿啊，爷爷老了，快不行了，前些日子，好险没跌......跌死。”
萧红惊问：“爷爷，你可要小心啊，怎么跌到的？”
“前些天，我腹胀去解手，可是唤了许久也没人应，人都不知跑哪里去了......我只好翻滚着爬下床，一手拄拐一手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捱......还没捱到后门口，就感觉心跳腿颤，眼前突然一抹黑就倒下去了，还好没跌断腰......我现在还活着，还能亲眼见到你又长高了些，我已经很知足了......”说着说着，祖父又咳喘起来。萧红慌忙给祖父捶背，又用开水调了枇杷膏喂他。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小时候。年幼的萧红夜间不敢上茅房，母亲不愿陪她去，父亲反骂她“你怕个鬼神呢？”反倒是祖父，一听到吵闹就披衣起床陪她去，父亲在身后骂：“看把这小妮子给惯的。”而今，祖父老了，没人扶地摔倒了，自己却没能陪他去。萧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伏在祖父带着咸馊味的被盖上失声痛哭起来。
那个寒假，她哪里都没去，就在家陪伴照料祖父，尽一份做孙女的孝心。她替他洗衣服洗被子，替他梳头发理胡须，替他炖汤熬药，替他读白话文讲历史故事......他为老祖父做着力所能及的一切，只为博他笑口常开。她知道祖父在世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她只想好好陪伴他享受一段幸福美好的时光。
多年以后，当日军飞机轰炸*港，她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陪伴他的竟然不是端木蕻良而是骆宾基的时候，她常常自叹当年选择留在家中陪伴祖父而不是出去浪是多么正确。人这一辈子啊，能抽出多少时间陪伴自己喜爱的人——尤其是孤苦伶仃的长辈呢？
转眼又到了第二年新学期开学，回到学校没几天的萧红竟碰到一个陌生男人来宿舍找她。萧红暗自吃惊，学校不是规定不许陌生男进校园嘛，这位又会是谁？直到对方自报姓名汪恩甲，她才明白学校原来还挺人道的，毕竟未婚夫可以例外呀。萧红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有点火辣辣的感觉，却发现对方脸上的红潮更多。萧红忍不住偷偷打量了对方几眼，发现他相貌倒也周正堂堂，西装革履倒也整齐时髦，身高与自己不相上下，当个小玩具熊牵上街溜溜倒也不算辱没了面子。萧红不冷不淡地应付着，就等着他自动识趣主动离开。没想到那男人倒显得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子热乎劲，使劲地搓手，没话找话，还去学校食堂里借来菜刀替她削苹果。对了，他提了一小篮子红彤彤的苹果，也算是当时最应景的见面礼了。
有了第一次对未来媳妇满意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审阅后，汪恩甲便变得熟门熟路起来，常常不请自到。对于他来说，看未来媳妇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搁在萧红这儿却变成了疲于应付之事。萧红常常暗自叫苦不迭，这玩具熊可真粘人，也真烦人，恨不能一脚将他踹床底下去。她虽然不敢明着反对这桩婚事，但是内心却很难认同这个明显不配做白马王子的男人。一想到自己这辈子竟有可能与一个蹩脚的乡村公务员混在一起，便难免顿生“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眩晕。不可能，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爱情！然而，生活就像演戏，每个人都被逼出演自己最憎厌的角色。
那年汪恩甲的父亲突然去世，萧红还不得不由着继母领着她前去参加丧礼并戴了孝。汪家出手倒是阔绰，直接打赏两百元，算是对她肯未过门挂孝的重赏。汪家是顾乡屯的大地主，家境殷实，不差钱。冬天来了，萧红也亲手为汪恩甲编制了一件暖茸茸的毛衣。她还没有做好反抗的准备，她可不想为此中断学业。为了能继续读书，她觉得就算生旦净末丑统统扮一回也无所谓。
她不止一次问汪恩甲：“你能答应让我继续读书吗？”没想到汪恩甲竞一口答应了。她又问：“你就不能找个好点的大学继续深造吗？你就甘心做一辈子小学教员？”没想到汪恩甲竟爽朗地大笑起来：“我道你这些天一直在憋屈什么呢，原来是为这点小事在发愁啊。放心吧，我又不是没追求没品位的人，我更喜欢有追求有品位的人。只要你高兴，让我做什么都行。”一句话把萧红逗得扑哧一笑，自此便放下悬疑的心思，专心致志地溜起玩具熊来。在天真的萧红看来，只要能让她继续读书，提前交个男朋友倒也值得商榷。不久，汪恩甲果真兑现了诺言，报考了政法大学夜读班，这也更增萧红牵他出去溜的信心了。
1927年6月7日，萧红接到祖父病重速归的电话，即刻启程从学校赶回家中。她本指望还能见到祖父最后一面，不成想上次离家竟成永别。
她伸出颤抖的手，揭开蒙在祖父脸上的纸罩，发现老人家竟安然入睡凝然不动。她探索着用手从祖父的袖管里伸进去摸他的手，发现摸到的竟然是一截冰凉的根雕。祖父的手，干枯如萧瑟的落叶啊！祖父的身体，干瘦如墓地的石片啊！祖父的容颜，苍老已无法挽留啊！祖父的爱，静默如深沉的山岚啊！祖父啊，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了吗？祖父啊，你就这样扔下我如无根的浮萍独自漂泊吗？萧红的泪，如竞赛的雨珠夺眶而出；萧红的心，破碎成瓦砾已然无归期。
祖父下葬了，埋葬在那几株他亲手栽种的玫瑰树下。萧红伤心欲绝，嚎啕着跪倒在祖父孤零零的坟前，抚摸着那青砺的墓碑犹如抚慰祖父那孤高遒劲的胸怀。后花园早已衰败得不成样子，昔日的黄花地青菜地早已被茂密的蒿草丛覆盖，满目凄凉，再无生机。萧红守着祖父孑然的坟茔，眼睛哭肿了，嗓子哭哑了，却再也唤不回祖父的重生。
她爬起身，带着满身的泥土，回屋找来一瓶酒，和祖父惯常饮酒的酒杯，她还想陪祖父再痛饮几杯。
风儿沙沙，蒿草招摇，是祖父的魂魄归来了吗？是啊，那就是不忍舍下莹儿不管的老祖父啊！他戴着种满玫瑰花的大草帽，瘦高的身形站立在玫瑰树下，自顾自地说：“今年的雨水可真充足啊，咱家的玫瑰花开得可真香啊，怕是十里外都能闻到吧！”萧红止不住笑了，费力地睁开朦胧的醉眼，却发现祖父悠忽一闪便不见了。
她喝一口酒，想一回祖父。善良慈爱的祖父去了，这世上便只剩下些凶残的人，自己更加无依无靠了。没有了祖父，这家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呢？
过去的十年，是她由顺从到抵御父亲“暴虐”的十年。父亲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她对祖父没有好脸色，因为祖父是老人；他对我没有好脸色，因为我是孩子；他对仆人没有好脸色，因为他们是穷人；他甚至对母亲和继母也没有好脸色，因为他才是家中主事的大男人。我到邻家去看看，发现邻家的女人也怕男人；我到舅家去看看，发现舅家的女人也怕男人。
以后我大约不必回家，我要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可是茫茫人海中已没了祖父，走到哪里还不是雨打风吹的浮萍？“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萧红跪倒在玫瑰树下，为祖父斟满最后一杯酒。当酒水浇注在坟头的黑壤里，萧红颤怵了：“老天啊，给我一个依靠吧！”
一个冷峻的声音在风中呼应着她的诉求：“你谁也依靠不了，只能依靠你自己！你的悲剧命中注定，因为你一不小心走在了时代的前列！这世界容不下叛逆，容不下另类，而你却是叛逆加另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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