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清明 十年已过 作此篇以怀曾经
她原本是可以很温柔的。她的家庭应该是很幸福的。
现在她已是这世上孤魂中的一个。
往事历历在目,她还能清楚的记起,得知病情的那一个下午。她泪眼朦胧看着她的小女孩抱着一个洋娃娃东跑西跑,身旁的他温声细语的安慰着她——没事的,你看小家伙还在玩呢,你别哭,会吓着她。她只得任由他擦拭自己眼角尚有余温的泪,却不成想,越擦越多。
她不知道,小女孩是假装在玩洋娃娃,实际上是在听大人讲话。从那一刻起,一切变得不一样了。
最后一眼,她知道自己要不行了,拼命的想把目光刻在小女孩身上,想再多看她一眼,哪怕再多一秒也是好的。她的心脏,因为长年病痛和思虑的折磨,再也无法正常工作了。
她从未想过看着自己被抬进那个冰冷的柜子里。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漂浮在上空,看着全家老少摇晃着她,最后因为她的无动于衷,只得哭成一团。他们哭得撕心裂肺,却是抱在一起的。
她也很心痛,想流泪,却发现没有办法哭出来了;想去抚摸一下她的小女孩额前的碎发,没有任何触感。若说不一样,大概就是这些了吧。他们看不见她,也无法看见她视角下的自己。
第一年,她发现小女孩渐渐变得自闭,虽然表面上还是往日的活泼,没心没肺。他因为失去了挚爱,彻夜的醉酒,害怕回到那个家就会有自己熟悉的——她的味道。冰箱里还剩一盘她做的鱼,柜子里还有她前两天买的新衣,就连厨房,她喝水的瓷杯子还在。小女孩很怕黑,其实她已经十岁,但是还没有舍得分床睡。她无奈的想,这下好了,她不得不自己睡了,没有人给她讲故事,拍她入睡。一整夜的不关灯,小孩的精神出奇的好。一夜一夜的失眠,她很想告诉她,快睡吧,今天的作业又错了一题。他又认识了新的人,她竟没有吃醋。只是担心她的女孩能不能好好的相处。其实她不知道,小女孩早就知道这些事。每天放学背着书包在路边的摊位买一些蔬菜,回家匆匆忙忙的做了再去上学。这一年,他们都不知道,才只是开始。
第二年,那一年是北京奥运会,小女孩非常喜欢《北京欢迎你》这首歌,唱歌的时候,她是开心的。其实她一直想把小姑娘培养成淑女,那种穿着白色棉布裙,小黑皮鞋,柔顺的直发的女孩。她有些气恼的看着她把自己打扮成男孩子,宽大的T恤,运动裤,甚至开始打篮球,整天和男孩子一起打闹。也在这一年,这个家岌岌可危,拆迁的消息随之传来,小女孩也要开始踏上新的路途了。
第三年,他们搬家了。他也在那一年的最后一天,和另一个人走上了婚姻的殿堂。她不知道是不是该恭喜他,再一次踏入围城。小女孩变得叛逆,更像男孩子了,居然迷上了摇滚乐。他结婚的时候摆了一道鸿门宴让她参加,小女孩没有说话,问他要了一笔钱,买了一把黑色镶金边的木吉他。从此作业也不顾写,只想着弹吉他,好像要让那些密密麻麻的音符塞满她的耳朵才能摆脱现实。
第四年,小女孩有了一条狗,叫小贝。她多次想阻止她抱小狗睡觉,但她自己也明白,一切不过是徒劳。她受了那个人的委屈,只能抱着小狗说话,那只小狗也很懂事,只发出“呜呜”声,待在她脚边。他们也不再吃各种口味的方便面,那个新入住的人,不会做饭。她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只顾外面工作的他,终于也开始回归家庭,学着做饭了。
第五年,他的工作有了新的调动,其他亲戚都不赞同,她的娘家当然更不支持。只有小女孩理解,她的想法总是和别人不太一样,她说——爸爸,这是个机会。其实小女孩知道,既然有了这个想法,就说明他已经决定好了,丢不掉的只是习惯。虽然她很需要他的照顾,但懂事,不就应该是替别人着想吗?她因为另一个人的漠视,决定在开学的时候,住校。或许她真得应该换一个新环境生活,去治疗她的失眠。
第六年,新环境让她的小女孩认识了一群新的朋友。像新鲜的血液一样注入她的生命,她过了一个没有流眼泪,没有烦恼的16岁,还学会了骑自行车,虽然摔了很多次。她注意到了另一个女孩,圆圆的眼睛,眼神清澈,经常被她的小女孩说话逗笑。她渐渐放下心来,虽然只是暂时的,但小女孩很难有这样毫无忌惮的笑声。作为创造她的人,她很欣慰。
第七年,小女孩经历了一场对于她来说的人生转折。她为她在高考考场上捏把汗,她一直想让她上一个好些的大学,但就现在的状况看,有些难度。不,是很有难度。她觉得,很遗憾,但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好的坏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大女孩,熬过来就已经很不容易。高考的前一天,她看见了女孩写给她的一封信,信里充满了内疚与自责。这些年,她写了很多封信给她,受委屈的时候,考不好的时候,怀疑自己的时候,得到表扬的时候都会写一封,最后一句话总是“我很好,别担心。”唯独公布成绩后的那一封,最后写的是——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点都不好。只因她查询成绩时,无意间看到了他QQ上另一个人的嘲笑。她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理他的敲门,写下了这封信。她用透明的双臂拥住了她,在心里说——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但是你得相信我,以后会好的。
第八年,她看着女孩毅然决然的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这座城市。她本来是想跟着她去看一看,却发现自己无法离开。她知道,孩子长大了,应该去闯一闯。这个孩子,眼睛像他,嘴巴和下巴却是像她。两个人都不怎么爱说话,她却很爱叽叽喳喳。她的倔脾气和嘴硬也不知道是遗传谁,不知道出去会不会吃亏呢?大概只有过年才能看见她了。
第九年,她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女孩去了上海实习。她发现,虽然她们都有一些悲观主义,但女孩比她适应能力更强一些,大概是不得不这样。她像是弥补什么,每年都有拿一些证书给她看。她记起去年夏天看她凌晨喝醉回到家,很想揍她。天快亮的时候,她抱着马桶吐得全是血丝,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也没有人为她收拾残局。那个时候心就软了,她想,或许她不是真得想喝酒吧。她从小反射弧就长,有些痛,越到后来越无法愈合。
第十年,女孩回来了,按着她的希望继续深造。年前,他也迎来了第二个小生命,只是女孩抛下了她用实习工资新买的尤克里里,连行李箱都没有拖就离开了这里。若是她在,估计也不会拦。夏天的时候,她总结出来一个规律——她的女孩没有那么坚强勇敢,遇到接受不了的事就会发抖。她听到了女孩在跟同学打电话的时候,声音是死一般的沉静。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她是活的,而女孩才是不存在的。她得知这些事的那一晚,正是雷雨季节,闪电劈下来,亮如白昼,她听着客厅起伏不定的打呼声,再去看女孩的表情。她知道,离开是必须的。她努力的控制住自己的打颤,连蚊子都要热死的温度,她的脚却像浸在冬天的雪地里,更不用说是心了。她轻轻在女孩耳边说——走吧。
如今,女孩抱着一大束鲜花和他一起去墓前看她。她看到她没有怎么变的身材样貌,不禁好笑,以为她会瘦一些或者会化妆,她却没有学这些,总是在逃避这些,就连性格都回到了她走之前的样子。他们像她所希望的样子,虽然有争吵或分歧,终究有一个人会让步,然后重归于好。并不是原谅了之前,而是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懂得“相依为命”的曾经。
她希望,他和他们的小女孩可以忘却“曾经”,虽然很难,但她相信,一定可以。
因为,她是他“最可爱的人”,是女孩“最怀念的人”。
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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