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哭？！再哭就把你丢到门口，让狠叼走！”别地的父母可能这样吓唬他们调皮哭闹的小孩。我们村的大人说的却是：“再哭！再哭就不要你啦，把你扔给耳聋，你去跟她过吧……”这一招还真灵，哭闹着的小孩子马上乖乖的收了眠泪，止了哭声。可见耳聋婆比狼还让我们村的小孩子害怕──狼我们没见过，耳聋婆可就住在我们村里。
耳聋婆已是我对她的尊称，村里的人只直呼她为耳聋。耳聋婆独居，身边无儿无女；长得细瘦干瘪，满脸深深的皱纹，冷漠的眼神直勾勾的充满寒气。常穿一身黑衣，神情木然的抄着手站在她的屋前，像极了故事里专吃小孩子的巫婆。耳聋婆还患有严重的哮喘病，经常发出“咻——咻——”的可怕喘气声，大家又把她看作传播瘟疫的病人，避之则吉。胆小的孩子见了耳聋婆吓得绕路走，跑得飞快，逃命似的。小孩子怕她，大人也不多跟她说话，耳聋婆虽然与我们住在同一个村子，却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独来独往，孤苦零丁。
在天气晴朗的日子，耳聋婆会搬出她的衫兜箩，坐在屋前做些针线活。那时，村里的女孩子时兴玩穿珠子，把五顏六色的珠子穿成戒指、耳环、手链、项链，像做大戏似的披掛在身上招摇。我和几个玩伴无意中发现耳聋婆的衫兜箩内，装着一些镶满珠子的勒额、披肩、木履鞋面，而且那些珠子都是非常罕见，顏色款式都特别的漂亮。虽然害怕耳聋婆，但抵抗不过漂亮珠子的极度诱惑，犹豫推让一阵后，我们终於大着胆子围向耳聋婆与她的衫兜箩。
除了珠子，耳聋婆的衫兜箩内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铜质的顶指、雕花的髮簪、旧旗袍的高立领和花盘扣、造型优美的香水玻璃瓶子……香水瓶虽然是空的，旋开盖子，依然有无比醉人的馨香飘散出来。那香味比我妈梳妆台上那瓶廉价花露水不知要香多少倍。像发现一个丰富的宝藏，我们围住耳聋婆，吱吱喳喳地问东问西，贪心地要这要那。光猛温暖的阳光照在耳聋婆身上，减轻了她的阴晦之气，连她脸上的皱纹也似乎舒展多了，一点都不像平时那样吓人。有我们相伴时，耳聋婆前所未有的开心，叼叼地说很多话，兴奋得介绍每样宝贝的典故，脸上尽是笑容。
耳聋婆允许我们从她那些勒额、披肩、鞋面撬出珠子，但每次只是让我们取一点点，仅够穿成一隻小戒指就怎麼也不让我们多拿。我们嘴里虽没说什麼，心里却责怪耳聋婆太小气。是耳聋婆小气吗？长大了我才明白，全因為那些珠子，我们才与耳聋婆套近乎，她才有了有人相伴与诉说的机会，有了那么一点点被需要的感觉和短暂的不那么寂寞的时光。耳聋婆心知肚明，若珠子早早被我们拿光，就没有人再理会她了。可怜的耳聋婆，用珠子作為引饵，每次只喂我们一点点，只是想将短暂有限的快乐时光尽量延续得更长一些。虽说小孩子纯真无邪，却也是无心无肺，甚至自私无情。当耳聋婆衫兜箩内的珠子和其他宝贝被我们拿得差不多时，我们真的对她没了兴趣。耳聋婆再做针线活，又剩得孤零零一个人，她脚边那只原本装满宝贝的衫兜箩，已空空落落。原来镶满珠子的物件，只剩少许，上面的珠子已被我们撬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
出外读书后，每次回家还会见到耳聋婆，一次一次，觉得她人变得更瘦小，皱纹更多更深，更寡言落寞，哮喘声更响更紧……遇上大冷天，她会躲在家里避寒，几天不出门。村里人在她门口走过，看到那扇紧闭的大门，会冒出一句：“耳聋死了也不一定。”
后来果真有那麼一天。村里人很多天都不见耳聋婆露脸了，大家聚到她的屋前，打算破门而入一探究竟。耳聋婆家的大门由里面关得严严实实的，根本打不开。一位强壮的小伙子由阳台爬上去查看，屋子年老失修，那小伙子一脚踏上阳台前的屋檐时，塌下一块，小伙子一失脚，差点摔了下来，吓得下面围观的人失声惊呼。人群中有人出声：“这耳聋也真是的！死就死好了，还这麼麻烦人，害得我们大伙在这担心害怕。”
耳聋婆家的阳台只有两扇细小的窗户与里面的睡房相通。骑在阳台边上的小伙子说看到耳聋婆躺在床上，他连续大声叫唤了几声，没听到任何回应。下面围观的人解释：“耳聋是聋的，没死，也听不到你叫她的。”一根晾衣竹竿被递上阳台，小伙子把竹竿由窗户伸进去，试着去推躺在床上的耳聋婆。小伙子向下面的人宣告：“死了！肯定死了！硬绷绷的，竹竿一推，整个身子都翻过去了……”围观的人群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大家只是在等待和证实一个结果，结果出来了，大伙很快就散去，像没事发生过一样。亲眼目睹了以上这一幕，总觉得有股不舒服的、阴冷的感觉缠绕着我，久久挥之不去。耳聋婆出殯那天天气奇冷，还飘着小雨，送殯的人很少，冷冷清清。后来听说，耳聋婆的一个娘家侄子不满村里一户人家代耳聋婆领着“五保金”，却没有把她照顾好，让她死得那麼凄惨，丧事也办得马马虎虎，打算找这户人家算帐，要为耳聋婆讨回公道。人都死了，生前没好好善待，死后再计较这些又有什麼用？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漫步在纽约的街头或大小公园，常见一角的长椅上身影孤寂的老年人，或神情呆滞；暮气沉沉地长时默坐；或百无聊赖地逗着无家可归的鸽子。若有机会拉着陌生人讲话，一讲就收不住口，滔滔不绝，恨不得把祖孙几代的故事一次过告诉你，就是不肯放你离开。他们随身携带着儿女孙辈的照片，厚厚的一大叠，宝贝似的向你展示，你惊讶地以为他们享着中国式的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但真相却是你意想不到的──老人家与照片中的亲人好多年都没见过面了，甚至连他们搬到那儿，住在那裡也不确定，思念亲人，只能通过照片相见。
虽说美国人崇尚自由独立，老年人也习惯了自立自主，又有着健全的退休制度与社安福利保障他们老有所养，不想也不必依赖儿女，但物质生活无忧等同精神满足与心灵充实，福利保障代替得了儿女亲情与家庭温暖吗？这些无人陪伴、孤苦零丁的老人家，他们年轻时或许也是意气风发的社会中流砥柱，也曾竭尽所能地为儿女挡风遮雨，承担着家庭重任。到年老了，却被无情地遗弃冷落，实在凄凉可怜……难怪美国会被称為“老年人的地狱”！每次在街边、公园遇见形单隻影，孤独寂寞的老人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可怜的耳聋婆，以及她那只由满到空的百宝衫兜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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